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北高加索(又稱內高加索)先後爆發兩次車臣戰爭,致使俄羅斯深陷邊疆動盪與城市恐攻陰影,南高加索(外高加索)又在三大國與五個主權不完整政治實體間,交織上演各式衝突。戰火雖有止息一瞬,卻只是被「不戰不和」的恐怖平衡所封印。
9月27日,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再次交火,導火線是積年已久的納卡主權爭議。回顧過往,此處火種早在帝國時代便已埋下,又受蘇聯的民族政策催化,最終於冷戰末期破土而出。1988年起,亞阿雙方經歷了納卡的系列衝突,最後爆發全面戰爭,百萬難民為此流離失所,戰火直至1994年俄羅斯強力調解才吿終結。長年以來,納卡爭議便如一把利刃,在亞阿兩國的民族心靈上來回穿刺,仇怨怒火屢屢復燃,由此造就2016年與今日的邊界喋血。
眼下衝突方興未艾,未有和緩迹象,俄羅斯呼籲雙方停火,土耳其則一如既往支持阿塞拜疆,但態度比1994年時更為高調。9月29日當晚,亞美尼亞國防部發出新聞稿,怒責土耳其F-16闖入領空,擊落一架正在執行軍事任務的亞美尼亞SU-25戰鬥機,但阿塞拜疆與土國隨後否認此事。在高加索的山麓上,民族衝突受大國政治所澆灌,也為地緣戰略所遏抑,小國能否大幅改變現狀,往往仰賴大國的似海君心。
綜觀當下發展,此次雙邊交火雖未必重回1994年的慘烈狀態,卻也難脱周遭強權的意志縱橫。在可見未來內,亞阿兩國即便褪去戰火,恐怕也只能一如過往,困在「不戰不和」的僵局裏,尷尬共行。
帝國邊疆的宿命
納卡地區全名納戈爾諾-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是國際公認的阿塞拜疆領土,但如今大部分地區皆由亞美尼亞支持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共和國政府統治,居民多為亞美尼亞人,故又以亞美尼亞語為名,稱阿爾札赫共和國(Republic of Artsakh)。
而納卡這般尷尬處境,源自統治政權的有意為之。公元前4世紀起,此處開始了亞美尼亞化進程,並在公元年180年成為亞美尼亞王國15省之一。此後其首先成為羅馬與波斯帝國的緩衝區,又被阿拉伯、突厥與蒙古政權征服,最終重歸波斯帝國版圖。亞美尼亞人雖始終是此地多數,但往復之間,信仰伊斯蘭的突厥人口也逐漸在此生根,民族衝突從而漸起。17世紀末,波斯帝國衰微,納卡地區開始出現武裝獨立勢力,由此讓俄羅斯帝國有了介入之機。
19世紀初,幾次波俄大戰讓此處脱離波斯勢力範圍,納卡的亞美尼亞人從而在俄羅斯庇護下成長,帝國中央如此安排既有鞏固邊疆的意味,也有防堵奧斯曼、波斯借高加索穆斯林侵佔此地的考慮。然而在沙皇政權崩潰、蘇聯取而代之後,納卡地區便爆發民族衝突,阿塞拜疆基於過往長年的突厥穆斯林統治史,要求收回此處;亞美尼亞則以人口優勢力駁,雙方最後兵戎相見。
1921年,斯大林(Joseph Stalin)介入調停,將納卡地區劃給了阿塞拜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但允許其以納戈爾諾-卡拉巴赫自治州(NKAO)之名存在。此舉一來暗含分化目的,可讓阿亞雙方相互消耗,避免兩國將炮口共對蘇聯中央;二來則意在拉攏土耳其,以擴展共產勢力版圖。斯大林的決策雖暫時封印戰火,卻也正式奠定納卡問題的近代雛形。
1953年,曾強力經緯高加索政治的斯大林逝世,納卡爭議隨後捲土重來。在1963年、1965年、1977年間,亞美尼亞皆出現大規模示威,人民要求蘇聯將納卡劃入亞國版圖,或起碼解除阿國對此處的管轄權,卻皆未如願,最後導致了1988年至1994年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戰爭。納卡地區雖在戰後實質獨立,成為亞美尼亞附庸,卻經濟凋敝、基礎設施殘破,並無時不受衝突陰影籠罩。
此外戰爭期間,亞阿兩國皆對境內的對方民族進行種族清洗。以納希切萬(Nakhchivan)為例,其位處亞美尼亞西南,但因阿塞拜疆人口占多數,故在在1924年被以「受阿塞拜疆保護的自治領土」為名,由蘇聯立為類似阿國附庸的社會主義共和國。此處本有高達40%的亞美尼亞人,卻因1988年至1994年的戰火肆虐,而降至今日的幾近0%。根據統計,亞阿的6年騷亂共致72萬的阿塞拜疆人、50萬的亞美尼亞人流離失所,對經濟的重創更是難以言喻。
後蘇聯時代的高加索維穩
而在南高加索與納卡地區、納希切萬命運相似的,尚有阿布哈茲(Abkhazia)與南奧塞梯(South Ossetia)。上述兩地曾令俄羅斯與格魯吉亞兵戎相見,如今則為受俄扶植的獨立政治實體,只是未獲國際普遍承認。
上述現象反映了後蘇聯時代的南高加索治理格局。此處在帝國年代,便是俄羅斯、奧斯曼與波斯的緩衝區;行至蘇聯歲月,中央也利用此處複雜的民族格局,遂行內政維穩與外交戰略安排。如今南高加索與民族國家體系相逢,「主權不完整的政治實體」便成了暫緩衝突力道的權宜之計。
對俄羅斯來說,其有意與各方建立不同程度的交好、附庸關係,既維持自己在南高加索的特殊影響力,也避免邊疆戰火波及內地,故會在支持主權不完整的政治實體時,傾向要求各方遵守現行秩序。2008年的南奧塞梯戰爭,便有俄方不允格魯吉亞改變阿布哈茲、南奧塞梯獨立現狀的考慮在其中;納卡爭議則是俄羅斯在相對偏袒亞美尼亞的心境下,選擇凍結現狀的息事寧人策略。
對亞美尼亞而言,其為維繫納卡地區的實質獨立,自會傾向俄式維穩;對阿塞拜疆來說,其盼望收復故土,卻也對挑戰現行秩序有所忌憚,即便土耳其表態支持,但其心態實與周遭各國無異,一來畏懼難民潮,二來期盼能與穩定無戰事的阿塞拜疆進行石油交易,故不會無底線地支持阿國收復納卡。眼下縱有土國派傭兵介入、F-16擊落亞軍SU-25的消息傳出,卻多是亞美尼亞的單方宣稱,未獲國際核實。伊朗在此爭議上,則多主張和平談判,反對動武。
故而納卡問題到頭來,仍是大國維穩高過民族情結對現行秩序的顛覆。亞美尼亞只能不斷往前線增兵,守住現狀;阿塞拜疆則持續在經濟、交通上孤立納卡,以削弱亞國對其馳援,並力守「國際公認」的底線,避免納卡獲取廣泛外交承認。
眼下此處戰火倏起,卻也終有和談之日,正如南高加索的民族僵局,即便傷痕累累,仍得持續負重前行。
本文發表於:
2020年10月2日《香港01》:
2020年10月1日《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