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 棋逢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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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測八旬,白髮,髮線靠後露出半個光頭,眉毛長得像簷篷,昏花的雙眼成『八』字,和藹可親的臉相簡直就是壽星公。
老翁居於寶苑,閒時在商場中庭下象棋,累了便到附近茶餐廳休息吃飯,回復精神又到原位下棋。寶苑商場中庭種著一棵大樹,寶苑的老人們習慣在樹蔭下聚集,主角老翁亦不例外。陽光穿過天窗曬到老翁時,光頭閃閃生輝,像神仙下凡。
老翁棋藝了得,多年來未嘗一敗,於區内鮮有名氣,甚至吸引到其他地區的棋士拜訪切磋。寶苑的居民漸漸為他冠上『棋王』的美名。
棋王喪妻多年,育有兩女,女兒長大後移居外國,餘下棋王一人獨居。據聞棋王少時便居於寶苑,當年未有寶苑商場,棋王已常於大樹樹蔭下棋。
棋王有一怪習慣,下棋必定要當紅方。中國象棋紅先黑後,難道必勝法則就藏於此?每次問及問題,棋王也只是笑而不語。雖然怪習令人費解,但棋王實力超群,慕名而來的人亦甘願當黑方與棋王對弈。
社交媒體發達,不久,棋王之名衝出社區。有電視台為棋王製作節目,更請來象棋冠軍向棋王下戰書。
大戰當日,寶苑商場人山人海,個個都想一睹棋王和冠軍的風采。棋盤面前,一邊是西裝筆挻,油頭粉面的年輕冠軍,另一邊是短褲白T,腳踢人字拖的老翁棋王。
紅方棋王 對 黑方冠軍——開局!
紅先黑後,輸了不臭。
然後棋王便輸了。
總共就十分鐘,也稱不上有多精彩,現場氣氛完全燃燒之前便結束了,令人失望的反高潮。輸了棋局,棋王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冠軍亦風度翩翩的與其握手,識英雄重英雄的場景為人津津樂道。
日子過去,熱潮平息,棋王繼續在樹蔭下棋,又回到日常的時光。不同的是,每隔一段日子,都有一名青年拜訪棋王,他就是那名高手冠軍,閒時便抽空前來與棋王對奕。
二人成為朋友,冠軍問道:「老先生與我下棋總是有所保留,為何不肯全力以赴?」
棋王笑言:「我只是以象棋為興趣的老人,棋藝再高也不可能比得上職業選手,何況是站立於頂尖的冠軍呢?」
冠軍不信棋王,覺得他深藏不露,便死纏爛打,誓要迫棋王出手。棋王心軟了,便與其約好,在下個星期三的午夜,寶苑商場大樹下他會與人相約下棋,冠軍可以在遠處旁觀。
雖然不明就理,但冠軍求知心切,便答應了棋王的條件接受邀約。到當晚,冠軍藏身於傷殘厠所成功繞過保安巡查。寶苑商場烏燈黑火,唯有中庭有月光灑落。他挨著二樓欄桿俯視,只見棋王獨身一人坐於平時的位置,面前擺好棋盤,靜待對手現身。
待過十五分鐘,棋王的對手遲遲未到,也許是爽約了吧。冠軍望向棋王,事情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
棋王手執黑方棋子,俯身向前,眉頭深鎖。是光影做成的錯覺嗎?紅方棋子仿佛自己移動。冠軍專注於眼前的不可思議,感覺到棋王正在苦惱,不斷思考,緊張得忘記了呼吸。
棋局變化,勢均力敵,旗鼓相當,棋逢敵手。
~~~~~~~~~~~~~~~~~~~~~~~~~~~~~~~~~~~~~~~~~~~~~~~~~~~~
時間轉到六十年前,寶苑,大樹下兵戎相見。
黑方是寶苑小霸王無賴四,對戰紅方不敗的王崇二。一邊愁雲慘霧,另一邊風平浪靜,不懂象棋也能看出,現在是紅方王崇二佔優勢。
王崇二巧妙誘敵,使兩枚炮置於敵方將軍同一線,『重炮』——象棋的殺招之一,用別的棋子阻擋也會立刻被炮棋吃掉,換言之,將軍無棋。
圍觀的群眾認定紅方已經勝利,感嘆聲此起彼落,如同恭賀士兵凱旋的喇叭。然而,對手無賴四卻陰森一笑,這不是落敗者的表情……
雄軀一抖,執住兩角,掀翻棋盤!
戰場天崩地裂,無人生還。
「「又來了!!!」」
群眾齊聲聲討,王崇二臉如死灰,無賴四表情得瑟。
「我沒有輸!只是不小心手滑了!我沒有輸!」這就是無賴四,形勢不利便耍無賴,在家中排第四,因而得名。
寶苑鮮有名氣的無賴四,常於大樹下徘徊,遇見象棋新手或實力比自己弱的人,便全力以赴蹍壓對方為樂;遇著棋藝強横的對手,陷入劣勢便立刻搗亂棋盤,叫嚷著『手滑了』和『我沒輸』。當然,人們對其行徑嗤之以鼻,漸漸便沒有人肯跟他下棋對奕。
一天,棋盤旁迎來一張新面孔,落落長髮,晶瑩大眼,帶著古典美的漂亮女孩。吸引人的不只是姿色,棋藝亦很有一手,一個上午已經連贏三局。
無賴四先是從旁觀戰,覺得對方實力於自己之下,便大膽發起挑戰。群眾見女孩初來甫到,便提醒關於無賴四的惡名。女孩性格大方,表示沒關係,接受無賴四的挑戰。
旁觀者,不得𪘲牙聳䚗,群眾安靜地看著二人對奕。
紅方女孩 對 黑方無賴四——開局!
戰場風起雲湧,初期黑方佔優,勝券在握的無賴四得意地笑著。紅方女孩沉著應對,勝利的天平悄悄逆轉,這下輪到女孩笑逐顏開。
無賴四咬牙切齒,他低估了女孩的實力,自知落敗是時間問題。於是,重施故技,手握棋盤兩角——但是女孩出手壓制雙臂!
「我就知道你有這種打算!」
「可惡!你的手勁也太大了吧!」
「無賴四果然名不虛傳,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之前的棋局是在裝弱!你是衝著我而來的!?」
「真聰明!這招引蛇出洞不錯吧!」
「放手別碰我!女孩子要有點羞恥心!」
「我只是個過路人,但你是住在這兒的,落人口實需要害羞的是你!」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的下棋!快放開我!」
鬧劇告一段落,棋局繼續,戰況沒有戲劇性發展,黑方的無賴四終於落敗,太多人期待他吃癟了,大樹下掌聲如雷貫耳。
深深不忿的無賴四居然直斥女孩作弊,真是毫無競技精神。群眾當然齊聲數落無賴四,然而,誰也沒想到,他膽敢向女孩動粗!
他撲上前提住女孩衣領,從中居然抖出一部智能電話……?螢幕顯示著象棋App,女孩真的有作弊!
風向瞬間逆轉,女孩遭到群眾聲討,尤其是早前落敗的喊得更加大聲。女孩只能夾著尾巴逃走,最後更不忘惡狠狠的向無賴四瞪眼。
~~~~~~~~~~~~~~~~~~~~~~~~~~~~~~~~~~~~~~~~~~~~~~~~~~~~
時間過了數年,人大了,思想成熟,無賴四不再無賴。他持續鑽研棋藝,技術日益精湛,成為寶苑的長勝將軍。
後來,他參加社區比賽,與其他地方的棋士對奕,以全勝之姿步入八強,實力貨真價實有目共睹。
然後,難說是有幸還是不幸,八強比賽場上,無賴四重遇作弊女孩,她也認出他了,像嗅到臭蟲一樣臉容扭曲。
無賴四臉色亦不比對方好看,數年前的醜態依然猶有餘悸。他又想,諒她不敢作弊吧,在正式比賽被拆穿作弊,以後都會被封殺禁賽。
紅方作弊女孩 對 黑方無賴四——開局!
無賴四穩定發揮,不久便吃了紅方一炮一傌,到中盤時更把兩枚俥棋都吃掉。而黑方本身只被吃掉一卒一馬,換言之是無賴四佔上風。
狀態大勇,但無賴四心中卻沒有太大的優悅感。他感覺對方根本心不在焉,下手失誤連連。
作弊女孩一籌莫展,扶住額頭沉思,不,是在遮掩氾起淚光的眼睛……
雖然——但是,無賴四不打算放水,他的目標是冠軍獎金一萬元,對大學生來說是不菲的横財,他沒有拱手相讓的道理。
他抓住兩角,掀翻棋盤!
「不小心手滑了!」
~~~~~~~~~~~~~~~~~~~~~~~~~~~~~~~~~~~~~~~~~~~~~~~~~~~~
結果,無賴四被大會取消資格,作弊女孩晉級四強後戰敗,大家都說是被無賴四嚇到才表現失準,批評及炮火都集中到他身上。
一段日子過去,無賴四回到在樹蔭下棋的日常。作弊女孩前來拜訪,果不其然,無人記得這名數年前作弊的過路人,反倒是無賴四又要再次背負無賴的污名。
「為甚麼要掀翻棋盤?你明明可以贏的。」她劈頭就問。
「總覺得,你帶著非贏不可的理由。我只是個以下棋為樂的普通人,就當是為你讓路吧。」
兩人深入交談,得知作弊女孩出身棋藝世家,父親更是頂尖冠軍,自少便被栽培要當職業棋士,令作弊女孩肩負著沉重壓力。
於賽場上必須交出亮眼成績,與無賴四的對奕被他壓倒性的實力迫急了才會情緒失控。因為無賴四被取消資格,她得以擠身四強,也算是對嚴父有所交代。於是,特意前來跟他道謝。
無賴四感到稀奇,他熱愛象棋,也喜歡勝利,所以才無所不用其極地取勝。而眼前的女孩,渴求勝利甚至不惜作弊,卻不是為了滿足自己,而是滿足他人。
「擺好棋盤,我教你下棋。」
日過,月過,年過。
無數次的對奕後,由勝負一面倒,漸漸並駕齊驅,甚至共諧連理。作弊女孩憑藉棋藝及姿容,成為明星級女棋手,棋盤上所向披靡。
至於無賴四,他成為作弊女孩背後的無名導師,卻從不站於鎂光燈下,亦不參加任何公開比賽。因為,光是扶持作弊女孩,便傾注了全副心力。幫助妻子抵達頂端,是他人生中下過最大的一盤棋。
女孩在人生盛開得最絢爛的時候,卻因為過勞而生出毛病了。
「你已經到達頂鋒,我覺得應該停下來。」
「停步不前就是輸,我必須一直取得勝利。」
作弊女孩的身體終於被壓跨,但兩人的爭執一直鬧到病床上也未有共識。於是,二人決定用象棋來解決紛爭。
紅方妻子 對 黑方丈夫,開局!
結果,選擇停滯的無賴四被作弊女孩超越了。女孩贏來的,是在人生最後的時刻盡情發光發亮;而無賴四,則輸掉了珍愛的『將軍』。
傷心,是當然的。除此之外,無賴四感覺到的是——『解放』。他又回到樹蔭下,享受棋局獲勝帶來的優悅感。
不同的是,他從此不再與紅方對奕。
~~~~~~~~~~~~~~~~~~~~~~~~~~~~~~~~~~~~~~~~~~~~~~~~~~~~
時間回到六十年後,月下對奕,棋盤迎來終局。
棋王雖然臉色凝重,身上卻散發著一種由心而發的喜悅。
冠軍當下明白了,為何棋王平時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因為,值得傾注心力的對手已經不在人世。
戰場上,兵臨城下,勝負就要分出高低。
棋王手執棋子,行下冠軍料想不到的一步——
抓住兩角,掀翻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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