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月24日俄烏衝突爆發起,雙方經歷了多輪談判,卻始終步履維艱。
2月28日,俄烏代表團於白俄羅斯展開首輪談判,儘管基輔已被包圍,烏方代表團姿態依舊強硬,要求俄軍無條件撤出克里米亞與頓巴斯地區,結果自是難達共識。雖說俄方代表於會後表示「雙方能談判已是一大進展」,現場的咫尺天涯卻是不爭事實,博弈由此重回戰場前線。
3月3日,第二輪談判仍於白俄羅斯展開。雙方就臨時停火建立「人道主義走廊」達成一致,除此之外便無更多進展。當地時間3月5日,《烏克蘭真理報》(Ukrayinska Pravda)揭露一起「處決叛國賊」駭聞,當事人為2月28日參加首輪談判的烏方代表之一、烏國銀行家基列耶夫(Denis Kireev),據報導稱,其因勾結俄羅斯而遭烏方國安局槍殺;然烏克蘭國防部情報總局後又表示,基列耶夫實為情報局僱員,是因執行「特殊任務」而喪命。如此各執一詞,並未淡化外界質疑,反是加劇了緊張氛圍。
3月7日,俄羅斯國防部宣稱對基輔等城停火,開放「人道主義走廊」,並於同日提出四大停火條件:烏克蘭必須去軍事化、承認克里米亞屬於俄羅斯、承認頓內茨克與盧甘斯克的獨立、修改憲法除去加入北約的內文並放棄加入「任何聯盟」。同日下午,俄烏在白俄羅斯召開第三輪談判,結果除了續設「人道走廊」外,仍無顯著進展。
3月10日,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烏克蘭外長庫列巴(Dmytro Kuleba)於土耳其舉行會談,是為俄烏開戰後最高階別談判,同席者尚有土耳其外長恰武什奧盧(Mevlüt Çavuşoğlu),但結果仍是原地踏步,至少可供公開的訊息是如此。
回顧上述周折,俄烏經歷了三輪談判與一次外長會談,卻始終難有顯著突破,究其原因,除了俄軍施壓尚未到達基輔當局臨界點,美歐遲遲不回應俄羅斯的安全訴求以外,烏克蘭內部的反俄情緒亦為關鍵。
反俄情結何以積重難返
眼下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身陷雙重困境:如若談判未果,在北約不出兵的前提下,烏軍只能持續耗損;若是接受俄方條件,戰火應能消弭,但澤倫斯基政權必然垮臺,其本人更可能遭遇生命威脅,成為烏克蘭極端勢力的洩憤物件。
而回顧烏克蘭的反俄情緒堆疊,既受獨立後的「國家主體建構」工程催化,亦與政局變動息息相關。
1991年蘇聯解體後,烏克蘭的親歐派政治精英著手推動歷史教科書修訂,一來是為改造人民的身分認同,使群眾情感由莫斯科轉向基輔;二來是欲以前者為基礎,為「脫俄入歐」的戰略選擇創造選票空間。在此之前,烏克蘭的官方史觀長年標舉俄烏的「兄弟關係」,並稱俄方為烏克蘭現代化的締造者,然在新史觀的建構力道下,烏克蘭精英通過對幾處歷史環節的「新解讀」,成功將「同胞情」轉為「漫長的殖民苦難」。
首先,論及對「基輔羅斯公國」的衣缽傳承,烏克蘭在蘇聯解體後隨即修改教科書,強調自己是唯一「直系血脈」;而劃分俄烏漫長的歷史交流,也出現新的敘事分界,即1917年十月革命前,烏克蘭不幸淪為「俄羅斯帝國殖民地」,1917年至1921年迎來「革命性民族解放」,烏克蘭實質建國,1921年後則「遭到蘇聯再殖民」。
此外諸如1922年的「大饑荒」論述,亦伴隨親歐親俄的政治角力,反復改弦易調。獨立建國之初,此事被標舉為「蘇聯殖民」的苦難印記,並在親歐派精英崛起下,逐步染上「種族滅絕」陰影;2010年親俄派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上臺後,此事被回修為「人力無法避免的自然悲劇」,但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種族滅絕」敘事再度勝出。
上述過程可見,親歐派精英推動的歷史書寫,傾向將烏克蘭近代史描繪為「被俄荼毒史」,雙方共有的歷史記憶遭到淡化,共享的文明程序亦遭割裂,俄羅斯成了霸佔烏克蘭的異鄉人、篡奪基輔榮光的殖民者,烏克蘭則忍受上百年壓迫,並在無數犧牲與革命後,迎來國家的終極解放。故極右武裝組織「烏克蘭反抗軍」(UPA)的罪惡能被抹去不談,儘管其主導了屠戮上萬波蘭人的種族清洗;「偉大衛國戰爭」也被修改為「布林什維克驅離法西斯後轉而屠殺UPA,以免烏克蘭武裝獨立」。
然這般大規模的認同改造,對亟需平衡歐俄雙方的烏克蘭而言,無異於引火自焚。當民意在「反共、反蘇、反俄」的大旗下集結,確為「脫俄入歐」的戰略轉向提供了輿論支撐,卻也進一步限縮了對俄緩和的政治空間,主政的親歐派精英在反俄光譜上相互競賽、越走越遠,親俄派則愈發舉步維艱。
此外有鑑於東西烏克蘭的認同分野,上述歷史教科書修訂本僅在烏西地區盛行,並未在烏克蘭全境流通,故當烏西學童悲痛於「蘇聯殖民」的屈辱壓迫時,烏東學校卻仍在講授蘇聯史觀敘事,所用教科書更與俄羅斯史學論述高度一致。長此以往,東西烏克蘭的認同分歧日漸擴大,雙方矛盾亦是直線上昇,尤其基輔開始在烏東強推「去俄羅斯化」政策後,當地民眾的強烈反彈,為往後諸多武裝衝突埋下危險引信。
走向極端的畸形愛國
此次俄烏戰爭爆發之初,全球網路集體聲援烏克蘭、譴責俄羅斯,但一則2月27日的35秒視訊,卻讓簡單劃一的道德風向陷入混亂。此視訊由烏克蘭國民衛隊的官方推特帳號(@ng_ukraine)發佈,展示了亞速營(Azov Battalion)戰士在子彈塗豬油的過程,並配上一段毫不掩飾的極右語句:「國民衛隊的亞速營戰士在子彈上塗豬油,來對付卡德羅夫的獸人(orcs)。」
其中「獸人」意指由車臣領導人小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派至烏克蘭的戰鬥人員,塗豬油則意在侮辱車臣的伊斯蘭信仰。此文一出,引發了穆斯林世界的強烈反彈,也讓不少西方網友留下「納粹主義」、「反人類」、「侮辱宗教信仰」的批評;再加上法國記者博內爾(Anne-Laure Bonnel)於2015年拍攝紀錄片《頓巴斯》(Donbass),內容記錄烏軍與極右民兵對烏東民眾的殘酷迫害,本在「不符宣傳」基調下受到西媒長期「過濾」,卻因衝突爆發而浮上臺面,外界這才留意到烏克蘭在「自由前線」皮囊下,難再遮掩的濃臭血汙。
綜觀亞速營等極端勢力的崛起經過,2014年的政治劇變堪為關鍵。首先是受美一手煽動的「廣場革命」,成功迫使亞努科維奇流亡莫斯科,卻也讓反建制盲動、極端民族主義大行其道,成為某種畸形的政治日常。然在西方媒體筆下,烏克蘭的街頭政治體現了「民主真諦」;在許多反俄的烏克蘭民眾眼中,「廣場革命」雖有暴力氾濫與踐踏法治之嫌,卻是烏克蘭新生代與腐朽威權的偉大斗爭;在意欲擴權的親歐派精英嘴裡,「廣場革命」被上昇到神話位階,是烏克蘭「再建國」的政治界碑,其以「人民」之名自我粉飾與辯護,實則是將民粹共鳴當作廉價的政治消費品。
然而2014年亦發生了克里米亞危機,與烏東的武裝獨立。在烏克蘭親俄民眾心中,「去蘇脫俄」的歷史語境已讓其淪為異鄉人,政治精英與知識份子鋪天蓋地宣傳「愛國民族主義」,更讓烏東成為極端勢力的狩獵品,雙方矛盾已難彌合。武裝獨立後,東西仇恨伴隨流血衝突疊加發酵,烏克蘭既高歌「廣場革命」帶來的民族轉化,亦視「國土分裂」的殘酷現實為奇恥大辱,兩重激情交織作用下,反俄情緒上昇為仇俄怒火,為極端勢力的崛起保駕護航。
以亞速營為例,其本是活躍於哈爾科夫(Kharkiv)、馬里烏波爾(Mariupol)等地的「自願民兵」,2014年烏東衝突爆發後,烏克蘭政府對其擴編挹注,亞速營由此茁壯為配備重型武器的國民衛隊,開始對烏東平民犯下多起反人類罪行。而如此畸形的納粹式愛國,烏克蘭社會並非一無所知,卻因無力改變國土分裂現實,故而轉向放縱極右勢力頻繁施暴、以洩集體之怒。
長年以來,從自詡自由派的媒體撰稿人、參與頓巴斯衝突的退伍軍人、主流記者到學生群體,烏克蘭內部對亞速營的選擇性忽視乃至默許從未停歇,2014年後浮現的「馬里烏波爾捍衛者」之名,更是民粹湧動的時代烙印。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澤倫斯基的談判困境,恰是烏克蘭近代30年的掙扎縮影,從修改教科書到神話「廣場革命」、從歧視烏東到培植亞速營,親歐派政治精英或許成功塑造了一代人對基輔的忠心耿耿,卻也讓烏克蘭失去原有的安全平衡。如今前有戰火煙硝、後有民粹喧囂,一代人的未來也就這麼無情葬送。
原文發表於2022/3/16《多維新聞》:(上稿時編輯誤植作者姓名,本文作者為祁賓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