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大疫年時期觀賞《遊戲時間》其實是種奇妙的體驗,上世紀對未來的過時想像,如今卻帶著我們重返體驗了一場好久不見的觀光之旅。
電影最初便令人有十足的「鄉愁」,先是機場,而後行李,再者出關,兩年前不用隔離檢疫,隨興所至的那種熱鬧歡騰出國恍如隔世;隨後,一批來自美國的旅客紛紛坐上巴士,人人臉上漾著期待與興奮的表情,說著我們熟悉的話語,「他們的車比停車位多啊!」、「這邊的路燈跟咱們那邊一樣嘛!」不過只是街景,所有的景象都是熟悉的工業化風格,摩天大樓、成排的汽車,整齊的路燈,與美國無異,但此時窗外映照著PARIS的字樣,巴士也行駛在寫著PARIS的路上,清晰的符碼指涉,是巴黎了,套句布希亞著名的觀點,「我們消費的東西,充其量只是符號跟再現」。
巴黎兩字,暗示著觀光的開展,人人換上觀光客的凝視,裝上獵奇的濾鏡,一切都異樣了起來。當巴士停在高速公路上,美國女士們邊驚呼邊下車,抬頭望見,高聳的摩天大廈幾乎與天齊高,人物站在前景,畫面扁平如怪獸片的特攝效果,顯得極不真實,於是觀眾從這裡開始知道,這是一個被搭建起的場景,此刻,我們正式進入了賈克刻意引導的城市觀光之旅。
人偶爾會有在大城市迷路的經驗,不像愛麗絲掉進兔子洞展開奇幻的冒險,在摩登的大廈中,那些林立的招牌,整齊畫一的馬路,因為過度工整,街景的樣貌幾乎是被複製出來一樣,稍一迷失,便彷彿走進無限循環的死胡同。而賈克很樂意為我們演繹這種情境,在自己的幾部長片裡,他時常扮演同一個角色,名叫于洛(Hulot)。
在《遊戲時間》裡,于洛先生是一個木訥憨厚甚至顯得有些笨拙的老紳士,下了車站後,他前往一棟外表十分現代的辦公大樓,顯然他有事情要尋找一位理事。這裡,賈克展開了一幕幕既靜態又流動的氣氛營造,觀眾得以透過于洛先生不斷迷失在空間之中猶如驚弓之鳥的晃走,驚嘆場景不斷轉換的巧妙運鏡。
在每一次于洛先生錯失交會的瞬間,在每一次于洛再度誤闖至他意料之外的場景,每一次的錯過,都推著觀者進入另一個未知的空間探索,如同于洛,我們被迫淡定地接受一幕幕意外降臨。
如意外參加的那場博覽會,跟著會場那群美國遊客對那些商業化、複製化產物品頭論足。會發亮的吸塵器、開關不會有聲音的門,絢麗的功能琳瑯滿目,反映了當時代工業蓬勃發展的華而不實。
博覽會是工業化發達的產物,也是國際相互爭名的開端。而在賈克拍攝的1960年代,消費、科技、國際視野已經逐漸推向一個高峰,世界各地開始鑽研如何提供更多可以供觀者凝視的項目,不論是度假、展示,抑或是消費。
當時能出國旅行的皆是有階級品味的人士,各個都是穿戴得體亮麗的中產階級,但魔鬼藏在細節裡,我們很快地注意到另一位女性角色芭芭拉。芭芭拉所代表的是另一個觀光視野。有幾幕短暫的場景用以暗示芭芭拉如何不同於這些上流階級。在她前往皇家花園餐廳前,送洗衣服的人將芭芭拉的禮服送進飯店,而後,芭芭拉走進餐廳,她的出場引來某些耳語與側目,「看看她的鞋,還有衣服,真是太過時了!」和于洛相同,在這樣的場合裡,她是格格不入的,但和于洛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她的行動皆是有意識地在選擇「要看什麼」,她知道自己身在哪裡,並且如何扮演一個稱職的觀光客。
正是因為這樣有意識的選擇,在所有巴黎象徵幾乎都被消弭的電影之中,連巴黎鐵塔都要透過玻璃倒影才得以看見,芭芭拉卻依然能夠在街頭尋覓到了她心中的「巴黎」:一攤賣花的小攤販,佇立於人來人往的現代化建築大街上,顯得十分不合時宜,成就了她心中的理想構圖,應驗了文學評論家Jonathan Culler所說,「觀光客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符號學家,每當解讀景觀時,總會尋找某個早已確立的概念的意符,或是從旅遊和觀光論述中衍生出的符號。」
于洛與芭芭拉在皇家花園餐廳交會,這段餐館的瘋狂進食秀可說是下半場的重心。若將法國巴黎視為米其林美食的指標,這長達半小時的狂歡則完完全全是顛覆了巴黎餐館的想像,失序,混亂,毫無節奏。未知的探索與冒險是旅人樂此不疲的興奮劑,然而陌生也會催化著不安,推動著我們不斷在不安中尋覓著似曾相識的鄉愁,美國旅客在法國餐廳吃著不在意美味只在意分量的深海比目魚;不在意整間餐館都要垮了只要能跳舞,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這裡不像巴黎,但又如何?空間的存在意義於此已不具備實質的作用,正如同賈克所營造的不存在的未來的巴黎。
曾有人認為,賈克是因為討厭現代化建築,遂拍攝此類的電影做諷刺,但賈克回應,如果他討厭這些現代化建築,就不會把它呈現得這麼美。確實,《遊戲時間》中的每一幕定格畫面都如同精緻前衛的當代攝影,他善於掌握視覺鏡頭,堅持以高解析的70MM底片拍攝,接近單一色系的灰冷色調,營造出機械科技的冰冷,俐落的建築線體,呼應著如同柯比意、包浩斯的現代主義建築理想,與其說是諷刺,倒更像是賈克對建築、人文與空間的反思。
只是這宏大的野心與嘔心瀝血之作,最終卻換來了大師的人生低潮。1964年,賈克開始籌畫這部電影,堅持用搭景的方式打造出他想像的未來世界,期間耗時將近3年,直至1967年完成,中途還遭遇暴雨與財務危機,耗時耗力,最終這部傑作雖讓賈克榮獲了聖喬治影獎,但也因此負債累累,成為賈克長片的絕響。
賈克的作品都帶著相似的特質,詼諧、輕快,以及不過份尖銳的可愛鬧劇,諷刺現代科技下的冰冷與不盡人情。而《遊戲時間》比起前幾部作品更具有實驗與玩味的性質,劇情幾乎沒有確切想要述說的主線,一切的空間被弭平,一切的符碼被錯置,但也正因為如此,觀者得以放下既定的視野,跟著賈克穿梭迷路在這座摩登的建築體,享受異質空間感所帶來的遊戲時光。
參考資料:
約翰‧厄里(John Urry)/約拿斯‧拉森(Jonas Larsen)著,《觀光客的凝視》,2016,05,書林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