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當代最受矚目的文壇新星舒班吉・史瓦盧普(Shubhangi Swarup),以極致的詩意,宏觀的書寫,描寫四段發生在不同時地的自然群像與歷史更迭。故事初始發生在印度安達曼群島,一對新婚夫妻在島上的小屋度過他們的平凡生活,吉里亞・普拉薩德是科學家,來到群島展開研究,卻愛了上他的妻子錢妲・德維。
生而為人,最怕患上暈船症,一旦戀愛腦淪陷,什麼濾鏡都能開。這是自古真理,連最理智的科學家中標,也免不了無藥可救。不同於自己理性的思考模式,錢妲・德維極致感性並富有靈性,她有一雙洞見萬物的眼睛,能看見千百世紀在此處飄盪的幽魂,還有一對能聆聽苦痛的耳朵,當山羊嚎叫時,她也會忍不住跟著悲鳴。
為了與妻子同頻,吉里亞・普拉薩德改食素,放棄他最愛的羊肉香料飯,在妻子還未做好行房的準備前,他情願天天看著自己的生殖器勃起又軟去,也不願意冒犯婚姻的神聖;最重要的,他開始不再這麼科學,他的眼睛從錢妲・德維瞳孔映射出的光芒裡,看見萬物的變化,自然不再只是被動的研究對象,他們生機蓬勃,以積極的姿態展現其有力的生命。
「科學讓他知道,所有生命的創造都需要雄性和雌性的投入,而這些島嶼也以自身的美誘惑著他。」最初,他只是個探險者,現在,他開始告訴自己,「這裡出現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吉里亞・普拉薩德用科學的方式勸降自身的理性,解釋自己對妻子無可救藥的淪陷,而帶有情感的視野,堪稱是最能啟發想像的鎖鑰,譬如當他的愛意與島上的靈性交疊時,視線裡看到的便變得如此魔幻:「陽光從枝枒間篩落在錢妲・德維身上,在她肌膚製造出地理分布圖。他可以在她的前臂看到一座山脊,腳上有條河流,喉頭則因為髮絲映現出一道永不止息的瀑布。很快地,太陽就要往更西方移動,將她身上所有河流、山脊、山脈和瀑布淹沒在黑暗中。」
萬無有靈,世間有愛,《寂靜的緯線》短短數行,便將天人合一拉升至另一個維度的層次,可惜現代人不再寫情書,否則首章節對普拉薩德這般痴男的描寫,堪稱是隱晦示愛的模範楷模。儘管史瓦盧普認為自己寫的是一個愛情故事,但我讀到的遠遠不止於此,於她筆下所鋪排開來的,其實是一個浩瀚的宇宙。
「島嶼」只是開端,延續並串聯而來的是由時間堆砌出的大地的輪廓,自然的生發像條引線,孕育人們的命運,史瓦盧普繼續帶我們沿著群島,從安達曼到緬甸,從緬甸再到尼泊爾。
這條緯線之所以走得如此跨域,用吉里亞・普拉薩德的科學之語來說,是因他發現真正傳承土地精神的,正是像斷層裂縫這般具有毀滅性的狂暴力量,而安達曼群島正是隱沒帶的一部分,因而群島的地質是段衝突史,史瓦盧普真正要說的故事是印度板塊,是這塊大陸所有的歷史。山巒、河川、潟湖、海灘的變動,投射在文明的世界裡,便是政治、戰亂與衝突。
當場景挪移到仰光,從學生政治犯柏拉圖的視角裡看出去的世界,是緬甸這塊陸地的撕裂與拉扯,內戰,殖民與腐敗,「在如此巨大的推擠壓力之下,緬甸永遠無法和周遭陸塊合為一體。緬甸只能破碎。」或許是這般地理的因,造就文明的果;又或從柏拉圖獄中唯一的朋友薩帕,回到故鄉尼泊爾為年輕舞女碧柏說故事的每一次自我啟示中,發掘出歲月與時間,映照出大地亙古的存在真諦。
末章「雪漠」是四篇故事中最浪漫的高潮,居住在喀喇崑崙山脈的鰥夫亞波,對土地的理解與自己的身體一樣,他在生命結束終前遇到愛侶迦薩拉,真真是遲暮之戀的觸發,讓他從死亡裡又活了一遍,如同他日日操弄著轉經輪:「生命如同輪子不停運轉,又快又慢,又慢又快。」那是充滿了神聖象徵的循環。
後記中,史瓦盧普這麼說:「這部作品的靈感謬思是我們低調、謙遜的星球,這座星球所擁有的美好、魔力和意志力超越人類心靈的一切想像。」這段話令我想起了2020年北美雙年展的展覽主軸,不過卻是相反的概念,援引至此,或可改稱為「你我都住在同一星球」。
比起人,我想史瓦盧普真正在意的是如何將地球上一切的物種串聯,原文書名Latitudes of Longing,Longing其實有渴望之意,而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渴望?或許,是那廣袤無垠的想像,渴望藉由文字而有所依憑的愛,「那些故事充滿強烈的渴望,不懂開始也不懂結束――她才了解愛有多遼闊,因為愛是經過許多世生命得來的體悟。」
在這塊如神話般的大地上,萬物看見宇宙,宇宙照見生命,山谷、海洋、島嶼、溪流,歷經千萬年存在,看似靜默,卻早已以他們的姿態訴盡千言萬語。
讀《寂靜的緯線》是一場漫長的旅程,它優美如詩,想像如畫,每個句子都像一顆種子,輕易地就在筆下長出一個新的寓意。儘管它並不是一本很好進入的書,抒情散文式的描寫既沉浸,亦阻礙,當文字拖曳出一條優柔漫長的魔幻想像,如同太陽與月亮的運行,可以是理性的軌道,也可以是古老神秘的宿命,端看你如何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