人和人之間的感應究竟如何產生呢,比如現在,他只是這樣不親不疎地握著另一個人的手走路,就能知道周遭的氛圍讓這孩子亢奮極了。言語不通再加上搖曳的燈火,每張自夜色中飄過的人臉、身形都顯得陰森鬼魅,讓他覺得像隻身闖入了全然陌生的異界,模糊了覺南方這樣的夜間的市集因何而得「鬼市」的江湖別稱。偌大世界,只剩下孤伶伶的四件事物為他維繫著親切人氣和熟悉的感官知覺—手裡握著的小手、招牌上的漢字、食物的香氣以及角色十分吃重的陸培深。陸培深當然不是什麼事物,這位老師此時搖身一變成為善盡地主之誼的嚮導,每見事物,必有說詞。玉成太忙,因有豐盛紮實的晚餐支撐,忙得沒了小孩子的欲望。承林見攤子上的燒酒螺螄新奇有趣,彎下身來問「想不想⋯⋯」唐突了他似的斷然被拒絕。他們在堂皇大廟前折返,廣濟宮處於市集中央像頂珠冠,起初承林以為這是專為庇佑海上漁人的天后宮,陸培深一臉肅然,搖頭說「不,這是漳州人的廟」,「再小的地頭都有不同的民間勢力裂土盤根、壁壘森然不可輕犯,所造成的排他性⋯⋯我有時懷疑根本沒有一塊土地生來是支持民風淳樸的⋯⋯唉!再說吧,你慢慢熟了,自然對這裡的民情有所感悟。」
趕在偏門上栓之前,承林抱著己經熟睡的玉成下車、進屋,更衣、抹身,像伺候個玉板豆腐雕件,心思和身手那樣輕熟穩當,幾乎讓他產生重為人父的錯覺。他懷著心事和衣睡下,終於靜得一份心思想想明日與東家的會面。關於漢學,他怎麼想的呢?對於一個富人在這樣的時候突然不合時宜地興辦私家漢學堂又是怎麼想的?思來想去,首先不懂這位尚未謀面的東家是個什麼樣的生意人、他是怎麼想的?這些,陸培深一個字沒跟他談過。承林祖父以上三代都食舊朝官祿,是地方上少數有能力、有見識支持子女留洋的人家,父親回國之後知道祖父私自作主幫他買了官職,引為奇恥,一怒離家,在江南娶妻落戶,便再沒回去過。即使世道變了、即使自己受的是新學教育,但父親中年後醉心的經學算是家學、詩詞文章則是家教,要他為學童、青年專講漢學也還稱不上難事,但既是幫襯一樁心事的完成,他就想知道自己有什麼理由拉著一幫孩子跟著別人的心意去做這件事;就不忍放空情意只為賺取一份生資,為孩子們講些與他們的未來根本沾不上邊的什麼學。這麼想著定了主意,這份薪資,他得等明日會了面之後才能決定取或不取,如果沒有理由取呢,欠下的最多是平白叼擾一日的人情,好過以學識為資誤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