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的俄烏戰場,充斥着相互矛盾的風聲。
《華盛頓郵報》11月5日報道稱,拜登(Joe Biden)政府正私下勸烏克蘭高層釋出願與俄羅斯談判的訊號,並希望其修正「不與普京(Vladimir Putin)談判」的公開立場,以確保歐美各國能在安撫民意同時,持續支援烏克蘭;《華爾街日報》亦在6日援引消息稱,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Jake Sullivan)與普京的高級顧問保持秘密溝通,並在近期的基輔之行中呼籲烏方展現談判意願。
上述風聲遇上11月9日俄軍撤出第聶伯河(Dnipro River)右岸(按:即西岸)的發展,被部分輿論解讀出了「政治意味」,一是俄羅斯此舉意在「政治交換」,即以第聶伯河右岸換取北約減少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二是俄羅斯已然力竭,政治解決或將取代軍事鬥爭,美俄與俄烏談判即將上演。
然而11月10日美國《紐約時報》再釋消息,稱美國雖有官員建議推動談判,卻無法形成多數意見。報道指出,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米利(Mark A. Milley)近日在一次內部會議上表示,烏克蘭在冬季來臨前取得的軍事成果已達到美國的合理預期,眼下俄軍正在為冬季做準備,短期之內戰場難有根本性變化,恰好可為雙邊談判提供機會之窗,且烏克蘭可能無法持續獲得軍援支持,故建議烏方「見好就收」,同俄羅斯談判以鞏固收益。
然此一主張遭到其他高級官員反對,且未被拜登與沙利文接受。據《紐約時報》消息源透露,多數官員認為眼下談判時機遠未成熟,急於和談只會為俄方提供整備時間,且此前被認為前去基輔「勸和」的沙利文,其實並不同意俄烏談判,反是認為若美國展現促談姿態,將讓俄羅斯產生以下認知,「只要戰爭拖得夠久,急的將是美國」。
但11月14日俄羅斯一方又釋放新風聲。俄媒《生意人報》(Kommersant)獨家報道,美俄代表團於當日在土耳其安卡拉(Ankara)舉行秘密談判,俄方代表團成員包括了情報局局長納雷什金(Sergei Naryshkin)。土耳其對此報道不予置評,克里姆林宮先是表示「既不能證實也不能否認此一報道」,又於幾個小時後證實,美俄羅斯情報部門代表團確在安卡拉秘密會談,與會者除了納雷什金外,還有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伯恩斯(William Burns)。但雙方所談內容乃是管控核威脅,而非外界一開始謠傳的烏克蘭版「慕尼黑協定」,且聯合國與烏克蘭事前也都知曉這場談判。而就在同日,美國宣布對俄軍供應鏈實施新制裁,烏克蘭也宣布預計11月將從國外獲得約48億美元的融資,12月將再獲得30億美元的融資。
往復之間,俄烏談判的前景並未更加明晰,反因各種衝突訊息而一片模糊,並引發了外界的各式猜測與議論。
預測分歧的根源
細究各方關於「是否談判」的不同預測,其可區分為對美、對俄的戰略意向研判,且大體是以近期事件為基礎。
首先,關於對美國戰略意向的不同分析,各方爭點主要圍繞民意與中期選舉兩個元素。第一,美國民意對高通脹、能源危機的反感是否已經突破臨界點,超越援助烏克蘭的政治正確,美國政界是否又對此有所感知,並被迫在行為上有所調整?從當今輿論場態勢來看,越是認為談判即將發生者,便越會強調民怨的沸騰程度與影響力。
第二,11月8日的中期選舉是否會是美國援助烏克蘭的轉捩點,民主黨會否將失去眾議院識別為政治警訊,從而改變自己的對烏政策,由持續援助轉為暗中促談?與前一問題相同,越是認為談判即將發生者,便越會主張中期選舉結果至關重要,拜登政府中的促談派聲量將因此提高,美國的對烏政策亦有高概率轉向。
接着是針對俄羅斯的行為模式分析,各方主要沿着三大關鍵展開爭論。
第一,是俄羅斯於9月21日宣佈的部分動員令。此一動作可被解讀出兩重含意:為冬季攻勢做準備、向北約展現不懼戰事延長的決心。而在眼下的輿論場鬥爭中,越是認為談判即將發生者,其對動員的性質界定便越接近「為談判造勢」,而非用以投入戰場廝殺。
第二,是11月9日的赫爾松撤軍,俄軍在疏散10萬以上平民後,開始正式將部隊撤出第聶伯河右岸。而越是認為談判可能發生者,便越傾向將俄軍此一決策解讀為「政治動作」,即認為俄方有意藉着撤出右岸展示誠意,換取北約減少對烏軍援、或是各方重啟談判。
第三,是俄羅斯對美國中期選舉結果的感知。輿論主要爭點在於,俄羅斯選在選舉隔日宣佈撤軍,是否真如拜登所暗示,是眼見紅潮成為浪花、民主黨並未大敗,故開始「山不轉路轉」、尋求談判?越是認為談判可能發生者,便越強調中期選舉對俄羅斯的決策影響,認為俄羅斯原本押注共和黨可能大勝,期望美國將因此減少對烏軍援,但眼見希望落空只好開始思索退路。
至於烏克蘭的能動空間,其實各方心知肚明,其之所以能發起大反攻並收復失地,除了開戰之初迅即全國總動員外,便是仰仗歐美的軍事與財政援助,以及北約情報偵查體系的實質進場。而綜觀其眼下反攻態勢,只要歐美不撤出援助、俄羅斯又遲遲無法打出新攻勢,烏方的作戰意志都將持續湧動。故從這點來說,烏克蘭的決策乃是依附美俄動態而定,因此往往不在外界預測中扮演重要角色。
美俄的決策考量
當然上述歸納僅是意在體現趨勢,而非要框限所有個體敘事。例如或許有會有分析基於美國民怨、中期選舉結果,判斷俄烏談判或將重啟,但不認為赫爾松撤軍是所謂「政治動作」;也或有分析判斷俄烏可能談判,但認為俄羅斯的戰爭動員並非虛張聲勢的談判籌碼、而是有備無患的兩手策略,只要談判重啟無望,其都將持續投入戰鬥。
而聚焦現實,所謂「俄烏談判」本質乃是美俄談判,畢竟烏克蘭已用行動證明,只要北約願意持續增援,其將不計代價對俄反攻。綜觀眼下局勢,不論美國或俄羅斯,是否選在此刻走入談判,雙方的考量互有異同。
首先是俄羅斯,其考量主要可分為兩大層面。第一,莫斯科對政治安全的評估。自9月哈爾科夫(Kharkiv)撤退以來,克里姆林宮宣佈了部分動員,但期間一直沒能取得顯著的反推戰果,如今又再度撤軍赫爾松,強硬派的不滿可謂再創新高。此時若要進入談判,能否說服強硬派接受?普京政權的正當性又會否面臨威脅?
第二,俄羅斯對於實際戰力的自我判斷。外界大多認為,俄方宣佈動員、收縮戰線乃是意在蓄積實力,發起所謂「冬季攻勢」。而從現實狀況來看,若存在所謂「冬季攻勢」,其目的也是為俄羅斯營造更好的談判環境、爭取更大談判籌碼,問題在於眼下俄軍究竟有多少把握,又對「冬季攻勢」有多少規劃與準備,若「冬季攻勢」預估成效不佳,是否現在着手談判會是更好的選項?
簡言之,對俄羅斯來說開展談判的較佳契機,便是走過一段「有裝飾」的台階,所謂裝飾可以是烏克蘭的公開服軟、冬季攻勢的新戰果,也可以是美國私下承諾的各種利益,包括迫使烏克蘭做出放棄領土的巨大讓步等。裝飾愈寒酸,俄羅斯的政治安全情勢便愈容易惡化,普京遭強硬派挑戰的風險便愈高。
而美國的決策亦有三大考量。第一,經濟與能源的持久仗是否還要繼續?若不推動俄烏談判,有何務實手段可以緩解調度?第二,通脹引發的負面輿情,是否已經高過支持援助烏克蘭的民意?雙方何者對於民主黨執政較有助益?尤其美國已因撤出阿富汗備受稀落,甫過一年再推俄烏談判、且場景還可能涉及美俄秘密交易或強押烏克蘭進行談判,結果究竟是替民主黨的支持度止損,或是反而摧枯拉朽?第三,美國預測的俄軍「冬季攻勢」效果如何?烏克蘭若節節敗退會否導致美國陷入兩難,被迫接受俄羅斯掌握主動的談判局勢?如若情況發展至此,是否在「冬季攻勢」發生前便開始談判較好?
簡言之,美國要評估的條件不比俄羅斯少,除了經濟局勢的發展,更有民意起落與戰場演變。對拜登政府來說,其整體目標是在放血俄羅斯、避免民主黨輸掉2024年大選、確保美國的戰略挹注不「因小失大」間求取平衡。
但如上所述,俄烏談判不僅連動美俄兩國內政,更受戰場態勢牽引,在「冬季攻勢」做為可能選項存在的氛圍下,美俄皆會懷疑對方可能是借談判爭取時間,故雙方短期內都不會停下軍事相關準備,俄羅斯將持續投送被動員的新兵、鞏固防線,美國也將持續軍援烏克蘭,即便秘密談判可能正在進行。
從長遠視角來看,俄烏前線終將休戰,只是過去多次談判皆被寄予厚望、卻被現實證明是徒勞一場,眼下各式風聲交織而出的不確定發展,究竟能有多少成功機會,或許還須觀察。俄烏戰爭必然要以某種協議與談判結束,只是從眼下情況保守估計,如若所謂「秘密談判」真的存在,短期之內也更可能是談判曝光與冬季攻勢,誰有可能先發生的問題,距離所謂談判結果出爐,應當還有一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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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