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食送上桌後,腹䵍又往我盤內添放炸薯條和薄煎餅,問道:「梢小姐那晚情況⋯⋯。」他說不出適當修飾用語,其實迫切地想瞭解當晚發生何事。這麼形容吧,講好聽妖怪各有其行事風格,戳破真相就是作怪模式固定,墨薔梢背部那刀致命傷,鐵定是無頭騎士下手,但她遭受綑綁折磨,非無頭騎士作派,明顯人為。稍早聽禽滑描述他仨救起我姐弟倆過程,墨薔梢讓人用藥,呈現假死狀態,我自然清楚是馬克西米利安,使用摩諾史塔托斯提供的特殊生技藥物,否則尋常安眠藥、麻醉劑何能瞞騙過我?
青曇曾言「常人休作贏過腹䵍大人之想」,不單指腹䵍的護神能力,深層意涵,他與媯盤構成正反兩面鏡,切確而言,媯盤信任一個人,從懷疑開始,通過無數試探、考驗去加深關係;腹䵍卻由包容開始,無畏任何背叛,因他比媯盤更可迅速精準看透人心卑微、人性恐懼,進而應對突發場面,唯一防禦型護神,謊言在他面前能發酵多久呢,他熟稔我和馬克西米利安的性格,或許已知曉此案底牌。
「腹大哥,『五朔花柱』起源雖眾說紛紜,可是『崇拜聖樹』觀點乃歷史學者們公認,各地神話均存聖樹信仰共通性,像是伊西斯拼湊歐西里斯的屍塊,製成木乃伊下葬後,其墳墓長出『生命樹』,還有伊甸園的『智識樹』、美索不達米亞神話的『胡盧普樹』,都象徵重生是吧?」我問道,腹䵍、禽滑和青曇三人互覷,青曇先是恍悟又轉為疑惑,問道:「原來那是五朔花柱痕跡⋯⋯五朔花柱和煉金術、賢者石無關呀。」兩日前,青曇領幾名駐地墨者,復還白色十字架時,勘查鐘形岩頂部有異,並不知此先馬克西米利安已甦醒、去除五朔花柱。
腹䵍答道:「《山海經.大荒南經》記載,『有不死之國,阿姓,甘木是食。』自古以降,追求不死和重生的儀典,必祭祀神樹,煉金術究竟屬於科學、玄學哪一範疇,界定十分模糊,世人不聞煉金術特定儀式,但不代表沒有,因之異常隱秘──煉金術產生採礦行為,欲採礦必剷除植被、傷害木性,悖逆生生不息原則,須祭祀神樹,獲得諒解。」我吞進最後一口薄煎餅時,青曇朝我說道:「按腹䵍大人解釋,摩諾史塔托斯綁架梢小姐,遠不只圖謀墨薔家高科技,梢小姐閨名代表樹木,總不成當祭品⋯⋯。」青曇不講便罷,經他這麼一提,我立刻憂心皺眉,青曇自覺失言,低聲歉道:「青曇口不擇言,鉅子恕罪!可鍊捆梢小姐在十字架上,擺明薔薇十字之意麼,簡直愚昧!」
我搖頭說道:「臺灣傳統喪禮科儀,不也有白雞敕符、白鴨壓煞,棺材出殯時『祭棺帶路鴨』的習俗,本意原是制煞,只是這觀念不符現代宗教時宜,既求亡者安息,何辜其他生命?」話音剛落,我和青曇兩人一陣尷尬無語,同時想到召喚護神們的「明鬼四之術」,非得用蠟燭不可,以膏油香喚鬼,那要說來,燒香燒蠟燭燒金紙更不環保,別人也可以批評我墨薔鉅子造成空氣污染啊,忒頭疼,多少能體會姜薑無法養屍的不滿心情,咱們混跡玄異圈也不那麼容易,唉,早晚被淘汰。
(按:雞者,諧音「祭」;鴨者,諧音「壓」。傳統喪禮使用白雞白鴨是否合宜,多持相反看法,或說有虐待動物之嫌,因祭祀過程須用活體,祭祀後則放生郊野,令其自生自滅,畢竟無人願食喪禮祭祀的雞鴨,心有顧忌障礙;或說必須留存傳統文化、不可廢止,況且喪家舉辦喪禮,如果沒有驅煞掃穢等儀式行為,鄉里鄰居亦介意難安。無關對錯,文化習俗本該因時因地因事制宜。)
禽滑、腹䵍仍舊神情泰若,腹䵍說道:「煉金術書寫入文學的作品並不罕見,但詳細闡述活人化之術、重生過程,當首推《木偶奇遇記》。」
《木偶奇遇記》故事背景為義大利托斯卡尼大區,其首府佛羅倫斯,即作者卡洛.科洛迪故鄉,故事講敘小木偶皮諾丘歷經諸多災難,透過學習、工作和行善,最後供養父親,成為真人。文學或史學研究學者,著眼點多探討工業化時代背景下,揚棄自然和傳統,追逐名聲利益,進而抨擊工業化帶來的社會弊病,然則站在玄異圈人士角度分析,顯然浪漫許多,純粹是卡洛撰寫了一本煉金術童書,言簡意賅地傳達重生蛻變。
腹䵍說道:「卡洛壯年時,積極參與義大利民族解放運動,追隨該運動中著名領袖朱塞佩.加里波第。朱塞佩被譽為『兩個世界的英雄』,長年穿著紅色襯衫,成為標誌,其支持者傚法,故世稱『紅袍軍』,最為重要的,朱塞佩本人乃共濟會會員。故事中可窺端倪,某些學者認為『Pinocchio』,在佛羅倫斯方言中,指的是松果,但是佛羅倫斯本身盛產葡萄和橄欖,有趣的是木匠師傅安東尼奧,當地人叫他『櫻桃大師』,他取一截圓木製作傢俱,後來把圓木贈送鄰居,木偶劇演員格培多,那麼問題是,後來變成皮諾丘的那截圓木,是哪種木頭?」
我思索了一會兒,回答:「櫻桃木!當地人叫他櫻桃大師,當然不可能說他愛吃櫻桃、擅長吃櫻桃,是指安東尼奧所製櫻桃木料傢俱高貴,不枉大師之名⋯⋯還有櫻桃是紅色的,也象徵紅袍!」腹䵍又道:「故事裡描寫格培多謀生目的,只求掙『一塊麵包和一杯葡萄酒』,是否頗有耶穌與門徒們逾越節『最後的晚餐』意味?」
「不只如此,又關聯《化學婚禮》了呢!」我接話,腹䵍點頭,侃侃續道:「皮諾丘有兩名導師,會說話的蟋蟀和綠石仙女。和卡洛幾乎同歲的法國昆蟲學家,尚.亨利.法布爾在他的《昆蟲學札記》裡,摹繪義大利蟋蟀,肖似夏季原野交響樂演奏家,上下鞘翅若琴弓般互相摩擦,音質變化無窮,令人產生距離幻覺,恰如腹語者藝術要訣,暗示了義大利蟋蟀身兼小提琴家和傀儡師特質。綠石仙女終將皮諾丘變成真正男孩,『綠石』兩字,亦讓人揣測《翠玉錄》的可能性。」
我回憶著故事內容,說道:「確實許多細節都牽連煉金術,例如皮諾丘在格培多家裡煎蛋,蛋變成小鳥飛出,發生和羅森克羅伊茲在化學婚禮中,孵蛋的相同情節;皮諾丘得到五枚金幣,把金幣種植於愚人城外的奇蹟之地,爾後不久的五月某早晨,卻長出驢耳朵醒來,這不影射彌達斯參加阿波羅舉辦的音樂比賽,卻裁判阿波羅輸,阿波羅大怒之餘,把彌達斯變成驢耳朵,以及牛頓拆穿愚人金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