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一輪明月灑下銀光,照亮刻著三個漆金大字『天黑堂』的牌匾,堂內每個位子都坐滿了人,個個動筷動匙分食桌上的酒肉,此時坐在方桌的他端著滿碗的酒起身,朗道:「來!來!來!各位兄弟,今夜中秋佳節,咱們喝個痛快,吃個痛快,務必盡興,才能痛痛快快殺翻清兵,你們說好嗎!」話一出,所有人都站起來應和,爽快的乾了滿碗酒,除了與他同桌那兩人。
他乾了酒坐下,坐在對面的女子笑施施替他滿了酒,他說了謝字後把眼珠轉至左側,笑道:「這中秋節不是該開開心心,盡情歡笑嗎?怎麼現在咱們的三當家一臉不悅,而且連最愛的汾酒也不動半分?」眼珠接著來到右側,又笑道:「怪的是連咱們的二當家都這樣,難不成這場團圓飯令他好不自在?還是說……」最後移眼到女子面上,道:「你這作妹妹的冷落了哥哥?對,一定是這樣,初水,還不跟妳哥敬個酒,熱絡熱絡!」
名叫初水的女子一聽,便笑著端碗酒,對著二當家賠個不是,就要把酒一乾,二當家立刻按下她的手,道:「這酒是妳的災星,喝這麼一碗,不怕死嗎?」初水道:「怕死,就不在這了!」二當家搶過她手中的酒,一口乾下,瞪著那人,厲道:「東城獨,是個男人就別讓我妹子淌這渾水,我華刀儀一輩子感激你,交戰時定會留你全屍。」
鄰桌有人聽見此話,一掌拍響桌子,站起身子,指著話者斥道:「你這剃髮留辮的叛徒,說話小心點,要不然讓你抬著出去!」話音落下,便有浪潮般應和不絕而來。華刀儀也無懼千夫所指的劣勢,也站直身軀,睨視眾人,道:「就憑你們也想讓爺們抬著出去,還早的呢!」話一出口,立刻引起眾人憤懣,鄰桌的人們紛紛湧了過來,東城獨見狀遂喝道:「好了!」
接著三當家起身,道:「各位兄弟,難得中秋團聚,該是好吃好喝,別鬧脾氣!」華初水站起身來,發聲安撫眾人回桌後,看向胞兄,道:「今日難得團聚,別掃了兄弟們的興致,哥,你不懂說話就喝酒,讓三當家的……說就好!」華刀儀重哼一聲,起身道:「殷九安,這兒交給你了,我到外頭等你。」殷九安道:「這恐怕是最後一次團聚,你不多留一會兒嗎?」華初水也想拉胞兄留下,但華刀儀撥開她的手,說道:「這裡汗臭太重,我待不住。」話一落下,他便被數雙怒目送出屋外。
東城獨眼睛緊盯著離去的華刀儀,不由得一嘆,道:「沒想到曾經歃血結拜的兄弟居然嫌起汗臭,人生真是難料啊!」殷九安沉吟一陣,道:「天已難明,又何苦盼望晨曦,為今之計當屬求個活路,我與他只是妥協罷了。」東城獨點點頭,道:「妥協……說得真好……」語調轉厲,道:「我無法委屈於黑暗的天下,剃髮留辮,不可能!」殷九安道:「你該醒醒了,把外頭那塊牌匾給砸了,不要弄到血流成河的局面。」華初水蛾眉一豎,道:「三當家,您這話小妹可不敢恭維,這塊牌匾是兄弟們用血汗拼來的,為的是提醒自己如今是黑漆漆的天,不能忘記復明的大業,怎能叫大當家把匾給收了,倘若他敢說出這樣的話,我手中這把白刃就讓它變成紅的!」語一盡,她把匕首硬生生插進桌子,頓時引來眾人鼓掌叫好。
殷九安搖搖頭,道:「我可從沒忘記那塊牌匾是如何得來不易,那個時候大周被滅,清兵大破雲貴,咱們四人領著百人隊殺出重圍,一路來到廣東落草時只剩四十幾人跟著,或許是上天憐憫,立基未穩竟巧遇天地會豪傑,藉由他們的鼎力相助,才在廣東成了小氣候,還有了這間不大不小的堂口。雖說都是以反清復明為宗旨,咱們不把鄭成功當一回事,他們不能接受,這一個分歧點,也使天地會與咱們化分界線,各走各的路……」又道:「失去天地會這棵大樹,影響最大就是勢力維持不易,多半的抗清義士紛紛投向天地會,畢竟他們手上握有的資源多,就算抗清不成,也可分一杯羹。至於咱們只憑著一腔熱血、兩字義氣就想壯大起來根本是癡人作夢,不能接受流有倭寇血液的鄭成功為正主的咱們卻只剩那兩樣的東西,要想突破困境,除了幹一件震天震地的大事,沒有別的出路了……」
東城獨看著殷九安淺酌一口酒,道:「我還以為這些事會隨著你的頭髮一同被剃去……」殷九安笑笑,道:「這段往事怎麼能忘呢?衝進總督府放火的主意可是我一手策畫,咱們也因此獲得不少抗清勇士的讚許與認同,漸漸有人追隨咱們,幾年過去,才有了殿外那塊牌匾,在掛上牌匾時你還高舉酒杯,拉著我的手,說我是天黑堂第一功臣,讓所有兄弟向我敬酒,二當家更捧著一大甕的酒來敬我,那時候我真開心,放肆的說幾年後就要把火燒進紫禁城,沒想到……」
東城獨接道:「這把火不僅燒不到紫禁城,反而燒到了這個曾經令你開懷大笑的地方!」殷九安嘆了口氣,道:「世事無常啊……」坐在一旁的華初水輕哼一聲,眼神銳利的刺向殷九安,道:「是呀,任誰也沒想到你殷九安是個貪圖富貴的小人,自個兒投暗也就罷了,還拉著我哥一同剃髮,成了悖宗忘祖的不肖子孫,當初與你結拜實在愚蠢!」又道:「你若還念著昔日情義,就把外面的兵給撤了!」坐在對面的東城獨道:「華妹不必求他!今日此景,早在我預料之中,唯一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還來喝這杯團圓酒。」
殷九安道:「任你們怎麼譏罵都無所謂,看清大勢,做出最好的選擇,讓自己能在這世上多活一刻,才是正途!憑著熱血、義氣可填不飽自己的肚子啊!」東城獨哼道:「說的冠冕堂皇,不就為了掩飾自己是個小人的事實嗎?人有殺生成仁,無求生害仁,似你此等不仁之人,還有甚麼話好說的!」華初水道:「不錯,你屈服滿清是不忠,你剔去頭髮是不孝,你背叛兄弟是不義,如今又要殘害同胞更是不仁!」
眾人一聞此話,無不拍手叫好,紛紛痛罵幾句,此起彼落,屢屢不絕,殷九安忽然仰天大笑,道:「忠孝仁義能當飯吃嗎?別把一些虛無飄渺的道德成天拿出來說嘴,那種餓到都想咬舌來吃的感覺,你們能夠想像嗎?」他看了華初水一眼後,轉盯著東城獨,道:「咱們都是家破人亡的孤兒,吳三桂打開山海關,清軍鐵騎勢如破竹,到處燒殺擄掠,咱們的家人全慘死在清兵刀下,從此展開有一餐沒一餐的流浪生活,冬天時沒有溫暖的被窩,只能露宿街頭,那種飢寒交迫的日子,如今想來便讓我毛骨悚然,甚麼大義、道德,根本就是個屁,人只有呼吸是真的,只要能維持這一口氣,我不介意自己是甚麼身分,是漢人也好,是女真也好!所以當我察覺反清已經是件不可能的事情時,便開始尋找投降的門路,結果就在一間酒樓碰見新上任的兩廣總督,那一夜我就決心為清廷賣命,只不過代價就是瓦解天黑堂……」
東城獨哼笑一聲,雙目刺向殷九安,道:「這麼說來我還得感謝你,讓天黑堂多延續三、四年的性命,要不然憑你腦子,將天由黑轉青只是翻掌之事……」
殷九安兩眼與東城獨對視,眼神極為銳利,道:「為了活命,而且活得更好,當我答應總督收拾天黑堂,就下定決心在三個月內滅掉你們,好讓皇上知道我殷九安的手段,爬上更高的位子,只不過……」他頓時將目光移向華初水臉上,續說:「你哥阻止我!」
華初水訝道:「我哥?你騙人,我哥為人心狠手辣,只要是他當成敵人的,恨不得傾刻致敵於死,怎麼可能還會阻止你!」殷九安不說一字,直直看著華初水,華初水思索半晌忽道:「我哥是顧慮我……」殷九安聽了一笑,猛然把眼釘在東城獨的臉,厲道:「華刀儀與我在羅浮山一戰,被我綁了之後,念在結拜之情,我不僅待他如親,還日夜勸降,希望與他共享富貴。可他為了初水誓死不肯歸順,還要為天黑堂而死,逼得我騎虎難下。不殺跟總督無法交代,殺了又不捨,但我還是選擇不殺,繼續嘗試勸降他,幾天下來終於明白他不願歸順的癥結就是初水,他說:『初水是我唯一的親人,一旦歸於大清,就得與她為敵,到時兵戎相見,說啥也要保她周全!但這一來不就壞了大事,總督定要找我倆負責,你說這樣我能歸順嗎?別說享受榮華富貴,命還賠了進去,既然都是個死字,不如死得光榮些!』一曉得問題在哪,我便在權限內給了承諾,就是滅天黑的時程拉長,藉由一步步剷除天黑堂勢力,警醒你們反清一事終歸泡影,希望你們歸順,或者自動解散。有了我的承諾,他心想能在一年內說服初水,可他沒想到初水為了你,寧死不屈!東城獨,醒醒吧!今後都會是辮子頭的天下,這個天是不會再明了,別再傻了,認清大勢吧!」
方桌之外,突有一人從座中起身,怒罵:「放屁!」又道:「韃子狗說的話能聽嗎?」殷九安見眾人被此話激得憤慨非常,紛紛對自己飆罵,甚至那位起頭的漢子更氣得舉起酒甕丟了過來,逼使他起掌將酒甕勁推回去。此勢極速極猛,東城獨為了保護手下,提起一根筷子朝酒甕射去,在酒甕將及身之際,把酒甕打得粉碎。那名漢子立刻抱拳,道:「多謝堂主!」
東城獨站了起來,由左至右將所有兄弟看了一遍,再把雙目移往華初水,見她對自己點頭一笑,胸臆間頓時豪氣振奮,以堅定的聲音,朗道:「倘若大勢如此,不容更改,我東城獨寧為焦土,不做亡國奴,偏要逆天而行,扭轉乾坤!願與我死的,我謝了,不願的,我絕不強留!」此話一發,天黑堂眾漢一股熱血化作聲音,高喊:「天黑不死,東城常在!」
一時整個廳堂彷彿被這陣陣聲浪給撼動,桌面上碗筷微微顫抖,置身於此的殷九安耳聽那八字,重哼一聲,對著不停高喊口號的人們,朗道:「你們的親人難道都願意看你們去死?當你們熱血滾滾慷慨赴死的時候,可曾為自己的妻兒、父母想過,一旦你們死了,兒女失去父親的依靠,在外頭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妻子得守活寡,在漫漫長夜中飽受思念之苦;你們的父母更要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若只有你這一位獨子,豈不可憐?而且別忘了,就算你們不承認大清,大清王朝仍是正統,你們抗清而死,死後你們的親人就得飽受世人譏諷,永遠抬不起頭來,你們可想清楚,不要後悔莫及了!」
高喊口號的聲浪瞬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波波私語,這些原本氣勢烈烈的人們,因為殷九安的話開始有些不知所措,換言之天黑堂幫眾已有鬆動,不再是鐵板一塊。東城獨見情勢被殷九安一句話給亂了,卻不在意的喝著酒,還阻止華初水出聲穩固軍心,任由手下走出天黑堂。殷九安對此感到十分得意,便道:「你的士兵一個個走了,你還能夠喝酒,甚至不讓初水穩住他們,莫非你要降了?」東城獨一笑,朗道:「我剛說讓他們決定是否要留著與我共度生死,如今我還感謝你幫了一個小忙,告訴他們抗清的下場是甚麼,我深信真正留下的人是已做了覺悟,要穩住軍心的最好辦法,不是一句句空話,而是讓他覺悟自己赴戰的意義,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又道:「你看!」殷九安順著東城獨的指尖看去,雖然有些人離開,多數人仍然站在原地,甚至有人還走了回來,那名與自己發生衝突的漢子一副輕蔑的道:「老子的渾家與爹娘都明白我在幹甚麼,今日我若離開,他們肯定覺得我是個無君無父的王八,所以王八這名號你拿就好,我不必了,哈哈……」
殷九安突然怒火暴起,拿起碟子就要擲出,可不知何時東城獨已欺近身前,一爪就要掐住自己喉嚨,於是他立刻揮手反擊,但反而被對方抓住,喉嚨也遭到擒制。東城獨厲道:「這些兄弟都是與咱們一起吃過苦的,你真下得了手嗎?」見殷九安撇過眼,不作一聲後,又道:「你來的目的無非就是要勸降我,也許你是念在昔日之情,在殺進來之前先來說服我歸順大清,好讓咱們能夠好好吃頓團圓飯,可你沒料到我的態度那麼堅決,要我歸順殺我至親的滿清,不可能!」說著鬆開雙手,看著整理衣領的往日兄弟,道:「感謝您的好意,走吧!」殷九安重哼一聲,眼眶泛紅,道:「東城獨你少往臉上貼金,今夜我是看在華刀儀的面子上,來說服初水離開的,可所有天黑堂的人都知道,你不走,初水怎麼會走,看來只能對不住他。」
華初水走到東城獨的身邊,摸著自己的肚子,淺笑道:「麻煩轉告我哥,說妹妹此後只為東城大哥生,他去哪,我去哪,天堂地獄我都伴著他。」東城獨單臂將她擁入懷中,眼帶疑色,輕聲問:「妳有喜了?」瞧她點了頭後,東城獨眼睛顫了一下,又與殷九安對看片刻,心思電轉,對懷裡的女人,道:「初水……」看著華初水笑著與自己凝視,又道:「與孩子……好好活下去。」華初水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打昏了過去,東城獨抱著她向殷九安道:「望你還能顧及一絲情份,照顧我的妻兒!」殷九安還想嘗試勸降,最後選擇放棄,從對方手中接過華初水,道:「你的妻兒會在寧靜的江南平安的度過一生一世,我向你保證!」東城獨堅定的看著殷九安,點了頭,道:「多謝!」接著泛淚見殷九安抱著華初水漸漸走出天黑堂。
東城獨拭去眼淚,提起一甕酒,對著眾兄弟,朗道:「兄弟們!讓咱們喝光這甕酒,拿起你們刀,隨我出去殺翻那些清兵吧!」眾人聞聲,紛紛扛起酒甕往嘴裡倒酒,喝光之後,便把酒甕一個個砸碎在地,東城獨頓時熱血盈胸,豪目掃遍堂中好漢,滿意的點點頭,大喊:「兄弟們!咱們殺出去吧!」語落,東城獨率領眾人奔向無盡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