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別塔 (BABEL) 2006/12/04
尼采曾云:人的偉大,在於他是一座橋樑─由禽獸進化到超人之間的一座橋,人的可愛在於他是一種變遷和一種毀滅。超人不是生物學上的進化物種,卻是人們追尋的理想。
~尼采,《善惡的彼岸》(Beyond Good and Evil)
ETTODAY (2006/12/04):「由於邵曉鈴傷勢復元的情況不錯,所以醫療團隊評估邵曉鈴應該可以在一到二週後轉回台中治療,方便家屬就近照顧,總統陳水扁在知道邵曉鈴狀況好轉後,4日下午也到奇美醫院探視邵曉鈴和胡志強,不過因為胡志強在休息而遭到婉拒。」
奧塞美術館(Musée d’Orsay),1986年開館,由舊火車站改建而成。館藏集中於19世紀後期至20世紀,即是法國人心中所謂的「世紀美術革命」時期,其中,猶以印象派收藏最為閃耀,梵谷的〈自畫像〉和高更的〈大溪地的女人〉是精華中的精華。
奧賽美術館跟羅浮宮、艾菲爾鐵塔一樣,都沿塞納河而建。但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藝術堡壘,與其說是為了慕名而來的觀光客建造,倒不如說是為了文學、藝術涵養豐富的法國人而存在。每月的第一個星期日,巴黎的博物館開放免費參觀,總是吸引絡繹不絕的人潮,但觀光客很難有幸恰巧賺到這個利多,最尋常的還是永遠帶著放大鏡的巴黎人。2006年12月04日這一天,巴黎一大早便細雨綿綿,間歇夾雜著大雨,但奧塞美術館前仍長長地排了五大列的人龍。五大列極為安靜、內斂的巴黎人。不若講話總是大聲嚷嚷的義大利人,法國人專屬的冷漠塑造出了集體的沈靜:地鐵裡即是擁擠到嘴巴快親到旁邊的女士,也聽不到一聲「BONJOUR」;法國高級餐廳裡,圈圈的悄悄話構築了一個個微小的場域,造成整個巨大分裂的環境;同樣地,五大列極為安靜、內斂的巴黎人正靜靜地等待一場藝術的饗宴。
也許正這是兩次世界大戰時,只要敵軍一逼近巴黎,法國一定投降的緣故吧。因為這些富於靈性的藝術作品,這是他們心靈上最值得安慰的城堡。只要一親近藝術,就變得高尚,變得獨立而勇敢。
看著這一幕,我不禁想起楊照在〈最美好的時刻〉裡的一段話:
「在瓦礫堆裡仍然忍不住要閱讀,最大的動力顯然來自於對書本所含藏的知識的好奇。總是有我應該具備卻尚未具備的知識躲在書本中,這種熱情同時表現為一種生命的謙虛態度。」
雖然這個脈絡的主角並非法國人,卻讓我聯想到那些在一節節地鐵車廂裡,一本本橫陳在法國人眼前的小書或報章。文學跟藝術是雙胞胎,在戰爭裡仍然要捍衛莫內和塞尚的印象畫,正如在瓦礫堆裡仍然放不下書本一樣,是清楚而嚴定的堅持。
「任何藝術品都是一種錯置、一個諷刺;不斷嘗試為激盪的情感找到平衡,」身段修長的館員正賣力地為一群頭髮蒼白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們導覽,「這個房間的畫作代表了它們的自由與舞蹈活力。對比的顏色表現地很大膽,有時候又被暗色區域隔開。仿照日本式畫風,背景跟近景的界線模糊,畫作的深度也消失了……」。我跟著他們緩緩地走進Maurice Denis的特展,眼睛的焦點卻始終停留在手掌與手掌間的細紋與契合度。朋友Tame曾經說過,俊男美女的搭配對她而言平淡無奇,老爺爺老婆婆牽著手散步,對她而言反而最有殺傷力。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拿捏得之精準的牽手的角度,與一對對斑斑眼神甜蜜的流轉交會……
「這是什麼啊?這中國的吧?歐洲哪有這種馬?你看那個騎馬的人根本是東方人!」搞不清楚那是北方腔調還是南方腔調,但我眼前的畫面已經轉變為一個男生與兩個女生的交談。巴黎的中國人多到一種無法無天的地步,到了巴黎市的十三區,你會以為置身中國,
[1]但中國女孩很少像眼前這位這麼時尚的,頭髮髻得很高,紫色的細框眼鏡,睫毛和眉毛畫得有點過火,但不至於太誇張,體態纖合適中,馬靴的款式也很適合這麼冷的冬季。
「對啊,是從中國搶來的吧,可恨,搶回來,搶回來。」我還陷在她的亮麗裡,卻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驚醒。
這股怒氣,也驚醒了來程在地鐵裡發生的事兒。我描述過很多巴黎地鐵裡參差不一的場面,比起台灣捷運裡的無生氣與刻板的秩序,有如天壤之差。
除了許多跳上車廂誦讀詩文乞討的乞丐之外,車廂裡、月台上都有賣藝者,以演奏樂器為最大宗,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豎琴、口風琴等,不一而足。演奏者的層次與人數也變化多端,有十人組成的小樂團,邊演奏邊唱歌,通常是很激昂的音樂,讓路過的人滿是喜悅與感激;也會有雙人的搭配演出,一唱一搭;最普遍的是獨行狹。而年紀與性別的組合更是令人眼花撩亂,五歲多的吉普賽女孩、年輕的非裔大男孩、家庭主婦年紀的女士或頭髮已白的老先生。這類的賣藝者,通常比乞丐募得更多善心的捐獻,曾遇過一位技巧很好的亞裔女士,竟然能吸引趕路的民眾圍觀,最後還得起身謝幕。
11:30,我在門關上前,靈活地跳上地鐵列車,才發現上錯賊船。
「Putain! Qu’est-ce que tu as dit?」很明顯是一個一大早就喝醉酒的中年黑人。
「混蛋。怎樣?就是有你這種人,害我們法國人年年增稅。」
「馬的,你講什麼,」黑人一個箭步逼近那個「大無畏的」白人嬉皮,「我也是法國人,都是像你一樣的死白人歧視我們,害我們沒頭路,皮膚黑怎樣?注定要被看不起嗎?」
摸摸脖子上的銀項鍊,白人摟著身旁的小女友,無意停止這場戰爭:「沒謀生能力就算了,那麼會生,生一堆小孩,跟阿拉伯人一個模子打印出來的,垃圾。靠生小孩賺補貼,馬的,你們這群黑鬼。」
十平方的車廂裡靜悄悄的,每個人的眼神裡盡是笑意,旁邊的女孩子不知何時已經摘下IPOD的耳機,聆聽比Mayra Andrade的中東音符還激情的對話。當然,也有裝作聽不懂,深怕會被掃到颱風尾的蒜頭雞。
「我走了喔,一天愉快。我走了喔,我在這站下車,真的要掰掰囉。」嬉皮的眼神沒有再跟告別的醉漢搭上。月台旁的牆壁上打著「Châtelet」。換句話說,這場戰火蔓延了11站,出現了22個髒話,卻始終沒有直接的肢體衝突。仿若只是一齣即興上演的肥皂劇。Un feuilleton improvisé.
來巴黎後瘦了七公斤,在台灣買的寬鬆牛仔褲變成了用皮帶才能拉起的超級垮褲。即使褲尾沾滿了泥沙,今天是蒜頭雞的「文藝復興之日」,一定要趁興再到羅丹美術館走走。羅丹美術館擁有三公頃的花園,也是全館最引人入勝之地。我看著那動也不動地蹲在石階上,似乎揚起頭,就會讓人發現他眼淚縱橫的「沈思者」;牽走了靈魂的「地獄之門」,想起了Maurice Denis在1885年說的一段話:「然後,我開始從事藝術創作,橫跨許多面向與表現的藝術創作。我日以繼夜地創作,因為能擁有純粹的快樂與藝術家專有的緩慢生活而極度亢奮。」
羅丹在每一件作品中,都展現了穿透力甚強的力量與激情,在光滑的表面和凹凸不平的粗糙面上,呈現光彩變化。美術館裡的每一件男性作品都活現著陽剛的線條,情人的動作與細膩的肢體,則再現了羅丹與卡蜜兒彼此之間相視的層層慾望。羅丹於1917年11月17日辭世,去世前決定將其個人所有作品及個人典藏全數捐給政府。兩年後,羅丹美術館打開了世人對於雕刻品的感動。
Babel是最近一齣由墨西哥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執導的電影,構想來自聖經中『巴別塔』的故事:一群人類想要蓋一座通往上天的塔,以證明人類無所不能,上帝知道後,將這些原本一致度百分之百的人類分送於世界各地,分化人類們的語言、膚色、身材、長相,使人類們無法交流,無法和平相處,最終,築塔的夢想成為泡影,而人類們從此不再相愛、溝通與傾聽。
戴高樂曾經豪氣萬千地說:「法國是以流血武力立國的。
[2]」
歷史上有羅馬帝國、大不列顛帝國、蒙古帝國,十隻手指頭還擔心數不完。現在則有超級強權美國。人類自從懂得從其他民族掠奪女人、財富、寶藏、動物、食糧、房舍有多麼爽快之後,變不斷地為成為「超人」而努力,尼采的話言猶在耳:「人的偉大,在於他是一座橋樑─由禽獸進化到超人之間的一座橋,人的可愛在於他是一種變遷和一種毀滅。超人不是生物學上的進化物種,卻是人們追尋的理想。」人們越過了理想,為了慾望、完美,為了成為比超人更進化的物種,相互傾軋,青銅器於是在大英博物館安坐,也許五十年後,又被帶回了北京博物館。
上帝分化了千百種人類,創造出這樣一個異質性的世界地圖,即使在一個小島上,政黨跟政黨間的過招都要血脈賁張,大同世界跟烏托邦何止遙遠?
晚上22:30,RER (
Réseau express régional, 快速幹線)A線列車剛從Auber站離開,一個黑人便不時地朝身旁穿著短裙的法國女孩打量,甚至露出詭異的微笑,正當他突如起來地碰觸皮膚白晰的女孩完全不設防的胸部時,正當女孩的巴掌即將紮實地落在黑人噁心的肥厚臉頰上時,正當兩、三個中年人衝過去興師問罪時,我卻看到那個身材乾瘦卻不至於太營養不良的年輕白人男孩,趁亂摸走了其中一個正義使者的皮夾,下一秒鐘已經閃到隔一節車廂。
真正令我感到震驚,或應該說震怒的,不是那俐落的手腳,而是那副手腳。
好端端的一個年輕男孩。
[1] 《中國評論新聞》(2006年12月11日)報導:「法國是華僑華人居住人口最多的歐洲國家之一,到目前為止,總人數已近40萬左右,其中近一半又都居住在巴黎市和大巴黎地區,慢慢形成了歐洲人所謂的『中國城』。巴黎有三個中國城,分別在第三區、第四區以rue du temple為中心,第二個是在巴黎北面第十區和第十九區交界的『美麗城』 (Belleville);最後,第十三區的『中國城』名稱才是最響亮的。出名的原因是,十三區中餐館、形形色色的中國店最多,形成已有30多年的歲月(http://ohaha.net/5fbp)。
[2]France was made by the sword.
~ Charles de Gau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