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夏季的蟬鳴中醒來,似乎就已經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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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近的柏油路面出現海市蜃樓,磚地上,樹影斑斑成行,隨風搖曳的枝葉,燠熱的高溫。精緻裝扮抵禦不了近赤道地區的熱浪,遂而溶解,你處於固態及液態之間,粉底亦如是,濕漉漉,牢騷滿腹;你深覺神創造夏天是為了毀滅你,可惜有禍害遺千年原則在先,你的末日始終不曾靠近。
台灣的艷陽敗下陣來,你降格挑戰日本的陽光,距離零度線越遠,你的勝算就越大,可預期的勝之不武。
人在京都時,你費了五分鐘說明夏天毀滅論,東君哈哈大笑,路人側目,仍無法阻止他的笑聲。購物歸來的旅伴好奇探問,你們在聊什麼?東君笑說沒事,你感到內心有些膨脹。
過後你們落在隊伍之末,前頭的旅伴熱鬧滾滾,像幾台永動機,說完笑話就跳舞,邊跳舞又邊說笑話,他們大聲嚷嚷,不像稍後夏日祭典的虔誠朝聖者。你們順行於任何話題,唯獨手背同時分心,假扮枝葉拂動,以及細枝鬆散交纏的模樣。
你的心不在焉,不在彼,也不在喉道裡將出未出,一時間你難以感知,於是假裝不曾丟了東西。怎麼了?東君握緊你的手,和煦的耳語。一念三千,你想挑選最無傷大雅的說。
我不想去祭典,我們等下去鴨川好不好?你小聲問。
東君微笑頷首,似在回應他人,兼而回應你。你習慣他的目光有時穿行而過,歷經交疊掩護的體膚,穿越你像望進一片剔透玲瓏的玻璃;近來你需要動用更多精力自我說服,凡存在之物才能被看穿,你必然會出現在他的眼裡。
從十五歲開始,你便隱約察覺陸東君的眼神,你們心照不宣地相互指認,在人群嘈雜裡讀懂對方的內心獨白:討厭的老師、福利社的檸檬派、自以為是的同學、過份可愛的校狗、好想燒掉學校……。
陸東君明白你對人生的惡作劇,恰如你深諳他的作法,所以十八歲之後你們繼續讀同一所學校,白日裡有為有守,天色一暗,就潛入街頭遊蕩,在牆上噴漆塗鴉,寵愛及騷擾野貓,大字型躺在柏油路上;你們像兩個不知寒暑的方外之人,時而無話不說,時而無話可說。
到了今日,你還是很迷戀他讀出你的姓名的瞬間,比如現在。你對準鴨川投石,石子毫無懸念地落水,杳然無蹤。
「太遜了吧,陶又凌!要像這樣身體壓低,平平地丟,就會成功。」
東君一揮手,石子翻飛,連續騰躍五次後入水。鄰近的小孩看得目瞪口呆,低頭搜尋石地裡適合的物件。
你依言照做,石頭只掙扎地彈起一下。「成功掉進水裡。」
「試試這個。」他遞給你一塊精心挑選的石頭,輕薄,扁形。
你修正姿勢,再次嘗試,教練選球換得鼓勵性質的單次彈跳,於水面輕盈地簽到。
「太遜了吧,陸東君。」你望向東君,他做出標準姿勢供你模仿,斜壓的背脊,手臂伸展的角度,手腕推送的姿勢;石子長腳,連跳四下。
日沉,裹滿顏料的橘紅色彈珠滾過紙面,橘光粼粼的河川,盡頭是將熄之日。鄰近的孩子拋出四連擊,雙臂高舉歡呼不止,總算心滿意足地離開。
你和東君對看一眼。
「加油好嗎?」東君說。
「還不能放棄我啦。」你又嘗試一遍,兩下。
東君大笑,繞到你身後調整動作──原該如此,他左手環住你的腰,右手握住你的手腕,形成一個寬鬆的擁抱。你們傳染了對方的笑意,一齊竊笑,再擺動右手扔出石子,清爽的撲通聲,一下也沒騰起。
遠處,人群紛沓,夏日祭典生機蓬勃,沿街點綴了紅彤彤的燈火,橋上道路比往常更通明。夕陽已然消褪,河面倒映,如餘燼落入水中,星星點點的閃爍,橋下的鴨川始終蜷縮於一派靜謐之中。你們不發一語,只是牽手散步,與川邊其他人無異,均各自陷入簡短、無言而安定的日常。這可能就是一天裡最好的時刻了。
有人的手機響起,你們同時停下腳步。
「杜葳嗎?」你問得稀鬆平常。
「等我一下。」東君接起電話,仍然沒有放開你的手。
杜葳是朋友圈裡年幼幾屆的學妹,是明亮的初夏午後,花磚陰影覆蓋的那杯淺藍色蘇打水,氣泡推擠著冰塊,沁出一絲絲甜味。杜葳也是陸東君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