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充滿天然的刺鼻氣味,這是燃燒期將近時特有的味道。
廠房內的機器轟轟作響,人們沉默不語的忙碌。即使注意到了雷勒特,只有兩個正準備開車去買零件的人和他攀談。他們拍拍他的肩膀,笑他看起來還不錯。
熟悉的環境令他感到放鬆,卻也因為工作養成的習慣而緊繃起來。
往辦公室的路上,他的左手一直在折手指,關節不停發出喀喀的聲響。
他祈禱托馬斯是在現場的某處而不是在辦公室,這樣他就不會覺得像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被影響判斷。然而他遠遠就從門上玻璃見到托馬斯短髮整齊的後腦勺。
他準備握住門把時,托馬斯在椅子上轉了過來。他手掌向上,四指往後招了招,示意雷勒特進來,並從椅子起身。
「我正好之後想找你談談。還好吧?你看起來還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托馬斯手插口袋,只露出拇指。
他看過很多人做過這動作,但沒有人可以做得比托馬斯有威嚴。
他的頭髮整齊梳成三七分,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些亂翹。棉質上衣的領口處汗濕成一片半圓,褐色吊帶褲的左邊腰際夾了一只捲尺。
他的身高略矮,但身材精壯,杏仁狀的眼睛散發和善的笑意,眼角的皺紋充滿魅力,嘴角卻像年老金魚一樣下垂。
室內另外還有七名員工在辦公。明明沒有一人在看他們,雷勒特卻覺得每個人都豎著耳朵在聽他們說話。他提議出去抽根菸,被托馬斯拒絕。托馬斯說等等會有抽風機檢查人員要來,隨即改變話題,問雷勒特的傷勢要休養多久?
每當雷勒特回答,他便緊接著問接下來的問題,絲毫不浪費時間,雷勒特因此沒有發問的機會。
對話節奏壓縮了他的思考時間,環境和托馬斯釋放的壓力則影響他對事物的懷疑。
他還沒有足夠的自信主導對話,剩下使命感讓他如巴住海上浮木般,維持僅存的一點決策能力,不被服從的習慣牽著鼻子走。
托馬斯沒有在圍毆事件上多琢磨,話題很快來到雷勒特的休假和替代職務。
目前除了檢查設備和運轉箏網,雷勒特沒有其他替代職位能做。如果能維持生計,雷勒特表示願意做任何一項。托馬斯便安排他協助固定箏網掛勾。
交代他要跟誰報到後,托馬斯雙臂抱胸,像是表達談話已經結束。
雷勒特不想讓其他人聽到借錢和新區的事,他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必須想出一個讓托馬斯願意離開這裡談話的話題。
那麼最好是私人,又不光彩的事。而且不能讓托馬斯沒有面子,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他舔了一下嘴唇,吸氣開口說道:「那天捲入麻煩的,還有我一位朋友,對方指定你去談,能請你幫忙嗎?」
托馬斯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只是迅速否定:「我不知道。」接著說:「什麼意思?」
雷勒特咬著牙繼續胡謅:「對方說你在這工作這麼久,除雪和清掃的經驗也是頂尖,沒想到安排上竟出了這種差錯。」
托馬斯這下微微皺起眉頭,交叉雙腳。
光是這個動作,雷勒特就喪失了談判的勇氣和自信。
從小到大,每次的斥責和數落都是從這個動作開始的。痛苦和不愉快的記憶排山倒海湧現,他終於從思考的浮木脫落,被數以億計的挫折經驗埋葬對抗意志。
……為什麼自己在這裡?為什麼非得這麼做不可?
強烈的自我懷疑和空虛感摧毀著雷勒特的企圖心。
承諾和使命感死命繫住他最後一絲理智,他氣若游絲的說:「真的……拜託。」
室內的書寫聲和摩擦聲忽然少了40%。他知道已經確實有人在看他。
雷勒特不敢看托馬斯的眼睛,不過知道他現在一定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
托馬斯嘆了口氣,總算說:「走,抽菸。」
過程感覺很糟,結果至少達到了。
雷勒特恍恍惚惚,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跟他走出辦公室的。回過神,自己已經跟他說明完大致狀況,並跟他上了貨車。
托馬斯帶他穿過兩個街區,拐進往桑比亞的隧道,越過一所種植南瓜的農莊,來到一個新興的小工業區。這裡與其說是偏僻,更可以說是隱密。
托馬斯帶雷勒特走近一幢白色牆面的建築,遠遠看到它後方有兩個廠房。
光看外觀,看不出這裡生產什麼。他直接帶雷勒特走進廠房,裡面看起來曾經是奶牛的畜牧場。約20名工人正忙進忙出,幾名正在護欄加裝看不出功用的金屬零件。
另一邊的廠房則有許多機械,有幾座巨大又精密的箱型儀器。整體氛圍像是加工廠,也像是實驗室,沒來由地讓雷勒特感到有些陰森。
他雖然想起麥迪說過托馬斯想成立專門的除雪公司,但還是明知故問,想聽他親口怎麼說。
托馬斯手插口袋,告訴雷勒特,他打算出來創業。雷勒特現在是工廠裡唯一知道地點的人。
工廠需要對雪漿瘋很了解的人,托馬斯認為這個位子非雷勒特莫屬。
他從以前就很看好雷勒特靈活的身手,也知道雷勒特帶走雪漿瘋殘渣私下獨自研究。如果要比較雪漿瘋的學問,雷勒特肯定在他之上。
「如果需要錢,不如來我這工作。你朋友的事我可以想辦法,只要你答應到時來這裡上班,這應該對你都是有利的條件。」
說完,托馬斯帶他逛逛周遭環境。
廠房裡只有兩人腳步的回音和發散的談話聲。
看著托馬斯從容卻不失警戒的背影,雷勒特對他能夠上班時間能夠擅自行動感到疑惑,同時猜想他在檯面下到底控制到什麼地步,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雷勒特問他麥迪會不會一起過來,畢竟他是配合多年的伙伴。沒想到托馬斯搖了搖頭。
「他不能控制脾氣,不適合這裡的工作,待在那邊他會比較有價值。」
提起眼前的機械,還有剛才畜牧場的改裝,雷勒特問他是不是訓練除雪員技術的設備。托馬斯笑了笑,說他只答對一半,帶他到廠房二樓的辦公室。
室內窗明几淨,偌大的觀景窗正對對面山林的瀑布,景色絕佳,有隻老鷹在天空盤旋。
托馬斯點了支菸,吐了口氣,把菸盒遞給雷勒特。
「雪漿瘋長年來都是人們頭痛的問題,政府頒布新的政策後,這就變成了商機。我很久以前就在觀察這件事,半年前確定消息後,才決定開設這個廠。」
「回收殘渣?」雷勒特問。
「沒錯。雪漿瘋的附著方式五花八門,漫無目的去除雪來蒐集,還不如專門養殖,就像殺雞一樣。」
原來如此。
不過,真的辦得到嗎?
說起來為什麼突然要收集殘渣?還特地為此通過法令,是不是有特殊原因?
托馬斯背靠窗戶,手靠在窗沿上:「那當然。政府唯一手腳特別快的時候,當然是扯到『這個』的時候。上頭不惜造成衝突也要強制收復那塊荒廢許久的地區,當中肯定牽扯很深。」
「這個」,當然是指錢。
看雷勒特的表情仍然沒有解惑的模樣,托馬斯繼續說下去:「據說和流盞有關係。」
雪漿瘋和流盞?
……又或是殘渣和流盞?
托馬斯兩手靠在膝上,交叉雙手手指,泛起相當輕的微笑。
「願意的話,燃燒期開始就過來這裡吧。不然最好別再出現了。」
言下之意,打從一開始,托馬斯就沒有給他拒絕的權利。
既然告訴他工廠地點、消息,交換條件的意義頓時成為藉口。
若是不答應,在燃燒期工作時,恐怕會發生不妙的事吧?
這麼說起來,事故的數量從來就這麼多嗎?
工廠內的各種傳聞突然湧上心頭。
雷勒特握緊有些顫抖的手,點著一直緊咬的香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