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0日,歷時6周的高加索衝突終告落幕,在俄羅斯維和部隊強力進駐下,亞美尼亞被迫簽署城下之盟,同意自1994年佔領的亞塞拜然7塊領土撤軍,納戈爾諾-卡拉巴赫(Nagorno Karabakh,簡稱納卡)地區就此重歸亞塞拜然管轄,26年的獨立幻夢終歸塵土。眼下亞美尼亞示威遍起,亞塞拜然則是一片歡欣鼓舞,成王敗寇,自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如此變局,或許超出9月27日衝突爆發時,俄羅斯與交火雙方的初始盤算。綜觀此次衝突遞進,煙硝的爆燃實與過往無異:某一風平浪靜時分,前線某方蓄意挑釁、誤判情勢,以致雙方部隊擦槍走火、釀成戰端。依循舊例,兩國應在一陣比劃後,被區域共主俄羅斯勸上談判桌,讓隆隆砲聲消音在莫斯科的懷柔裡,即便雙方心知肚明,眼下停火不過權宜,卻終究能以拉鋸態勢共存,無改納卡的實質獨立。
然而此次發展並未按照過往劇本。首先,交火雙方皆無意遵守停火協議,即便俄羅斯多次介入調停,協議卻皆在落筆幾刻後失效,談判最終淪為有名無實的外交秀;第二,與高加索接壤的土耳其姿態格外高調,自衝突之初,便頻替亞塞拜然搖旗吶喊,海內外土耳其人更是屢屢上街;第三,眼見上述發展,俄羅斯一反常態,不願再訴空談,更未大力支援亞美尼亞,而是在停火失效後,放任亞塞拜然一路推進,並在後者佔領納卡第二大城舒沙(Shusha)、迫近首府斯捷潘納克特(Stepanakert),又意外擊落俄羅斯軍機時,強勢進場,既迫雙方議和,更以維和之名開始駐軍。
此番南高加索劇變,雖有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的舊怨鋪墊,也有新冠疫情忽起,致使各國須借戰火轉移經濟重擔的考量,但關鍵一擊,仍在俄羅斯的戰略決斷上。自納卡衝突成形起,北方巨熊的地緣之手便不曾離去,經此一役,更將持續經緯南高加索政局。
蘇聯崩解,方有納卡獨立
由歷史視角觀之,高加索自17世紀起,便是俄羅斯與波斯、鄂圖曼的緩衝地,信仰多樣、族群複雜,主權歸屬更是屢屢更迭。納卡本身,雖曾是亞美尼亞王國一隅,但在歷史淘洗下,波斯、阿拉伯、蒙古、突厥王朝紛沓而至,信奉伊斯蘭的突厥人口已在此生根,亞美尼亞人早失優勢;之所以再成多數,關鍵便是俄羅斯帝國的邊疆政策。
有別於波斯的多年經營,俄羅斯直到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統治時,才初次接觸高加索,為求後發先至,其選擇扶植同屬基督信仰的亞美尼亞人,不僅計劃性地將其遷入巴庫(今亞塞拜然首都)等穆斯林聚居地,也自他處招徠亞美尼亞僑民。在此脈絡下,納卡的亞美尼亞人口漸增,亞塞拜然人的生存空間自然受迫,民族衝突由此迸生,成了俄羅斯的地緣意難平。
長年以來,但凡俄羅斯內部生亂,兩族便要趁勢決勝負。1917年,十月革命一聲砲響,吹響了沙俄改朝換代的號角,也點燃南高加索民族戰火,雙方眼見俄羅斯中央無暇東顧,終於衝破桎梏兵戎相見,納卡由此反覆易主、鮮血遍地,直到1921年蘇聯紅軍開進高加索,衝突才暫有止息契機。
而針對納卡爭議,蘇聯起初維持政策慣性,承諾將此處劃歸亞美尼亞,卻遭史達林(Joseph Stalin)事後推翻。在共產國際擴張背景下,史達林有意將高加索作為地緣跳板,拉攏土耳其,更欲令亞美尼亞、亞塞拜然相互消耗,避免任一族群坐大,於是納卡終在1921年以自治州(NKAO)名義,劃入亞塞拜然版圖。此般規畫雖暫平戰火,卻也奠定納卡爭議的近代雛型。
1953年史達林逝世,納卡的亞美尼亞人不再安坐,開始上書莫斯科,盼望重歸亞美尼亞,甚至於1988年舉行非正式公投,卻皆未如願。然而公投之際,已是蘇聯末期,中央同樣鞭長莫及,於是雙方再次上演1917年的戲碼,開始了民族駁火,並在蘇聯解體後,於1991年爆發全面戰爭,最後仍是俄羅斯出面調停,雙方才終在1994年停火。但亞美尼亞已將亞塞拜然逐出納卡,更佔領阿國西部大片領土,種下兩國日後持續交戰的新仇。
對俄羅斯來說,如此發展,看似是邊疆民族衝突,實為己身在高加索的衰弱隱喻。帝國時期,兩族人民尚能在中央高壓下共處,十月革命一至,便就地內亂,直至蘇軍前來鎮壓;蘇聯崩解後,納卡兵戎再起,元氣大傷的俄羅斯實無餘力調兵前來,僅能憑靠輸送軍火、傭兵、油管等槓桿,逼迫兩國坐上談判桌,卻終究無力讓亞美尼亞自佔領地撤軍,以致區域衝突綿延20餘年,直到今日才告終結。
後蘇聯時代的俄式維穩
而影響俄羅斯此次決斷的關鍵,首先便是後蘇聯時代的戰略重返。
蘇聯崩解後,從蒙古、中東歐到高加索,曾經高舉紅旗的河山逐步變天,某些國家採行了柔性過度模式,例如波蘭、捷克、匈牙利三國於1999年加入北約;某些地區則發生劇烈衝突,例如烏克蘭與高加索,前者意欲脫俄入歐,後者則在俄羅斯衰落後,湧動著邊界洗牌的腥風血雨。
面對此般窘境,莫斯科並非麻木無感,但其早年受限休克療法的經濟困局,盧布貶值、高失業率皆為棘手難題,實在無暇顧及帝國的遺產存續,故而難阻北約的早期東擴,也一度默許高加索的車臣實質獨立,正如其允許亞美尼亞奪下納卡般。然自1990年代末起,俄羅斯經濟逐漸站穩腳根,冬眠已久的巨熊便開始了地緣反撲。
在高加索地區,俄羅斯於1999年發動第二次車臣戰爭,終結車臣獨立,更在2008年發兵喬治亞,阻止後者收復實質獨立的阿布哈茲、南奧塞梯兩地。這場戰役最終導致喬俄斷交,卻讓俄羅斯從此駐軍該處,既凍結衝突復發機會,更多了地緣新支點,堪為鎮壓車臣等北高加索分離勢力後,重返南高加索的第一行動。此外面對東歐與中東的版圖遞移,俄羅斯先是在2014年收復克里米亞,將兵旗再次插入烏克蘭大地,又於2015年出手干預敘利亞內戰,成功維繫了東地中海的勢力版圖。
在此脈絡下,納卡的「不正常狀態」,自要隨俄羅斯的地緣復起而終結,差別僅在於結束的方式與時機。在方式選項上,俄羅斯自1994年停戰以來,便屢屢暗示亞美尼亞應當撤退,甚至連台階都已為其造好。在俄羅斯與法國、美國共同領導的歐安明斯克小組(OSCE Minsk Group)規劃下,2005年《布拉格進程》(Prague Process)、2007年《馬德里原則》(Madrid Principles)接續出爐,當中皆言,唯有亞美尼亞撤出佔領地,方能令納卡和平。然而身為參與國的亞美尼亞雖簽字同意,卻不願真切奉行,以致衝突幾乎年年復發,這便導致莫斯科決意轉向派兵維穩一途。
而在時機選擇上,此次衝突恰為俄羅斯提供不少天時地利。首先,交戰兩國在疫情重創經濟下,皆須以對外衝突轉移內部民怨,戰火難如過往將息;其次,亞塞拜然推進之餘,不慎於11月9日擊落俄羅斯軍用直升機,給了莫斯科動手正當性;再次,美歐各國正忙防疫,美國更自11月3日起深陷大選紛亂,掣肘之力的銳減,為俄羅斯免去不少顧慮。
然而除卻上述因素,真正撼動莫斯科,使其決意在此時出兵的關鍵,實是納卡衝突的再次國際化。
阻絕衝突國際化的可能
回顧1991年爆發的納卡戰爭,其之所以歷時漫長、傷亡慘烈,原因恰如當今的敘利亞內戰,即在外部勢力干涉、擾動下,內部衝突難以止息。1991年至1994年期間,亞塞拜然受土耳其、以色列、烏克蘭援助,更有來自車臣、阿富汗的聖戰士支持;亞美尼亞受希臘襄助,俄羅斯則是雙邊押寶。各方勢力相互雜揉,致使衝突持久難止,傷亡規模亦不斷擴大,甚至波及俄羅斯、土耳其與伊朗邊境。
在此之後,納卡即便再有衝突,也不曾如1991年的戰事般牽引國際勢力;然而此次雙方交火不過數日,土耳其便高調聲援,其雖未如1991年時派兵介入,卻仍向亞塞拜然提供軍火,並在國際上屢以亞塞拜然的庇護者自居。
究其背景,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之所以如此冒進,一來是因新冠疫情重創土國經濟,需借外部事務轉移民怨,故其在高加索衝突後,又高調於法國恐襲、維也納恐襲上發表意見,不僅與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唇槍舌戰,更煽動中東的抵制法貨潮;二來,土耳其本無意介入高加索,但眼見戰事不停,自也起了逐鹿之意,欲將亞塞拜然作為地緣跳板,正如奧斯曼土耳其也曾於俄羅斯十月革命後,支援亞塞拜然般。
除此之外,美國同樣躍躍欲試。自9月衝突爆發起,川普(Donald Trump)、拜登(Joe Biden)、蓬佩奧(Mike Pompeo)、奧布萊恩(Robert C. O’Brien)皆曾釋出調停意願,雖說此舉多為選舉拉票之故,但就外交結構觀之,美國角色與俄羅斯相像,同衝突當事兩國皆有交好,甚至主導10月26日簽訂的第三次停火協議,長此以往恐成納卡議題另一競爭者。綜合上述脈絡,美土之舉即便無改高加索局勢,卻已挑動俄羅斯的敏感神經。
此外相較於比亞美尼亞的一路緊依,亞塞拜然的曖昧態度同樣令莫斯科不安。在南高加索三國中,喬治亞已因2003年的顏色革命倒向歐洲,更因2008年的喬俄戰爭與俄斷交,莫斯科若再不牢握與亞美尼亞、亞塞拜然的繫帶,恐令地緣缺角不斷擴大。而亞塞拜然自1994年停火以來,便屢因納卡問題心生不滿,認為俄羅斯過度偏袒亞美尼亞,為此俄方不得不多加安撫。此次其不僅大力靠向土耳其,更接下美國遞出的橄欖枝,無疑會加劇俄羅斯的拉攏力道。
蘇聯崩解至今,俄羅斯即便難回過往巔峰,卻也已逐步走出經濟泥淖,不再是沉默挨打的平陽虎。在其戰略重返下,高加索經歷車臣復歸、喬俄戰爭洗禮,諸多衝突盡遭弭平、封印,唯餘納卡仍在爆燃,終又於此塵埃落定。莫斯科的關鍵決斷,既用納卡歸屬安撫了亞塞拜然,也借維和保障栓牢亞美尼亞,更以陳兵之舉阻絕土耳其等外部野心。這頭甦醒的北方巨熊,終又重回高加索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