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在瑞士達沃斯論壇上談及俄烏衝突,引發了「勸降」的軒然大波。
基辛格表示,俄烏和平談判需在接下來2個月內重啟,以免導致難以克服的動盪和緊張局勢。基辛格強調,談判結果將決定歐洲與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新關係。「理想情況下,(俄烏)分界線應該恢復原狀。若是推動戰爭超過這條分界點,就不是關於烏克蘭的自由,而是對俄羅斯本身開打新戰爭。」
雖說基辛格並未明說所謂「恢復原狀」,究竟是俄烏邊界回到2022年戰爭爆發前的模糊狀態,或是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烏東武裝獨立前的涇渭分明,但因其同時呼籲,「我希望烏克蘭人的智慧與他們表現出的英雄主義相匹配」、「烏克蘭的正確角色是成為一個中立的緩衝國,而不是歐洲衝突的前沿」,故有不少西方媒體解讀出了「勸降」意味。
5月24日,美國《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便以「基辛格說烏克蘭應該割讓領土給俄羅斯以結束戰爭」為標題,稱基辛格所謂「原狀」,意指恢復俄羅斯「正式控制」克里米亞以及「非正式控制」烏東盧甘斯克、頓涅茨克兩區的局面;美國《新聞周刊》(Newsweek)則直接解讀稱,基辛格建議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向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割讓領土,以結束兩國自2月開始的戰爭:英國《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也以「基辛格:烏克蘭必須向俄羅斯割讓領土」為題,報道其在達沃斯論壇的發言。
對此,澤連斯基於25日的公開講話中還以顏色,「在達沃斯,基辛格先生從深沉的過去中走來,說應該給俄羅斯一塊烏克蘭,這樣俄羅斯就不會與歐洲疏遠。基辛格先生的日曆似乎不是2022年,而是1938年,他認為自己不是在達沃斯,而是在當時的慕尼黑與聽眾交談。」
然這般「當代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式嘲諷,似乎對基辛格本人影響不大,反讓人留意到西方面對俄烏衝突的另一股風向:所謂「勸降派」的出現。
基辛格不是唯一
就西方當今輿論觀之,同情烏克蘭的聲音仍是媒體、社交平台、學術領域的市場多數,但伴隨戰場與國際情勢變化,「相對不主戰」的論述也逐步獲得展演舞台,其中既有基辛格這般呼籲俄烏各退一步的温和提議,也有譴責美國炒作戰爭的刺耳批評。而雖說上述主張的出發點不同,論述基礎也互異,但因其對烏克蘭的支持「不夠純粹」,故一律被烏克蘭的「堅決支持者」打為「勸降派」。
例如早在基辛格前,喬姆斯基(Noam Chomsky)便曾在4月上旬接受美國調查新聞網站「截擊」(The Intercept)
專訪,對俄烏戰爭提出了類似看法。喬姆斯基指出,能拯救烏克蘭免於大規模破壞、解脱悲慘命運的最好辦法,只有力促俄烏雙方談判。「這場戰爭只有兩種結束方式:一種是你死我亡的相互毀滅,但俄羅斯並不會落入這種結局,所以這意味着烏克蘭將被摧毀;另一種方式,就是協商解決。」
喬姆斯基進一步批評,「如果美國願意考慮政治解決方案,這場入侵可能根本不會發生。」喬姆斯基指出,在俄羅斯入侵前,美國基本上有兩種選擇:一是奉行官方立場,這會導致談判無法進行,提高戰爭爆發概率;二是尋求現有的政治選項,降低戰爭發生可能。喬姆斯基認為,俄羅斯所謂「中立化」和「非軍事化」,意味着讓烏克蘭成為另一個墨西哥,即其仍是主權國家,但不能加入非美國經營的軍事聯盟,在美國邊境放置先進武器等。「這是一個可追求的選項,但美國更願意做的,反是對墨西哥來說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如此發言,引發了美國知識界的抨擊,例如5月23日便有4位在美烏克蘭經濟學者聯名發表
公開信,列舉喬姆斯基「幾大罪狀」,包括認為克里米亞有權自決、將烏克蘭視為地緣政治棋盤上的美國棋子、暗示俄羅斯受到北約威脅、說美國在戰爭罪上「與俄羅斯半斤八兩」、粉飾普京入侵烏克蘭的目標、假設普京有意願談判解決烏克蘭問題、主張屈服於俄羅斯的要求能避免核戰等。
但儘管如此,喬姆斯基仍不是孤例。《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達沃斯論壇常客伊格內修斯(David Ignatius)也在5月12日的
文章中,表達了類似想法。其指出,在未來一段時間內,烏克蘭或將成為分裂國家,而俄軍會頻繁穿越難以完全停火的接觸線。「這種僵持和分離十分殘酷,但若烏克蘭人要替未來做打算,應該考慮韓國或西德方案。」
伊格內修斯分析,烏克蘭可在分裂的情況下,讓未被佔領的剩餘領土,成為「俄羅斯專制陰影旁的成功民主國家」,而西方應拒絕正式承認俄羅斯對佔領地的主權,正如美國幾代人拒絕承認蘇聯對波羅的海國家的控制般。而只要烏克蘭與西方展現戰略耐心,其終將獲勝,「從長遠來看,烏克蘭的分裂對基輔有利,就像冷戰結束時,獲益的是西德而非東德般。」
無獨有偶,《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5月19日的
社論也提出了類似建議,即烏克蘭有必要考慮與領土損失相關的「艱難決定」。《紐約時報》指出,美國人確實「受到烏克蘭苦難的鼓舞」,但在通脹加劇、全球糧食與能源問題浮現的情況下,民眾對遙遠戰爭的支持不會無限期延續。
《紐約時報》進一步表示,不切實際的期望可能導致美國和北約陷入代價高昂的持久戰,烏克蘭人必須做出艱難決定,烏克蘭領導人也不得不考慮,在領土問題上有所妥協。《紐約時報》強調,面對現實可能很痛苦,但這並非綏靖政策,而是政府的義務,美國不該追求虛幻的「勝利」,俄羅斯將在未來幾年蒙受政治孤立和經濟制裁的苦痛,普京也將以屠夫惡名載入史冊,美國如今的挑戰是擺脱興奮、停止嘲諷,專注於界定與完成任務。
風向為何生變
綜上所述,基辛格的建議實非一家之言,而是西方近期輿論流轉、碰撞的殘酷體現。
簡言之,這般論述之所以能引發討論,並非因其過於驚世駭俗,反是「勸降」聲音並非少數之故。其中,除喬姆斯基向來批判美國霸權外,基辛格、伊格內修斯、《紐約時報》的呼籲皆圍繞一大主旨:持續深陷俄烏戰爭,將損害美國國家利益。
基辛格主要擔憂,美俄關係持續惡化,將影響歐洲安全結構,並將俄羅斯推向中國;伊格內修斯雖未明言美國持續投入的損害,卻在文章中表明對俄羅斯核武冒險的憂慮;《紐約時報》社論則明確指出,美國民意對烏克蘭的關注,或將被通脹與其他民生議題取代,在此情況下,美國繼續持久戰將得不償失。
歸根結柢,如今西方部分輿論對俄烏衝突的不耐煩,與其在戰爭初期「熱情投入」的理由並無二致:國家利益至上。2月24日戰爭爆發時,西方趁此發動對俄經濟制裁,並以高強度的輿論攻擊圍剿莫斯科,目的便是推動隱形政治議程:普京政權的垮台。然當俄羅斯以政經實力擊碎這般劇本後,西方陣營便被迫要重估得失損益。
首先是能源與經濟問題。戰爭之初,不少西方領導人誇下海口表示,將逐漸停止從俄羅斯進口石油與天然氣,但經歷數月掙扎後,其不僅未順利找到油氣取代來源,更在能源、物價飛漲下,遭受了民怨的洶湧反噬。與此同時,諸如斯里蘭卡等全球南方經歷了更慘烈衝擊,其本就對這場戰爭不抱熱情,卻被各式苦難烙印全身,糧食危機的風暴更是持續醖釀。
第二,烏克蘭的軍事劣勢清晰可見。即便俄軍轉進頓巴斯後,推進速度相當緩慢,更在攻打亞速鋼鐵廠等重地時蒙受損失,烏軍的節節敗退仍是不爭事實。如今赫爾松(Kherson)、馬里烏波爾(Mariupol)等地盡入俄軍之手,俄羅斯也不如第一階段包圍基輔時顧念形象,畢竟後續發展證明,「正義之師」的光環無助達成談判,故在轉進頓巴斯後,其也開始於進攻過程中無差別轟炸民用設施,造成烏克蘭軍民的慘重損失。
在此境況下,基輔加大了求援呼聲,要求美國等「西方盟友」輸送更多重型武器,例如HIMARS多管火箭炮、MLRS多管火箭系統等。然而面對澤連斯基吶喊,美國內部反而生出新焦慮:若向基輔提供長程火砲武器,一旦其被用來攻擊俄羅斯本土,將可能導致俄方報復攻擊波蘭,最後將北約與美國一同捲入衝突漩渦。
當然這類問題也可通過技術方式解決,即美國拒絕提供關鍵部件以限縮火箭最遠射程,將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烏克蘭「失控」,但上述擔憂仍暴露美國部分政治精英看待俄烏衝突的真實取態:從始至終,美俄博弈都是主調,烏克蘭的悲情只是用以輔助攻擊的情境工具,怎能「反客為主」凌駕於美國國家利益之上?
第三,美國民眾也漸對俄烏戰爭的激情話語「感官疲勞」,開始正視現實問題。5月6日至16日,美國馬里蘭大學就民眾對美國對烏政策的觀感,展開第二次「關鍵問題民意調查」。結果顯示,美國民眾雖仍支持政府的烏克蘭政策,卻較無意願為此付出代價。在「準備看到衝突導致能源價格上漲」一題上,民眾的支持率由3月第一次調查時的73%,下降到5月的59%;在「準備好迎接通脹上升」議題上,也由65%下滑為52%;而在「準備好失去美軍」一題的支持率,則從32%降為27%。此一民意趨勢,應是《紐約時報》社論的基礎之一。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場戰爭曾被視為普京政權的索命符、俄羅斯崩潰的倒數計時,但伴隨經濟、軍事、民意流轉,西方逐漸陷入某種撕裂的兩難:如若戰爭持續,結果也高概率會是俄軍持續侵吞領土,而非烏軍成功驅逐俄羅斯;而衝突導致的經濟、能源、糧食複合危機,將對西方陣營構成嚴峻的內政挑戰,同時其未必能賭到普京政權崩解那日;民眾的資訊疲勞,更將迫使政治精英「調整步伐」。
簡言之,基辛格的發言揭示俄烏戰爭新戰線的成形:西方的內部博弈。如今衝突不僅存在於俄烏之間,也開始席捲西方決策圈與輿論場,並由之前的法國、美國立場分歧,擴大到美國內部的同室操戈。雖說受到政治正確等結構導引,西方整體政策難以立即改弦易轍,但基辛格等人所代表的聲音,勢必伴隨俄烏衝突的遞進,持續延燒發酵。
原文網址:
2022.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