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漸長,暮色漸顯,幾隻雀兒在荒煙漫草的林間路上自在飛舞,啁啾不已。然而此時,「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快速掠過的兩騎驚起了雀兒,揚長而去後塵泥四濺,濺得路旁的野花路草染上了一層濛濛的灰。
馬上騎士正是玄虛與寧雨馨。兩人自從與樓又風分別後便一路向南出了林子,初時尚用步行,到得後來發現效率太差,恐怕會被追上,才兵行險著,由寧雨馨誘出了三、四名見美色而起歹意的馬賊,再由「盜」家百年老祖宗玄虛自一旁偷襲,偷得了馬匹,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往長安行來。
兩騎飛快通過之後不久,便有一陣隆隆的轟響自適才兩人的來處傳來。不一會兒,一大隊黑衣甲士跟隨在寧雲揚、寧風致與馮七身後,快速跟來。這一行人約有兩百餘人,個個精神抖擻、甲冑鮮明,雖已奔襲了大半天,可這群騎士仍保留著大半的體力,隨時可以一戰。
寧風致對騎在前頭的寧雲揚說道:「大哥,大夥兒已經追了整整一早,連午飯都沒吃,是不是該休息一下了呢?」
「你懂什麼?現在我們要是停下來,雨馨那小妮子不就又有空檔逃跑了?好不容易發現了他們的行蹤,咱們絕不可以再錯過這一次機會。」寧雲揚並不回頭,只是厲聲說道。
「大哥,雨馨再怎麼說也是我們的……」寧風致還是好聲好氣的勸道。
「沒錯!就因為她是我們的妹妹才更要追,才不會讓荀家人發現這麼一件醜事。」
「好!就算如此,我們眼下已經出了西北的地界了,再過五里就是秦王封國。咱們就算再有理由也不能再繼續放馬狂奔下去啊!」寧風致換了個說法勸道。
聞語,寧雲揚頓時也吶吶說不出話來,寧風致所言非虛,秦王可不是他一個寧府庶子可以得罪的。思及此處,寧雲揚只得咬牙說道:「好吧!那我們就再多追五里,五里後再歇下。」說罷,寧雲揚快馬加鞭,催著胯下馬匹速速前行。
「是!」寧風致與馮七齊聲應好。同時,前者心裡默想:「雨馨,哥哥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再躲五里,為了你的幸福,你一定要想辦法再多躲五里。」
「駕!」寧風致跟了上去,隨後馮七跟上。
樓又風背著一把弓,腰中繫著一口荀友拓送給他的佩刀,看似信步閒行於林中,其心中卻是遠比外表還要緊張得多。如果荀友拓所言非虛,那麼樓又風很快就會在不出三里的路上遇見被老虎襲擊的秦王父子,他只需要適時地彎弓射箭,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在秦王父子的衛隊出現前救下他們;再乘隙要求秦王父子隨他往北走上幾里,就可以遇上快要被追上的寧雨馨與玄虛。
雖已知曉事情始末將如何發展,可樓又風心裡卻更加不安:
不安感的來源正是因為知道接下來事情的發展而戒慎恐懼,深怕自己若是一箭射歪、行速太快或太慢,又或是一句話說錯了,自己就沒辦法領著秦王去救寧雨馨與玄虛兩人。心下越是惴惴不安,樓又風便越是要求自己要放慢步調,想辦法將自己的心沈澱下來,好保持在最完美的狀態。
走著走著,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樓又風心裡的雜念已經被徹底摒除了,唯一有的只剩下敏銳的覺知能力:每一根草在風中的擺動也好、樹葉婆娑參差的光影也罷,入得眼內後盡映乎方寸之間。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一聲虎嘯猶如喪門煞星奪魄勾魂的前奏,不正常的枝葉摩擦聲微微傳來。樓又風閉上雙眼,對準著聲音的來處準備射擊。彎弓、搭箭、凝神於矢鋒,三個動作一氣呵成。
他的眼睛倏地睜開,右手一放,便是一箭。箭矢「嗖──」地射出,箭簇上的鐵鋒劃裂夏日的薰風,在陽光的照映下現出了一瞬的炫光,掠過枝枝葉葉之間的空隙,無所阻礙地直直入肉。
十丈之外,箭穿虎頸。
在微微一聲「噗哧」傳出的同時,樓又風大步疾行,往那虎屍處行去,撥開數層草木枝葉,只見一隻死虎壓在一處樹叢之上,而離那死虎約略三尺之處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臉色被嚇得蒼白,雙瞳空洞而無神,似是被嚇得呆了。在少年身後則是一名滿臉擔心、驚魂未定、年約四十的男子,身上衣飾華貴,料是秦王無誤。依此類推,那麼這少年就應該是秦王世子了。
果然,不過一會兒自秦王的身後就急急忙忙趕來了十幾名行色匆匆的護衛,他們一見秦王世子癱倒在地,秦王呆立於一旁,遠遠一頭死虎旁還站著一名獵人,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連忙跪下向秦王請罪。
秦王在短暫的失神後也總算回過神來,重新審視了一番眼前的景象:一名面貌清秀、身手矯健的勁裝青年即時在自己兒子遇險前射出了一箭,一箭貫虎頸。而現在,那名獵人正往那頭死虎走去,取出一柄剝皮刀來,要為那頭猛獸卸下他全身最為名貴的皮毛。
秦王一來是為了不讓自己被嚇呆的兒子再受到鮮血的刺激,二也是出於感激之意,開口喊住了樓又風:「獵戶小哥,獵戶小哥!」
樓又風直到秦王喚了他第二聲後才回過頭去看著他。秦王見樓又風轉過頭來,便想迎向前去致謝,卻發現十幾名侍衛仍跪在自己的腳邊,只得阻下步伐,先喚起侍衛們。而在此段時光裡,樓又風已經自行走上前來了。
「多謝小哥救下犬子,本王實是感激不盡。」秦王拱手說道。
「本王?難道您是秦王陛下?」樓又風先是裝出先前醞釀許久情感的驚愕表情,再隨即火速打量了兩眼,眼裡閃過了一絲恍然。他演得是維妙維肖、幾可亂真。而時常微服出巡或狩獵的秦王也是沒有多心便信了。畢竟類似的反應他實在看過太多,嚇到說不出話來的、楞了半天才回過神的、硬是假裝鎮定的,各種反應不一而足。像是樓又風這種驚愕而隨即可以理解的人秦王自然也看過不少,只是反應如此靈敏、身手如此矯健,又同時於己有恩的人實是少有,當下便生招攬之心。
樓又風眼見時機差不多了,便要俯身納頭就拜。秦王見狀連忙在樓又風跪下前搶先攙住了後者說道:「小哥不必多禮。今日你救了犬子,便是本王的恩人。受恩人如此大禮實非君子所能為,萬萬不可啊!」
「王爺您這是哪裡的話?這可折殺小人了!小人剛好路過,聽聞虎嘯,便往那傳音之處射去,實沒想到還會有人在……所幸沒有傷及世子,否則小人便是萬死也不足以抵罪了。」樓又風連忙答道。
秦王聞之,心下更喜此人,語句雖是難脫平俗之氣,可仍算進退有據、謙卑有禮,再加上先前所展露出的身手、反應,秦王對眼前之人的評價更是又上了一層樓,當即問道:「呵呵,小哥言重了。不知小哥貴姓?今年貴庚?」
「回禀王爺,小人姓樓,名察,字又風,今年十八。」
「不知樓小哥師從何人,竟可調教出如此文武全才的青年才俊!可否說與本王知曉?」秦王聞語,劍眉一挑,這可不是一般獵戶所能說出的話。
「小人自幼與父母離散,後由義父收養。義父姓徐,小人一身刀法、箭法與學問皆由義父所授。」樓又風直接回答。這是荀友拓交代過的,當秦王問話時需據實以答,不可摻有半分虛假,否則後來的囚龍大局中秦王的態度就很是值得議論了。
「姓徐?你義父可是徐達徐大哥?」秦王想起了一個很多年不見的故人,雖說兩人之間因為昔日的王棋之故,頗有些摩擦,可秦王從不否認徐達的才能。在他的認知裡,徐達武藝高強、心思縝密、臨事而懼、為人正直,更精於陣戰之學,乃是文韜武略皆備的一流將材。若是眼前這年輕人真是那失蹤多年的故人弟子,「說不得,定要招攬此人。」秦王暗忖。
「正是小人的義父沒錯。」樓又風回答。
「真是徐達大哥?大哥現在可好?」秦王一臉熱切地問,這熱切倒是沒有半分虛假。
「義父三年多前就……」樓又風黯然道,他的黯然也不是虛假的。更精確的說,他的黯然似乎並不是發自這個曾為趙平的靈魂,而更像是藏在比靈魂更加深處的小樓又風的記憶碎片。
秦王聞言略為愕然,一來是因為徐達的逝世實是將門一脈的不幸,二來也是因為突然得知昔日同袍竟已成黃土,心下也是慼慼道:「這樣啊……世姪,你可知徐大哥除了你外還有些什麼親人在世嗎?」
「義父遺言中未曾交待,想來是沒有吧!」
「嗯……好吧!今日得遇故人之子,又得故人之子相救,實在是雙喜臨門!世姪,雖說你義父生前與我因為當今聖上即位之事有過意氣之爭,但在之前卻也算是一對良師好友。不知,你願不願意認本王這個叔父啊?」
「王爺,您……」
「且慢,該改口叫叔父了吧!」秦王氣定神閒微笑道。
此時,就連從前世的電視劇、小說見遍各種禮賢下士作派的樓又風都不免為之折服。一聽到是有能之人的後生,就算是王爺之尊也能先放下,光是這份器量就值得佩服。
「若秦王當真如此謙和,幫他得天下也許也算不得壞事。」樓又風暗自想道。
一般馬賊的馬力與寧家精騎的馬力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不過又再追出兩、三里耳,雙方的間距已經壓制在一里之內,若不是林內枝葉繁蔭,大隊人馬不易穿行,就是目力再好也難以及遠,否則寧雨馨與玄虛只怕早就已經暴露在寧雲揚等人的視線裡了。
寧雨馨又多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馬匹吃痛,原先慢了下來的腳步又再度加快,然而其口中不斷流溢、飛濺出的白沫也透露出了牠的體力狀況。玄虛那邊也是一般,馬匹已是氣喘吁吁,卻還是在鞭子的催促下勉力支撐。
然而,這樣的情形並未維持太久,先是玄虛跨下的那一匹馬忽地馬腿一軟,向前屈膝滑行出了丈許後不支倒地。所幸玄虛反應得夠快,馬匹猶在滑行,轟然墜地前如他一隻大鵬翩然躍起丈許,才不至於被壓在馬身下。寧雨馨只聽見身後傳來「碰」的一聲,急忙勒馬想回頭去看看玄虛狀況,只是她一時心慌未曾留意眼前的速度有多快,在強大的慣性作用下猛地飛出了馬上,直直往前方撞去。
前方偏偏又好死不死地是一處岔口,寧雨馨直直飛向的落點位置恰巧是一處大石,這一撞上她就是不死也得重傷,再者她是整個人直挺挺地飛將出去的,臉面頭首正是首當其衝,真要撞上,就算不死,毀容破相也是難免。
在半空中,寧雨馨不知為何覺得時間的流速突然變得好慢,也開始回想起了與樓又風相處的點點滴滴,像極了傳說中人之將死時的情狀。她慘然一笑,閉上雙眼,兩滴淚珠泌出,默默想著:「夢裡不是這樣的.......永別了,又風!永別了,爹娘!永別了,我努力過了……」
「碰」的一聲悶響,跟預想中的疼痛截然相反,寧雨馨只是覺得自己像是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一個熟悉的、溫暖的、充滿青年男子氣息的懷抱。一滴、兩滴、三滴,她的後腦杓傳來了幾點濕濕涼涼的觸感。
「還好嗎?」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寧雨馨抬頭,隨即深深擁住了眼前這個嘴角掛著血跡卻還帶著幾分淡然的壞笑的青年:「又風!」
大地隆隆作響,狂亂的馬蹄自遠處傳來,不一會兒寧雲揚、寧風致、馮七等百餘人倏忽而過。他們已經追出了四里有餘,而據較為熟悉地形的馮七所言,再不過三、四十丈就是秦王封地的邊境。過了邊境後,如果寧府一行人還如此大張旗鼓地奔馳將被視為對秦王嚴重的挑釁。
「大哥,是不是該放慢速度了?」寧風致問道。
「呿!好吧!傳令下去,在三十丈外歇息。」寧雲揚有些挫敗,「明明就在眼前了!那蹄印與沿路的白沫都說明他們就在眼前了!」
三十丈外,眾人皆勒住了馬匹,下得馬來,自懷裡、馬上取出乾糧、水囊,或倚坐在樹旁,或三三兩兩圍坐,開始歇息。然而這百餘人畢竟也是訓練有素的精兵,雖看似隨地歇下,卻暗暗依著陣式而坐,未曾放下警惕。
寧雲揚、寧風致與馮七卻是未曾下馬,帶著十幾人往前又行了十來丈。
「這是?」寧風致忽地勒馬,因為他瞥見了前頭不遠處的地上隱隱有兩道暗紅色的血痕,下馬察看了一番,更是發現地上雖有蓄意堆蓋上一些塵土,可仍隱隱可見的血痕與少許的皮毛卻是留下了一些線索。
「這是……少爺,依老奴之見,這極可能是跑脫力的馬匹體力不支,在軟倒的同時在地上滑行所致。小姐可能剛過此處。他們沒了馬匹又花時間將這裡草草處理一番,應該不會走遠。」馮七果然不愧是在寧家待了幾十年的老人,眼光毒辣,一眼就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