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4年到2022年,两次俄乌冲突见证俄罗斯与伊朗的关系进展,却也为两国战略协作提出新挑战。
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时,伊朗虽与俄罗斯关系亲近,却无法在克里米亚主权问题上声援莫斯科,毕竟伊朗也面临库尔德人、俾路支人等少数民族自治要求的内部压力;另一方面,伊朗须与俄罗斯共同缓冲西方的战略压迫,也有满足内部反美保守派情绪的政治需要。
最终,伊朗表态“反对外部势力干涉乌克兰”,并缺席联合国大会第68/262号决议、呼吁各国勿承认克里米亚归属公投的投票现场,在对俄关系与少数群体自决权间,取得了微妙平衡。
多年以来,俄伊关系在地缘政治、大国博弈催化下,稳定升温。首先,两国在叙利亚共享了类似的战略目标,俄罗斯扶植阿萨德政权,伊朗借此巩固“什叶新月”,为的都是建立国家的战略缓冲带,伊朗更有输出意识形态的考虑在其中;
军工领域,伊朗与俄罗斯的军火贸易稳定进行,包含S-300防空系统、各式战机与火炮;在外交博弈上,俄罗斯始终支持伊朗核协议(JCPOA)运作,双方互动更因2018年特朗普的单边退出直线上升;伊朗除在2021年与中国签订《中伊二十五年全面合作协议》外,也于2022年1月20日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西访问莫斯科时,正式向俄方提交《俄伊二十年战略合作协议》草案。
然而此次俄乌冲突爆发,两国虽未因战事疏远,却在核协议谈判成为美国筹码后,被迫发生了立场分歧,伊朗内部甚至涌现反俄情绪。最终俄罗斯选择向后一步,以维系俄伊多年战略合作。
从国际结构来看,德黑兰与莫斯科确实背靠着背,但要步伐一致走得长远,仍须彼此体谅、经营互信,方能避免西方的见缝插针。
伊朗舆论的几个面向
开战之初,有鉴于德黑兰与莫斯科的长期交好,伊朗确实展现了亲俄立场,成为少数以官方身分“理解”俄罗斯的国家。
2月24日俄军行动后数小时,伊朗总统府发出声明,表示总统莱西已与普京通话,双方达成共识,认定北约东扩“对不同地区的独立国家稳定和安全构成严重威胁”,莱西补充道,希望“正在发生的事”最终能“对国家与区域有利”。但尽管如此,相较于叙利亚总统阿萨德直接称赞“俄罗斯正在纠正历史”,伊朗的取态仍属谨慎,与2014年的平衡考虑一脉相承。
3月1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发表长达1小时的电视讲话,定调俄乌冲突是“美国黑手党政权”一手挑起的危机,而乌克兰不幸被卷入其中,成为“西方列强政策”的受害者,伊朗不愿看到一国基础建设被毁、民众流离,故“支持停战”。
哈梅内伊同时总结,世界各国应从乌克兰危机汲取两大教训:第一,西方支持就是海市蜃楼,从阿富汗到乌克兰都是这个道理;第二,民众的支持才是关键,“如果乌克兰政府得到全民支持,局势就不会演变到今日地步。”
由上述领导人发言可见,尽管伊朗认为美国与北约的挑衅是冲突根源,却也不积极肯定战争作为解决方案,而是呼吁双方停火谈判。与之相较,伊朗半官方机构、民间舆论的表态,便在谈论国家利益上更为直来直往。
例如伊朗学者侯赛因·阿莱伊便表示,伊朗人很了解俄罗斯的“入侵”性格,毕竟过去200年间,沙皇从伊朗手中夺走了大高加索地区,苏联则在两伊战争中支持伊拉克。
“不幸地是,如今俄罗斯人还试图接管伊朗与美国的核协议谈判,阻止伊朗天然气进入欧洲 。”阿莱伊建议,此次冲突是伊朗奉行“不向东不向西”政策的契机,伊朗虽同中俄发展关系,却不能一面倒地依赖两国,也要努力跟西方建立平衡的经济往来。
然而国际事务学者阿米尔·阿里·阿博法特认为,此次冲突对伊朗有以下益处:第一,北约东扩的进程受到干扰,高加索的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短期内应都没有加入机会,伊朗北境边防暂无威胁;第二,被制裁的俄罗斯能更无所顾忌地与伊朗合作,不必再考虑过往美国设下的诸多禁令;第三,土耳其与以色列可能选择亲近华盛顿、疏远莫斯科,如此一来,伊朗的中东战略便有更大发挥空间。
伊朗国际事务与外交学者穆斯塔法·纳杰菲也表示,不论伊朗民众是否喜欢俄罗斯,都须思考以下两点:第一,西方制裁伊朗20年,乌克兰除了支持西方、见罪俄罗斯外,还能有其他意义?第二,俄罗斯发起战争是事实,但若乌克兰加入北约,高加索诸国便可能是下一波,北约止于乌克兰总比逼入伊朗北境好。纳杰菲总结,伊朗如今最好的战略,便是不支持战争,但也不谴责俄罗斯。
而在预测战争走向与战后国际秩序上,伊朗各界亦是讨论热烈。例如《市民报》(Hamshahri)总编辑阿布杜拉·甘吉便在文章中分析,细究普京战前3100字的激昂演讲,几大关键词出场频率如下:俄罗斯23次、美国10次、西方10次、乌克兰10次、北约10次、苏联9次、“谎言帝国”3次;而被当作出兵理由的顿巴斯地区,其实仅出现5次。
甘吉认为,普京出兵的真正目的,是以现代民族主义复兴前苏联荣光,并抹去俄罗斯过往30年的漫长屈辱,顿巴斯问题不过是遮掩此目标的烟雾弹,也不会是消除30年屈辱的“终点”。
不过甘吉也指出,普京会如此行动,是因其对美国怀抱巨大恐惧,并认为美国的力量真实存在,“这就与我们伊朗人对美国的看法相反,我们认为美国正在衰弱和没落。”
沙希德·贝赫什提大学的中国问题专家沙里亚提也认为,这场战争是俄罗斯重整欧洲安全结构的关键第一步,乌克兰不过是短期目标,俄罗斯要的是打碎后冷战秩序,并在新生的体系结构中扮演角色。
但沙里亚提指出,这场冲突不会改变国际秩序的两极结构,俄罗斯如今地位实与欧洲相当,属于“二等强国”,中美才是新国际政治的焦点,俄罗斯要的是保持大国地位,而非成为超级大国。
而在对中国造成的可能影响上,沙里亚提指出,俄乌战争带给中国复杂的情境挑战。乍看之下,西方的战略压力会被迫移往欧洲,中国获得了战略空间,也能藉冲突展现一定斡旋影响力,更能获得俄罗斯的战略依赖;但中国一向努力在西方与俄罗斯间取得平衡,更始终坚持不干涉内政、尊重主权、和平共处的外交政策,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会让中国在大国的现实利益与安理会成员国的责任间,陷入某种两难。
类似问题上,伊朗国际事务专家阿里·比格代利则有不同看法。其先是提到,伊朗与西方不睦多年,又与俄罗斯往来密切,不谴责莫斯科是自然的立场展现,且俄乌冲突暴露了美国与西方的集体失败,情势走向对伊朗有利,“可以看到,中国也很聪明地‘支持’了普京的行动,因为俄罗斯若能在乌克兰战场胜利,将能促成中国未来在台海的胜利。”但至于怎么“促成”,其便没有多谈。
综合上述言论,可见伊朗官方应对冲突相当谨慎,既不愿站到俄罗斯对立面,却也未高调赞扬战争;而民间虽有帝国陈年旧怨的情绪反应,也认为乌克兰战争难言正义,却大抵同意此次冲突符合伊朗的国家利益,尤其是在抗阻北约进入高加索、屏蔽伊朗北境威胁的议题上。
然而3月上旬起发酵的伊朗核协议谈判,让舆论场风向起了变化。在此之前,伊朗民间或许仍是“国家利益”与“历史情仇”的两派博弈;核协议谈判生变后,舆论场的反俄言论刹那爆燃。
核协议引发冲突
而一切根源,还须从美国制裁俄罗斯说起。
3月8日,拜登宣布禁止俄罗斯石油进口,英国随后跟进,表示将在2022年底前,逐步禁用俄罗斯石油及其相关产品。如此举动,看似是对俄罗斯的巨大冲击,其实反是替美国制造了新难题。
首先,就美俄2021年的贸易数据观之,美国每日平均进口19.9万桶俄罗斯原油,如此份额仅占俄罗斯原油出口的5%、美国进口市场的3%,故对俄施行石油禁运,其实既难打击俄罗斯经济,也不会让美国面临缺油危机。但此一举措会令国际油价“高歌猛进”,连带使得美国通胀率居高不下,最终引爆滔天民怨,摧毁拜登本就薄弱的执政光环,同时击溃民主党11月选情。
综观近期市场动向,受到俄乌冲突的烟硝扰动,油价本就徘徊在高位区间,敏感的市场迟未等来俄乌和谈成功的消息,美国又屡屡号召抵制俄罗斯石油,导致了价格的持续走高。
3月8日拜登宣布此一消息时,NYMEX WTI原油期货4月合约上涨了4.30美元/桶,涨幅3.6%,收于123.70美元/桶;ICE布伦特原油期货5月合约则上涨4.77美元/桶,涨幅3.9%,收于127.98美元/桶。
与此同时,美国通胀率已在2020年12月突破7%,又在今年3年来到7.9%,眼看8%门坎近在咫尺,拜登已无本钱置之不理,不论是创造利好消息,或是开辟能填补俄罗斯缺口的新油源,美国势必要有所行动。
此外,有鉴于欧洲各国对俄罗斯油气的高度依赖,眼下的对俄石油禁运,更多是英美一厢情愿的独角戏,难以形成大规模联合制裁,但若此时有日产百万桶规模以上的新供给方进入市场,欧洲便有可能响应美国的石油禁运号召,连手将俄罗斯打回休克疗法时代。故为维系大国威望、彻底击垮俄罗斯,美国也有必要寻觅新油源。
而综观如今态势,要满足上述战略需求,美国除了催促页岩油商“自立自强”外,便只剩两种选项:要求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增产,或是解禁伊朗与委内瑞拉原油。
然而,OPEC内部对于增产一事立场分歧,阿联酋虽曾有过积极表态,却终究没能同其他成员达成集体共识;沙特一开始便在配合增产上兴趣缺缺,如今还传出“拟用人民币计价部分石油交易”的风声,对白宫来说简直晴天霹雳。而英国首相约翰逊同样参与了对俄石油禁运,为此不惜于3月16日亲自飞往利雅得游说增产,但结果仍是“空手而归”。
眼看OPEC增产之路暂时不通,美国便转向委内瑞拉与伊朗。前者情境相对单纯,倘若美方解除制裁,展现一定诚意,委内瑞拉未必不愿配合,眼下美国已提出“以油换债”方案,委内瑞拉虽说立场亲俄,却也可能在国家利益考虑下同意;与之相比,解禁伊朗原油便复杂得多,既涉及美国重返核协议的谈判,也牵动了复杂的大国关系。
首先,伊朗谈判代表团强烈要求美国承诺,“未来不再轻易退出核协议”,但拜登也明确表示,其无法以法律约束未来总统遵守协议,如此意味特朗普时期的单边退出可能重演。
对伊朗来说,这无异是在同个地方跌倒两次,既让政府脸上无光,也可能因天降制裁打乱发展步调,冲天民怨更会影响政权稳定,因此伊朗此次格外小心,谈判因而反复延宕。
尽管如此,伊朗经济终究需要活水注入,美国如今也确在开辟油源上有求于伊朗。自2015年核协议签署到2018年特朗普退出前,伊朗每日约可生产380万桶石油;2018年后一度低至每日190万桶,如今约为略有恢复,约为每日240万桶。
如若美国重返核协议,市场估计伊朗能在4月至5月期间,每日额外增产50万桶,并在2022年底时每日额外增产130万桶,恢复2015年后每日生产350万桶以上的规模。
故早在2月上旬美国炒作俄罗斯即将“入侵”乌克兰时,市场便乐观预测核协议将迅速推进;2月下旬战事开打后,新版核协议即将出炉的消息传遍全球,伊朗石油记者Reza Zandi更于3月3日表示“已收到决定性消息,未来72小时内核协议将在维也纳签署”,当日油价因此震荡回落,布伦特5月合约收盘下跌2.47美元至110.46美元/桶,跌幅超过2%。
然对美国此番“解禁伊朗,抢救市场”伎俩,俄罗斯洞若观火。平心而论,莫斯科向来站在伊朗一方、支持核协议重启,但此次冲突事涉自己粮仓,俄罗斯实难在确保己身利益前,坐视美国得分。
故3月5日,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要求美国出具书面保证,承诺西方的对俄制裁不会影响到俄伊双方的经济军事合作;3月7日,拉夫罗夫与伊朗外长阿卜杜拉希扬通话,强调重返核协议须保证所有签约国“在所有领域的无阻碍合作上有同等权利”。
自此之后,“72小时”的预言无疾而终,欧美纷纷指责俄罗斯干扰谈判,伊朗民间原本对俄罗斯的亲切情绪,也瞬间转为“谴责霸权”。
与此同时,以色列也不乐见核协议通过,其担忧无关油源,而是不愿伊朗因此解开枷锁,继续发展核科技。
在特拉维夫看来,德黑兰若无美国压制,终有一日会茁壮为中东的拥核强权,威胁己身存续,故其宁可美伊持续僵持,也不愿双方因协议通过而达成互利。
在此目标下,以色列主动挑起与伊朗的军事冲突,先是在3月9日空袭叙利亚,造成2名伊朗革命卫队军官死亡,导致伊朗于13日发射导弹袭击伊拉克埃尔比勒的美国领事馆;接着又在3月14日策动破坏伊朗地下核设施,但遭伊朗成功破获。以色列如此搅局,并非真要重挫伊朗军力,而是意在打乱美伊谈判氛围,并将华盛顿绑上反伊战车。
回顾伊朗内部分析,此前各界与学者皆判断,俄乌冲突有利核协议推进,或至少不会阻碍核协议进行。
然而俄罗斯与以色列先后出手干预,以色列总理班奈特更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初,率先访问莫斯科会晤普京,又未跟进后续的对俄制裁,伊朗为此群情激愤,认为这是“俄以勾结”的大阴谋,要为两国私利牺牲伊朗民众的经济福祉。
例如立场保守的亲政府媒体《伊斯兰共和报》(Jomhouri-e Eslami),便在“72小时”预言无效后撰文批评:“为让核协议摆脱俄罗斯与犹太复国主义势力的挟持,眼下有几个可行方案,其中之一便是将俄罗斯逐出伊朗核协议。其实若非俄罗斯挟持谈判,我们本也无须讨论这个选项,但伊朗不能为了这个或那个,牺牲我们的国家利益。”
但当然伊朗内部不乏维稳声音,例如被认为是伊朗立场最保守的《世界报》(Kayhan)便撰文反击:“过去3年美国践踏核协议时,改革派的谴责在哪里?或是改革派是否有过反省,如果不是他们误信西方,国家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同时也为俄罗斯辩护:“今日难道是俄罗斯制裁伊朗吗?或是俄罗斯单方退出核协议吗?”文章最后不忘加油打气“就算没有核协议,伊朗的石油出口仍在进行,我们的对外贸易额也持续成长。”
虽说《世界报》已经尽力,但伊朗汹涌的反俄情绪或许还是传入了莫斯科耳里,使其被迫开展秘密斡旋。
3月15日,伊朗外长阿卜杜拉希扬访问俄罗斯,并与俄方外长拉夫罗夫会晤。会晤结束后,拉夫罗夫公开表示,俄罗斯已收到美国书面保证,美国对俄制裁不会影响俄伊两国合作。阿卜杜拉希扬也“投桃报李”,表示俄罗斯未对伊核协议谈判制造障碍,如今球又回到美国之手。若无意外,美伊最终达成共识,或许核协议不日真能重启。
回顾伊朗此番舆论递嬗,俄伊关系确在意识形态、地缘政治上唇齿相依,否则伊朗官方不会在开战之初谴责西方,民间也不会认为俄罗斯是“替伊朗阻挡了北约东扩”、“为伊朗守护了高加索安宁”,甚至期待俄罗斯击碎旧有秩序。
但与此同时,伊朗神权政府并非叙利亚阿萨德,要仰赖俄罗斯一手扶持,尤其是在核协议谈判这般重大国家利益场域,其不可能完全服从莫斯科指示,毕竟经济持续凋敝下去,神权政府的统治正当性只能不断耗蚀。
而面对伊朗发出的不协调杂音,俄罗斯也并非充耳不闻,这才会有最终的俄伊外长会晤。但莫斯科此时的向后一小步,为的仍是在两国战略协作上更进一大步。
其愿放行核协议谈判,若非是与伊朗私下达成了某种增产数额、贸易对象限制,便是放眼长期合作机制:即便美国重返核协议,针对伊朗的经济制裁也不可能一夕全消,如此一来同受制裁的俄伊或可在“去美元化”之路上,与中国结伴同行;而石油收入既能活化伊朗经济,也能增加伊朗对俄罗斯军火的购买力,例如伊朗期盼已久却无力支付的S-400防空系统、Su-35战机等,终究是双边互利。
莫斯科并非对伊朗石油填补市场缺口毫无顾忌,不论是每日增产50万桶或130万桶。但其也深知俄乌战争引爆的复合式制裁,不会因一纸和平协议终结,烟硝退去后,舆论战、经济战、外交战仍会持续扑向莫斯科。
在此漫长征途下,伊朗与自己同为西方口中的“邪恶政权”,仍要在意识形态与地缘政治场域携手前行,故此时略为让步,为的是将来的风雨同舟。
原文發表於2022年4月3日觀察者網:
https://www.guancha.cn/sunjialing/2022_04_03_633111_s.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