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已經受夠了那些流質食物,一天三餐,不是為了我的營養,而是在這一次潛入靈魂空間的時間過久,我也遭受太多大小不一的外傷,那些食物是等滲透壓的帶電膠質,用來復原我所謂的靈魂,這個流程我已走過一次,嚴格說來不算陌生。
一眨眼的的時間,四天飛逝,沒錯,我莫名奇妙地被系統退出、回到了物質世界當中,而且這次的甦醒地不是澳洲的那個發電廠,而是回到了老地方:拉普達空中飯店。
我恨透了這種無解的空虛感,我這輩子只歷經過三次這種百思不得其解的挫折,扣除掉「妙華的死亡」,一件是我在中學時代發現自己對社會道德的高估,另一件則是我只維持過兩個月的荒謬初戀;事不過三,我不能讓事情毫無解答,我的人格強烈的無法容許,更遑論我的職業道德亦然:我可是個戰地記者。
亞伯特˙歐本海默答應在今天下午撥空來見我,心態上我焦躁無比,因此在凌晨時分就徘徊在偌大的航空接駁艙內等候著,由於這裡的玻璃外罩都沒有電子濾鏡覆蓋,我在低空軌道上盯著略彎的地平線反覆看著日出日落,認知上,我彷彿多過了好幾天;對外艙門終於就要打開,地勤人員好心提醒我穿上抗寒用的極地裝,可是我都已經走過了最黑暗的海溝還有核爆肆虐的沙漠,我想這種程度的刺寒對我而言根本沒有在意的價值。
亞伯特的滑翔機停止於固定平台,待安全鎖將整架機體牢牢勾緊,亞伯特才跛著他的腳走下登機鋁梯,天啊,我恨不得衝上前去動手把他扛下來,這樣速度說不定還比較快一點;亞伯特還沒發出聲音,而我已能從他的嘴形判斷出他待會兒要說些什麼,不外乎就是萬分道謝之類的客套話,我不要聽這個,風壓的噪音還沒隨隧道艙口的巨閘關閉而沉澱,我等不及提高音量:
「亞伯特!我得回去!」
「當然,洛迪,」亞伯特緊靠在我的臉頰旁,配合他手掌拍搭在我肩膀上的空檔稍微換口氣:「我會盡快把你送回去,不久之後你就能夠回家。」
我瞪了他一眼,之所以沒有對他破口大罵是因為亞伯特畢竟是個年長者;經過那一瞅,亞伯特顯然感受到我的憤怒了,他嘆了口氣、再度撫碰我的背膀:
「不要在這裡,回我的辦公室去。」
結果兩個靈魂受損的人回到了起點,這間可以傲視大半個地球的透明寬堂不論拜訪幾次都令我感到俯首稱嘆,它應該是修行者最能接近神明的禪界,不適合向我們這類對俗世太執著的人做自私的陰謀商討用。
我才走沒幾步路便覺得疲倦無比,現在只剩下弄清始末的求知欲在支撐著我;等到亞伯特坐定,我立即開口:
「送我回去,亞伯特,你知道我在講什麼。」
亞伯特躺在椅背上:「洛迪,我們有過協議,你替我查到我女兒的下落,我幫你解除各國海關的禁入令,事實上你知道怎麼著?我早已有此打算:不管你成功與否,我都會動用一切資源替你恢復入境權。現在,洛迪,回答我,為什麼你要回去?」
「我還有一些迷團沒有解開……」
「這個嘛,請原諒我的語言:那他媽的不干我的屁事,雷恩先生。」亞伯特不慍不火地使用這樣的字眼反而有種更令人更震懾得喘不過氣的壓迫感,他維持著他一貫的學者紳士氣態對我說:「你不了解狀況,我大可撤銷申請,反正我們由來只有口頭協議,沒有任何見證人或文本可以證實我倆的議定。我極不願意拿這點來威脅你,也請你不要給我另一個變成王八蛋的機會,算我求你了。」
「這又是什麼『這一切都是為你好。』之類的自我意識實現心理?是這樣嗎?」我同樣維持冷靜來與亞伯特凌人的氣勢抗衡,儘管我完全沒有任何籌碼來跟他談判,關於莉婕或者她的子嗣,他只要分析我的監控記錄就能得知確切的情報和姓名,我的掙扎只會讓我看起來更像在無理取鬧……但至少我要讓我的不滿宣洩,我擔任受害者已經太久,而你千萬不能給溺水的人一根會斷掉的繩子,而亞伯特正是這樣對待我的。我說:
「教授,你忽視了人性,我真後悔幫你跨越到另一個空間去調查莉婕的下落……你不需要家人嘛。」
「你是什麼意思?」火山口出現了一點裂縫。
「真難得,我竟然能幫一位教授解答疑難。歐本海默博士,你的人生中只有數學方程式,完全沒有人性。」岩漿流出來了,正打算把擋在路上的人全部燙死。
我寧願昇華成全面的熱戰爭,可惜我倆還算太冷靜,湊不齊讓火山爆發的條件。
「洛迪……」亞伯特又叫回我的名字:「你的靈魂已經被另外一個世界所排斥,我找不出原因,不是我不願意幫你,但你已經回不去,最糟的情況是連你壽終正寢後都沒有辦法跨越到該安息的彼岸。」
果然有什麼內情,假使我不刺激亞伯特,他真的以為他能夠順著出於善意的必要之惡成功瞞我一輩子?這種一廂情願的戲碼擺進真實世界簡直難看透頂。
「謝謝……」即使如此,我是成年人、戰地記者,套用這樣的角色,我只能說出我能說的、該說的;看看遠處回到拉普達平面的碳纖維梯架,我對亞伯特說:「一旦我走出這裡,沒有意外的話,我們絕對不會再見面了,對吧?」我的語氣軟弱下來。
「是的,沒有意外的話。」亞伯特做了一個刻意的停頓,彷彿是給我有心理建設的緩衝空檔:「連你的搭檔──女朋友──也是,她叫做妙華?」
「『妙華 “主教” 佳爾雯』。」我完整地補充道妙華的姓名。
「這就是重點:不要再記得那麼清楚。」亞伯特起身、朝我伸手:「洛迪,珍重,永別。」
這樣的結局比我原先料想到的最糟情況還要更……安靜且無轉圜餘地,我只可朝唯一的方向走:提起我的肘腕、握住亞伯特的手,同時我腦中所能想的唯一討價項目也殘存一個理應不算過分的請求,我告訴亞伯特:
「至少……保留我的密碼,偶爾朝著那個未知的世界廣播,她如果有回應的話……」
35’、42、80、90、63。說也奇怪,當我隨之聯想起這組密碼時,我的腦中突然出現了雜訊,就像先前我還在靈魂世界內要和外部聯絡時所會出現的那種無線電干擾背景音。
「好的,我答應你我會持續播放。」亞伯特說。不過我的疑惑還沒解除,因此我鬆手的動作顯得相當緩慢,同時,我臉上不解的表情一定也非常沉重;亞伯特見狀反問道:
「洛迪,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只不過我剛剛在我腦海裡覆誦那組密碼時,我好像聽見了奇怪了聲音。」
亞伯特:「大概是副作用,因為那些電子能量會對大腦的感知功能造成干擾,這一點在我身上完全沒發生過,如果運氣好的話,過一陣子就會解除,畢竟能量是可以被稀釋掉的,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好吧。」我抽回我的手掌、梳著我的後腦杓:「那麼……我想我現在就該回我的房間去收拾我的行李了。」
「請不要把浴室內的毛巾也帶走。」亞伯特開玩笑地說。
「不,我不會……」我回敬他的笑話:「不過我會把西裝穿走,你可以留下我在魚罐頭工廠穿的那件極寒外套,反正我再也用不到了。」
背對著他,即使我以失敗者的身分離開,我也要挺起胸膛跨出我的步伐,因為我沒做錯,我是這麼想的。可是事情終究仍是不對勁,每當我私自喃喃一遍密碼,那股細微的噪音就會揚起幾秒鐘。
「洛迪……」我聽見亞伯特輕呼我的名字。
原本已經快要踏上那座梯架的我這時又緩緩回過頭去:「什麼事?」
身在幾十步距離外的亞伯特抬頭莫名奇妙地看著我:「我……沒叫你啊。」
抿抿嘴唇,我歪著頭:「好吧,可能是我聽錯。」
但這時亞伯特的聲音再度傳來,就當著我的面:他沒有開口,而我則是確實地聽見他的呼告聲。他說:
「你沒聽錯……」
我從來沒有體驗過幻聽,但我總直覺……這不是亞伯特試圖說服我的那種大腦錯亂。不管如何,我還是離開了那座寬廣的地下觀景台,雜訊加上亞伯特的語音持續呈現時有時無的狀態,我一路徒步行走,不要服務生駕駛那些短程代步用的高爾夫球車接送我,因為我想要更專心地對這些干擾音整理出脈絡。
腦神經醫學、量子力學、電子工程學、民俗學、心理學、行為學、哲學、邏輯學、偵探學……我到底是怎麼了?這種不確實感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虛弱無比?這些幻聽究竟是怎麼來的?等等、等等……如果我的假設是錯誤的呢?如果那不是幻聽我又該如何解讀?
假使那真的不是幻聽,那麼就代表我還在靈魂的世界裡……對,這是很有可能的,透過我的記憶,靈魂空間裡具備自我意識的主宰──亞斯莫──可以創造出任何世界,通常若只以概念組合就會發現與記憶裡的現實不符、進而認知自己身在別的空間中,好比深海底部的太空船、怪物,或者是歷經核子轟炸後又能冒出另一座大城的沙漠;然而,若要百分之百地將創造出來的世界與現實世界完全契合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來就必須動用到相當龐大的資訊量。
正如同之前我與喬伊會晤時也曾到過紫禁城、而我卻從未去過中國?也就是說即便不需要我亞斯莫也可以創造出一個和真實世界相同的宇宙……不,喬伊的作法是想要直接向我表明所以才乾脆創造出一個讓我一眼就明瞭非現實的世界,而亞斯莫的動機始終是希望我放棄對莉婕的追查,那麼這整個拉普達空浮飯店乃至腳底下的地球大概正是用來隔離我最好的迷宮,而且若要使我徹底信服那麼最好還是套用我的觀點來塑造一切。
雜訊還是在我腦中徘徊著。我應該有個簡單的驗證法。
在這間飯店裡,我從未到過別人的房間,所以我的記憶應該不會有其他房間的具體模樣,可是那些客房全都上鎖,那麼我最好到一個可以公開進入的地方去;於是我進到了公共休息室的洗手間,裡面硬體設備一應俱全:雖然我從來沒到過這裡,難道是我自己過份妄想了?
雜訊沒消失,我得再試一次。
一個我從未到過的地方竟然還能完整呈現,也許仍是概念推展的結果,易言之就是我的想像將那個空間給補足了;既然如此,我就必須前往另一個我無法想像的地點進行第二次的驗證,現在,我能夠想到的地點只有一個:拉普達的空飄引擎室,它有遊客導覽,對吧?但我可不是來體驗正規行程的。
闖了幾道逃生門或者上頭表示清楚只有相關工作人員才能進出的氣閥艙,由於監視攝影機散佈各處的關係,沒過多就我便聽到了警衛尾隨的腳步聲,時而還隱隱傳來告誡:「先生,這裡是進行區。」或「請立刻停下!」之類的廢話,如果這麼簡單就放棄,那麼我還不如打從一開始就先去警衛中心先自首。保全警隊的追索馬不停蹄,我也開始在這宛若後工業時代的機房內大口喘氣奔跑,終於,我鑽進排氣窗、踹開過濾網進入了空飄引擎的機房……
壯麗,這個地方就像海洋博物館的透明隧道一樣寬闊,時而透出藍色波動的微光,在那些連貫的強化玻璃槽內注滿了大概是用來培栽藻類或浮游生物的活水,水平面上漂浮著一支支像是高壓變電器的機械,八成就是用來擷取細胞靈魂的裝置。這是新的資訊,而不再是出自於我自己的幻想。
結果已經相當明白……我只可到此,不可逾越。
兩名警備人員一手高舉著手電筒一手壓在腰間的槍套上慢慢接近傻愣在原地的我,對他們而言,我只是一個穿著緊束衣到處亂闖的瘋子吧,沒錯……懷疑這個世界壓根兒不是真實的妄想症患者。舉起雙手,我面向手電筒光束的探照來源,即便他們的配置只是非殺傷性的高壓空氣槍,我依舊高舉雙手,我說:
「抱歉,我迷路了。」
其中一人走過來按住我的肩膀:「先生,你到底在想什麼?」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迷路了。」
那名警衛關掉直射我臉部的照明,我則相當配合地將雙手手腕併攏、方便讓他為我上銬;只不過這名警衛對我釋出善意,他沒有取出腰帶上的塑膠手銬,反倒是輕輕將我的雙手壓下:
「既然你只是迷路,那麼我就沒有必要將你上手銬。來吧,我帶著你出去。」
於是兩名警衛一前一後地將我帶往另一條通往出口的隧道。這就是我的結局。
「洛迪……」耳際的雜訊沒有消失,但這一次卻傳來了妙華細微地呼喚;然而我只可把那當作是我的幻聽、設法用理性來忽略它;隨著這條靈魂發電機的狹長隧道走下去,我覺得那就像是通往死刑台的嘆息旅程,一旦離開了出口,名為「現實」的鍘刀就會砍掉我的希望,當然,我還會活著,我還需要呼吸、進食,也仍感受得到疼痛,不過嚴格說來,這跟死了又有什麼兩樣?
「洛迪,別怕……」妙華的低語反覆揚起,而且越接近出口閘門她的訊息就越漸清楚;我所聽見的最後一段訊息是:
「洛迪,我在這裡。」
不對,這麼強烈的感應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個無心的抬頭一瞥,側面的電能槽內有一座比其他蓄電器體積大上兩倍的深藍物體,可是那副裝置是在與我所在隧道的隔行,中間阻擋有兩、三道強化玻璃,氣泡也在妨礙我的觀察,因此我只能透過它約略的形狀和直覺去猜想:那看起來就好像一個人。
「那看起來好像一個人,有人溺死在那裡面嗎?」我對著走在我前頭的警衛說。
前後兩人像是完全聽不見我發問似地保持靜默,氣氛著實詭譎無比。「不好意思,你聽見我說的話嗎?」儘管我再重覆了一次,但這輛名警衛始終維持著原來的腳步,除此沒有其他反應。於是我便開始兀自喃喃:「35’、72、80、90、63。妙華,妳聽見了嗎?有任何人收到我的呼叫嗎?」
我看著那個像是人形的深藍物體,心中理所當然地懷疑那有沒有可能就是妙華,我朝著那裝置的方向側過臉去面對它:「妙華,如果那是妳的話,請給我一點回應,現在!馬上!立刻!」
妙華:「我在這裡。」
就是這個信號了,我瞬間超前、掙脫兩個警衛的隊伍,試圖尋找通往隔行隧道的路徑,那兩名警衛再度追趕我,三人腳步疾馳於鐵板鋪設的通道內嗡嗡作響;好不容易看到了轉角,我旋即從裡面衝進去,不過我跟兩個警衛的距離還不夠遠,縱使我沒有回頭看,但我曉得他們一定也知道我進入了這個轉角,正好,在這條垂直分岔延伸出來的支線上方有另一座摺疊鋁梯,我後退幾步做出了預備的動作,奮力一躍、幸運地抓住了梯架最末端的那節橫桿;可惡,我手臂的力氣不夠,沒有辦法把自己繼續往上拉升,只留下雙腳還懸在空中不斷踢踩。
他們其中一人掐住了我的後腳跟想要把我給拽下來,但我豈能讓他們如願,於是我不斷地朝他們踢踹,結果相當意外地,這麼一踩正好為我提供了上升的反作用力,那名警衛倒地,而我則是有了足夠的力氣攀上梯架,繼續往頭頂的另一座圓孔蓋爬進。
搖動把手、旋開圓閥,我雙掌撐地使勁讓身體可以脫離那細窄的梯架通道,不過到此我實在筋疲力盡,所以我幾乎快要斷氣地癱軟在地上,氣喘之餘,我重新確立了一下環境:這是那些電能槽上的架空平台,上頭幽暗無比,只有底部的能源槽還能浮出一點靛青色的冷光,而所有的蓄電器都是由這兒插入水槽內的;拖著羸弱的身軀爬起,我初略評估一下那個特定導電裝置的方位,於是又跌跌撞撞地邁開步伐。
我採訪過無人機的遠端駕駛艙,這個泡在水中的玩意兒外觀跟那座艙很像,整體而言就是一種在科幻電影裡會出現的那種生化人培養槽,水面連續的波動讓我始終無法從上頭進一步看清底下連接的模樣,原本我想尋找手動控制的面板好將這桿蓄電裝置從水裡退除,但工程師似乎沒有在附近安裝那種東西,因此,我猜我只剩下了最後一個辦法:我得潛下去。
很冰,好冷……但不比先前我深入潛艇墳場探索時的那般刺骨,差得遠了。深吸一口氣,我像一塊沉木般地悄悄浸入水面下。
這底下起碼有兩、三公尺的壓力,我累透了,光是潛下去在體能上就已經有不小負擔,而現在還有憋氣的耗氧挑戰在折騰我,不過我仍執意地想要看清楚;再近一點,我就快要看清那錐狀物體的全貌,穿過其他的蓄電器,然後我終於看見:那的確是妙華。
她穿著一襲的警察制服、頭上還戴著巡邏用的禮帽,頭髮也相當秩序地以髮釵整理、盤放在顱後椎上,整個人雙臂作揖拱在胸前、曲肢呈現胚胎的瑟縮姿勢;可是她的背後卻與一大截的管線牽纏在一起,所有在網路龐克的小說、電影、動漫中出現過對於第七代生化電腦的描述幾乎都可以用來形容這副機器之於妙華的寄生關係,一組管線提供妙華的呼吸,另一組管線提供妙華的消化,還有一組管線是用來監視妙華的生命跡象,最後一組管線則是直接以侵入式針頭的介面插在她的頭顱與脊椎上。
很好,我第一次慶幸這一切都還是幻覺……只要我還在這個世界裡我就還有逆轉的機會,同時更證明我沒有發瘋。
不過該怎樣將妙華帶離開這裡呢?氧氣就快要耗盡,我得趕快再浮回水面去換口氣;按照正常邏輯,應該先拔掉消化管線,接著是電腦和生命儀,氧氣則留到最後,應該沒錯吧?好,就照這計劃動手……我再度往下潛去,按照方才擬定的順序移除掉妙華身上的線路,在取出那些脊椎下的針頭時我原本擔心會造成大失血,結果那數個缺口在針頭被拔出後便迅速密合,幾乎沒有任何傷口可言,再換過兩次氣,我準備將妙華扛上水面,而經過一陣努力,幸好我做到了。
「妳聽得到我嗎?」現在我應該把妙華叫醒,不過她根本不是因為溺水而昏迷,因此對她做什麼人工呼吸或心肺復甦術之類的似乎都不太適用,我只得一直拍打她的臉並且反覆呼喚她的名字。
妙華的眼睛始終半闔半開,但是對我的刺激完全沒有反應;我的計劃是帶著妙華搭上一個小時後離開拉普達飯店的滑翔機,我得跟她喬裝成一般離房的遊客才能偷渡成功,不過依照她現在的狀況肯定是哪裡都去不了的,而我也不敢說我比她好到哪裡去。
無可奈何之餘,我只好將雙手穿過妙華的腋下、曲臂奮力拖拉著她去尋找離我位置最近的出口;但另一方面也不難預料到地,亞斯莫早已知道這件事,所以我最好開始期待接下來任何可能發生的事。
說也奇怪,我的體力似乎沒有之前虛弱,不出一會兒,我竟然有了將妙華以肩攜的方式扛起的力氣,於是這大幅加速了我倆移動的速度;快走之際,我感覺到我的背後有一陣拍觸。
「放我下來,我很好……」妙華發出聲音告訴我。
遂而我趕緊倚著最近的牆壁將妙華小心地安置在邊角上,而我最關心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她的記憶;「妳知道妳的名字嗎?小姐。」我問。
「當然……」妙華一面雙手抵膝一面挺起腰桿,她清楚地回答著:「我的名字是『妙華˙佳爾雯』,綽號『主教』。」
「妳知道我是誰嗎?」
妙華看著我不發一語……這似乎是記憶仍有遺失的癥兆,正當我這麼遺憾地以為,妙華卻突然對我說:「射手……幫我一個忙:出點稍微有難度的問題,好嗎?」
「妳怎麼還會有記憶呢?主教,我是指……因為發生了一連串的……」
「反正我就是知道。北京、核爆的城市、我還死過兩次……」妙華重新站起來,扭動脖子和背脊、時而發出一點關節的咯咯音,妙華:「反正我就是知道,不過很奇怪,我的記憶看起來就像是你第一人稱的紀錄片,你知道的……連『旁白』都是你的聲音。」
「但妳完全不知道妳自己是什麼時候進到那座水槽裡的嗎?」
「不,我不知道,可是這已經不重要了。」
「那我還真是幸運,還能再次遇到妳。」
妙華:「是啊,恭喜你又揭發了一樁陰謀……最好是啦,怎樣都隨便了。」她的樣子看起來精神多了,妙華改變語氣:「我一直聽到一個無線電的雜訊,你不斷唸著一串像是密碼的東西,然後我反覆對著你大吼,你難道沒聽見嗎?」
擁有歷史系和記者身份的背景迫使我的職業病再度發作,我開始弄清這一切到底是什麼邏輯:亞斯莫的話是對的,妙華已經死了,所以她如果在這個世界裡又死過了話的確就會喪失記憶,不過我的身體不在靈魂的世界中,因此亞斯莫拿我的記憶沒輒,也就是說,我可以把我對於妙華的記憶分享、複製給她自己,透過我的印象,妙華得以再次重現自己原來的樣貌,無論是身份認知、體型、身高等等,我對她再熟悉不過,所以幾乎足以補足一切再塑妙華的細節。
妙華看看自己的胸口:「為什麼我會穿警裝?」
這個……我有些尷尬、不敢說話。
不過妙華立刻回到眼前的最大問題上:「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完全沒有莉婕的下落。」
「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得盡快離開這裡。」
重新找回搭檔的感覺真好……
「妳還好嗎?」我這樣問著叉腰喘氣的妙華;在最後一道必須兩人合作才能扳動旋轉閥的閘門前妙華累得滿身是汗,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不過再努力一點,也許我就能夠尋求其他的方法取得與現實世界的連絡,我是這麼想的:如果亞伯特──正牌的那個──能夠替我重新開機,那麼控制權應該就可以回到我的手上,這邏輯很簡單,一開始由於我讓莉婕接受了催眠所以讓她的潛意識發揮程度遠遠蓋過我這劇本的建構者,接下來就是那一連串不可控制的冒險,在騷動之際,這個世界的自然力量試圖將情況穩定,遂而出現了喬伊和亞斯莫這樣將概念具象化的人物,永遠都會有兩種選擇,助力是象徵天堂的喬伊,她給我機會、讓我重新與妙華會合,以防同一時間正在進尋外物排除的地獄──亞斯莫──刪掉妙華的記憶。
但還是有兩點我無法理解……
一:我現在人在誰的劇本裡?
二:在最後一次昏迷前,也就是當我跟妙華身陷電子風暴肆虐的沙漠時,莉婕曾經露臉了,她清楚地告訴我她兒子的全名──諾伊˙霍夫努,這情報會是真的嗎?那麼又為什麼她能夠突破當下的腳本設定呢?
稍息片刻,妙華捲起了袖子攀穩輪環:「好,我好了,洛迪動手吧。」
於是我也抓穩了另一側的輪環開始搖轉,防爆門內的機械結構開始解除封鎖、隨著齒輪和液壓軌道自動慢慢地滑開,真是費了我不小力氣。妙華拍拍我:
「哼哈,這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容易。」
我忘了加上第三點:現在靠著我的記憶重新建構出來的妙華到底算不算是妙華本人呢?
通往飯店平面以後,那些建構出整面天空的電子濾鏡似乎失去了作用,目前拉普達正飄翔在於向陽處,所以一眼望去所有的東西就像過度曝光的照片一樣被白光所覆蓋,亮得我睜不開眼睛。一輛遊園車路過,上頭的服務生帶著雪鏡對著我勸告:
「先生,為什麼你們還不趕快離開?」
「發生什麼事了?」
服務生:「空飄反應爐當機了,現在幾乎沒有動力,所有人都必須趕往登機艙準備撤離。」
妙華遮住眉梢、捱著頭問他:「可不可以載我們過去?」
服務生朝後座比出大拇指:「快點!」
不一會兒我們趕到了登機艙,這個時候已經顧不得接外空氣的溫度有多低,在狂風中我牽著妙華的手死命奔向最後一架即將離開的滑翔機,門口的機組人員正在向我們招手,因為他們剛拉上機艙鋁梯了,到達機體下面,我單膝跪下托住妙華讓她可以踏著我躍上艙口,等她順利上去以後,妙華倚著門邊趴下朝我伸手:「上來!」
抓穩她的手腕後我竟然沒有任何立足點能夠再向上躍升一步,而巨大的彈射閘正在開啟,我可以聽見滑翔機的引擎正在啟動;靠在門口的機組人員試圖勸退妙華:「小姐,如果趕不及他還可以施行太空跳傘,如果再這樣下去,整架飛機會來不及升空!」
我也對妙華說:「主教!沒關係的,我還有機會,我還能找到妳!」
可是妙華卻沒有因此鬆手,她改變姿勢,就像拔河一樣,咬緊牙根的妙華說:「不!我不要再失去你!今天˙不行!」
結果像是奇蹟一般,妙華竟然單手大力把我拉上了門口,一等到我的上半身也能攀住地板的邊緣時,我立刻靠著自己的力量爬進了機艙,機組人員見到我已全身登入,旋即按下按鈕,艙門隨著導軌迅速鎖上;儘管狼狽,到底還是做到了。
妙華和我並肩倒在地上大喘,她不由得發出笑聲:「這應該是……是、是我釣過最大條的魚了。」
雖然我也上氣不接下氣,但我依舊擠出了幾個字:「謝謝。」
妙華停留在她那美好的二十多歲顛峰狀態,而我……以一個近四十歲的男人來說,我的表現也算是及格了吧,至少我是靠著自己站起來的;現在我們最好快點找到一個位子坐下,滑翔機已經在起飛程序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點奇怪,怎麼這架班機上的每個乘客全是老年人?
倒在靠窗的座椅上,我和妙華筋疲力盡,雖然廣播希望我們都繫上安全帶,但我只隨便拉了幾下就放棄,然而妙華還是拱起腰桿扣好了安全鎖,順便也扣上我的。於是我們所搭乘的這架逃生客機滑離了拉普達,透過窗口,那座空中之城失去動力以後不再美麗,它就像是一個死氣沉沉滾球草,變成另一個與報廢衛星或太空站並列的巨大太空垃圾。
「我猜我應該有辦法找到莉婕。」等到頭頂的安全警示燈消失,妙華突然態度明壑地這麼對我說。
「怎麼做?」
「用警用的行政戶口查詢系統。」
「主教……」
「不,不是你想的那麼愚蠢。我知道目前的這個世界是一個虛構的劇本,但它並不是沒有邏輯,試想著:如果房間裡由一樣東西不見了,它不會真正消失,而是藏在某個角落,對吧?所以只要做地毯式搜尋就一定能夠找出來;而現在這個世界既然是被想像出來的,也就是說它是一個封閉的空間……」
「所以你要做地毯式搜索?整個地球?」
妙華有點生氣地回應我:「你沒仔細聽我說的,我要用網路找出她。」
「我在聽。」
「好,」妙華改而用盤坐的姿勢面向我:「在真實世界中,你找不到不見的東西是因為你設想不到那東西的遺失位置,不過大前提是你知道就會在這密閉的房間裡;現在我們也有了這樣的前提,莉婕一定還在地球上,只不過不曉得在哪裡,然而這是一個可以操作的世界,所以只要你能夠想像得出來莉婕的藏身處,我們就一定有機會找到;依正常邏輯而言,如果你要找人,透過政府的戶口登錄系統、醫院、學校或是監理站一定都是最快的,那麼我們就來查詢看看吧。」
「但就算我們得到了她的地址這也不是真實世界的數據。」
「不,洛迪,你還是沒有使用這虛構世界的規則去思考:查詢之後的數據雖然不是真實世界的數據,可是在這世界裡就已經能夠當做正確的資料來使用,所以不管我們得到什麼樣的位置,莉婕一定就會在那裡。」
似乎有點道理,不然也沒得選擇,對吧?
「來吧,」妙華態度積極地解開安全帶並且拉著我一起離座:「現在就動手,這架飛機上一定有電腦,筆記型電腦也沒關係,只要能上網就可以。」
這時循著座間走道一路朝機尾的方向走,我穿越過一個又一個的隔間,這又是一個違反物理邏輯的場景,因為這整架滑翔機的大小應該只莫約等同一點五輛公車的長度,可是我和妙華穿越的距離已經長得像是跨洲旅行用的臥鋪列車,走廊不斷延伸,我納悶著到底要走到何時才會看見盡頭。直到某個類似大型客機都會有的空服員工作間外,妙華順著直覺掀開布簾,牆壁上就掛著一片平板電腦。
「真是幸運!」妙華歡喜細呼。拿下平板電腦後,她開始著手查詢動作,不一會兒,妙華就進入了警務戶政查詢系統,她問:「莉婕的本名是什麼?」
「梭卡˙莎維琪。」我湊上前去,直接緊鄰在妙華身邊替她輸入。
等待搜尋,地址出現,上頭顯示著「家」……好吧,這難倒我了。
「太好了,她在家,也許在等我們兩個,還會幫我們準備熱咖啡……」
「是啊、是啊,最好還會烤些小餅乾。」妙華接著我的爛笑話是為了鼓勵我:「射手,有點信心,這所謂的『家』已經是一個重要的線索,如果我們永遠找不到她的話,戶政資料上是根本不會出現任何提示的。」她接著又伸過手來搓揉我的頭髮、用哄小孩的語氣:「乖喔,親愛的,不要失望喔。」
我無可奈何只得笑出氣聲,好吧,我得多點信心,就算不是對我自己,我也該多相信妙華。
等等……難道我人正身在妙華的劇本裡?這個世界是由妙華所創造?!
一陣輕微的搖晃。
我問:「好吧,但我們要怎麼去這個『家』,敲敲紅皮鞋?跳上龍捲風?」
妙華:「或者,我們可以用谷歌地圖(Google Map)?」
一陣令人不安的搖晃。
這下我是真的開始有點擔心,因為我們根本就還沒進入對流層,為什麼會有這麼頻繁的亂流呢?
所以我走出工作間望著橢圓形的氣密窗向外看:有個人坐在機翼上,但嚴格說來那不是人……比較像是一個被穿上束縛帶的精神病患,差別在於:他沒有手、沒有頭,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那玩意兒就坐在那裡,雙腳懸空,如同在碼頭木板上釣魚的兒童;接著,它站立起來,從機翼的遠端走向靠機艙本體的近端。
礙於角度問題,我沒有辦法繼續透過這扇窗看清那個會行走的東西跑到哪去了,不過一個瞬間,機艙內的電源全數關閉,只剩天花板的夾縫間露出一點緊急備用電源的血紅色照明,一切都相當安靜,我是指乘客的反應,現場的空氣緊繃到只剩下玻璃杯、餐盤、刀叉或座椅鐵架上的螺絲隨著機身強烈晃動而發出的瑣碎碰撞聲;我兀自猜想,這不會是亂流,八成跟我看見的那個怪物有關。
劇烈搖晃。
這一次連飛機的水平角度都偏斜了,我們就像鐵達尼號(Titanic)一樣開始慢慢呈現九十度地筆直沉向地面。
我趕緊扶好附近能夠抓握的某支握把來穩定自己的站姿;妙華則是側身緊貼在工作隔間的牆上:
「怎麼回事?我們上了神風特攻隊的飛機?」
「不,肯定是某種更糟的東西。」
然而,傾斜的角度又慢慢地偏轉回來,不過這只是一個很短暫的空檔,因為接下來遠處的前方走道便傳來一陣爆炸,緊接著是危險警報和狂風的呼嘯,我朝著所有紙屑、薄毯或枕頭被吸走的方向望去,我竟然可以看見藍色的海洋和灰白色的雲朵:因為機頭已經消失不見,剩餘的機艙也好若坍方的隧道一節接著一節、扭曲又碎裂地解體,然後悉數散佈在這片高空中,而瓦解的距離就快要逼近我和妙華的所在位置。
非常不妙。
我對著妙華大吼:「我們得走了!」
妙華:「我同意。」
空氣的流動極為猛烈,我和妙華簡直是在一台巨大的吸塵器裡往相反方向掙扎,這時客座天花板才降下根本沒有任何用處的氧氣面罩,那些塑膠管在空中鞭甩只會妨礙我們的視線。但其他的乘客到底是怎麼回事?所有的老人們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儘管頭髮被吹亂了、毯子和酒杯都被吸走了,他們的臉上依舊掛著安詳的笑容,沒有人為此感到驚慌,就像一批又一批撞擊測試用的假人。
毀滅絞肉機──我是說機艙瓦解的截面──就快要追上我和妙華,然而我們卻遲遲不見機尾的蹤影。一個不小心,妙華踩空跌在地上,空氣的吸力拖行著她往絞肉機的入口送,我趕緊抓住她的手將她攀掛在自己的肩頸上。
「差一點點……好險,洛迪。謝謝。」妙華心猶餘悸地對我說。
不過我也趁著這個挽救的動作有了回頭看的機會:該死的,除了絞肉機的切口,我還看見剛才出現在機翼上的怪物就在我們的正後方,牠的樣子醜陋無比,原來那是兩雙上下接在一起的腿,因此即便整個圓筒狀的機艙徹底上下顛倒,牠都有辦法繼續行走,至於原本應該等同於人類胸腔跟腹部的位置,現在則是一個超大的陰唇,沒錯……而且還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大白鯊才會有的那種牙齒,腰間則是圍繞有可能二十顆……也許是五十?一百?總而言之是大大小小的乳房。
我看得目瞪口呆,妙華也順著我的視線擺過頭去,見到那玩意兒,妙華只說:
「這婊子簡直是男性的終極幻想。」
我搖著頭:「媽的,主教,這時候妳還有心情開玩笑?」
這個性徵明顯的怪物繼續逼近,妙華與我迅速起身,尤其是妙華,她爬走在我的前面:「我收回我的話,因為牠看起來像是男女通吃的。」
終於,我看見了這場機艙馬拉松的終點,在地板上有個通往地下貨倉的小型升降梯,妙華抱住我勉強鑽進那應該一次只能允許一個人進入的起落通道,來到行李倉庫後,我發現了進行太空跳傘的裝備,包括簡易的抗凍衣、頭盔、背包和氧氣供應系統,它們一字排開,整齊地鑲置在鋁牆邊。
就在我跟妙華著手穿戴太空傘的同時,升降梯有了動靜,是的,全由女性性徵組合而成的那隻怪物搭著電梯下來找上我們了。
我恨那怪物。
牠張開巨大、佈滿利齒的陰唇朝我們直接撲來,千鈞一髮之際妙華跟我各自迴避、閃開了牠的血盆大口;那怪物撲倒在一只行李箱上,當牠重新站立起來,行李箱當然也已經被牠嚼爛並嚥下。
貨艙同樣在破碎的邊緣,是時候該戴上氧氣面罩了。
妙華踹開一旁用來放置滅火器的玻璃櫃,然後不顧一切地把那支滅火器朝怪物的陰唇裡塞;可是怪物也會做出反擊,牠上半身倒立的那雙腿用下壓的方式踢中了妙華的頭部;這個時候怪物已在艙板瓦解的邊界,我立刻跟隨著妙華的腳步奔上前去,除了抓住妙華的手,同時再給那怪物口中的滅火器補上一腳。
於是我們跟怪物一同拋至深空,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妙華揪著我,我倆不定向翻轉、分不清上下左右,只是在每一次迴轉間,我都還能瞥見那個怪物,我不自覺地害怕著:「拜託,牠應該不會飛……會嗎?」。
所幸,那怪物並沒有再繼續飛近我們的跡象,幾百公尺外,牠突然爆炸,八成是因為牠大口咬碎高壓鋼瓶的關係,可想而知牠被炸得稀爛的模樣,我是指……牠那些排列得跟玉米粒一樣的奶子在炸開的時候原理等同於手榴彈,破片炸向四面八方、殺死可及範圍內的所有人,只不過現在這些碎片被各種罩杯的乳房取代,從遠處觀察,那怪物變成了一朵血腥之花、一團肉球煙火,坦白說,還蠻富有一股病態美的。
回到眼前,於垂直墜落的過程中,我目睹了天空的顏色從深藍、絢藍到豔藍,雲層也漸漸明朗,我剛好可以趁著這個空檔享受只有我與妙華兩人的高空華爾滋;進入一萬英尺,傘包內的電腦顯示即將開傘,因此我和妙華最好暫時分開,雖然為了確保妙華降落後的距離不會過遠我應該要進行高跳低開(HALO:High-Altitude/Low-Opening),不過這對妙華來說還是太難了。
感謝……不管這是誰塑造出來的世界,我沒有掉在一片汪洋裡,而是某個山間小鎮的郊外;至於妙華,我則看見她緩緩降落在針葉林的另一端,希望她可不要卡在樹上才好。
時間是下午,氣溫有些微寒,不過相當舒適,就攝影領域來說,這時候的天色正是所謂的魔幻時刻(Magic Hour);我趕緊和妙華會合,一見到我,她小跑步向前用力地抱住我的頭:
「洛迪,洛迪……你還好嗎?沒受傷吧?」
我搭住她的肩膀:「沒事,好得很。妳呢?」
「我沒有任何大礙。」妙華放開我之後重新整理起她的頭髮:「剛才在空中的時候,我看見這附近好像有一個小鎮,如果順著主道路走應該可以到,我希望最好在天黑前就能夠抵達,到時候再想著下一步該如何進行。」
「好,我也是這麼想的。」
重新啟程,我倆就像獨自旅行的背包客,一路上除了相互聊起往事或哼著行軍進行曲,我們也在商量等我們找到莉婕以後該設計出什麼樣的劇情好讓她能夠多多述說關於她兒子的事。
奇怪,我敢肯定我們至少走了一個小時了,可是太陽依舊停留在那不高不低的角度,持續散發出完美的金黃色光芒;而我也完全沒有任何疲倦的感覺。
這時候一輛小貨車從我倆背後經過,妙華朝著來車比出大拇指,對方相當客氣地慢下車速;可是車子慢慢接近以後我才發覺不妙,這輛車不就是之前我們拋棄在電子沙塵暴內的那輛豐田小貨車嗎?
車窗搖下,探出頭來的是一隻秋田犬,牠激動地對我們吼吠幾聲。「亞斯莫!安靜!」車內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太好了,她講的是我們聽得懂的語言),接著秋田犬便皺起眉頭瑟縮地回到窗內。
等等,那隻狗的名字是亞斯莫?!
挪動身體前來跟我們打招呼的那名女駕駛,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那竟然是喬伊!
妙華歪頭指著喬伊:「我曾經在哪裡見過妳嗎?」
「呃……應該沒有吧。」嘴巴上這麼說,喬伊還是對我瞄了一眼,沒錯,她還記得我;喬伊手指在方向盤上如彈鋼琴般點躍著說:「總而言之,陌生人們,你們要去哪裡?」
妙華:「都可以,我們試圖趕快找到一個能過夜的小鎮,據我所了解,順著這條路開到底應該就有一個村鎮了,對吧?」
喬伊:「沒錯。而我正好會從那邊經過。」接著她用眼神暗示著後方的載貨平台:「上車吧。」
「謝謝!」妙華拍拍車門,然後欣喜地牽著我攀上後車座。
車速始終維持在每小時二、三十公里的緩速,加上路面沒有什麼顛簸,還有涼爽的微風吹拂,妙華開始打盹,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妙華一趴在平台上沉睡,喬伊隨即悄悄拉開她背後的玻璃窗口、揮揮手示意要我到前座跟她談談;爬到前座時,那條秋田犬──亞斯莫──在排檔桿尋找著能夠立足的空間,真是好笑,地獄竟然也得位我讓座,等到我坐定了,我關起後窗:
「這是怎麼回事?喬伊。」
喬伊維持著她一貫的從容自在:「我不知道,坦白說……我真的不知道。」
「換個方式問,具體一點的……先從『亞斯莫』開始吧,」我瞪著那條與我對望的秋田犬:「他是什麼故事?我是說……這條秋田犬就是亞斯莫吧?為什麼你們倆會扯在一塊?這是什麼惡劣的玩笑嗎?」
喬伊:「不,這不是玩笑,不過,不過我也同意:這的確蠻惡劣的。」她娓娓道來:「在這個世界裡,潛意識比任何表面的動機都還重要,一切你注意到或沒注意到的想法,尤其是那些你無法自覺的,影響力更大,例如在密閉空間裡擺上一株盆栽,然後植物的呼吸作用就會造成空氣的流動;現在,洛迪,你就是那個盆栽。」
「到這裡我都明白。請接著說下去。」
「然後誰的呼吸作用比較強,誰就控制了密室內整體空氣的流動方式;一開始透過你的記憶,妙華和莉婕焉然誕生,但全然都是靈魂能量的她們,在構築這空間樣貌的能力自然大過於你這只算是半死的活人,乃至於大海嘯、潛艇墳場、新房子、嬰兒怪、山螃蟹等冒險一一出現,差點要了你的命,我想你仍記憶猶新,對吧?」
「我寧願全部忘掉。」
「哈,這倒是挺諷刺的,因為你知道……當你越是力圖忘記某事它就越會深植於你的大腦。總而言之,就算是密閉的空間還是會有其他的力量在維持平衡,好比陽光、溫度、溼度、地心引力甚至是幅射等等,這個世界當然也存在著它專屬的管理員。」
「妳是指妳跟亞斯莫?」
「沒錯,大概吧……為了讓你比較容易理解,我說我代表天堂、亞斯莫代表地獄,本性上應該如此,但實際上我倆的做法卻和這樣的概念有所出入,而我說『概念』指的其實是『普遍印象』,如果你曾仔細研究過任何一部經典,不管是神話故事還是宗教聖經,天堂造成的災難遠比地獄還要多上許多倍,原則有太多、規矩有太多、條件有太多……反倒是亞斯莫,他才是擁有更大妥協空間的人,不管是什麼樣的傢伙,他都有辦法去接納。」喬伊摸摸秋田犬的頭:「對吧?」
亞斯莫舔著喬伊的手。
「我不明白。簡單來說,核爆城市是誰搞的鬼?」
「我們全部的人都有份,但主要還是你。」
「我知道那個城市是我的報應、是我想像出來的產物,但我不是要問這個,我想知道妳跟亞斯莫的立場各是什麼,說白一點,這樣我才有厭惡的對象,別跟我說那一點也不重要。」
「我的立場是建立與維持秩序,因此我讓你深入渾沌去把妙華拉出來;至於亞斯莫卻認為這整個情況只會因此而越來越複雜,於是他希望動用一切手腕將你排除。試著……別去把他妖魔化,真相是:亞斯莫的態度比你更自負,他寧願讓你平安回家,然後他再獨自收拾殘局。」
我搖搖頭:「不過若是把你們的行為解釋成必要之惡也說不通,我無法明白,這樣的做法可是會死人的,我談的是灰飛煙滅,就像妙華的記憶通通被洗光了……」
「冷靜點,孩子,我還沒說完。」喬伊眨眨眼:「洛迪,你很特別,就給其他人一樣。你強大的意志力讓你成功拉出了妙華,不過另一方面卻也讓她喪失了大部分的記憶,有一點我必須澄清:洗刷記憶是渾沌帶來的災難,不是我或亞斯莫的手段,另外,你知道那些被剝奪的記憶到哪裡去了嗎?它們都變成了強化渾沌的能量,個體影響群體,由數量改變品質,隨著蝴蝶效應的推波助欄,這個世界面臨大崩潰,你、妙華、莉婕三人之間的引力完全沒有邏輯可言,情急之下,亞斯莫直接插手,就像在電腦當機趕緊拔掉插頭,亞斯莫暫時將你們三者隔離,同一時間,所有的能量失去了時間和空間,這就是所謂的『真空』。我必須坦承:不管是亞斯莫還是我,我們試圖穩定這個世界的方向全都沒用。」喬伊停頓下來看了我一眼:
「這全都是肇因於你那過份自信而低估毀滅程度的小小任務。」
我別過頭去,這正是一個反省的時刻,我知曉自己不單是一個觀察者,在紀錄的同時我也改變的事件本身,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結論很明顯,打從一開始風險就擺在眼前……不,這個字眼存在機率問題,但事實卻是百分之百肯定的:我錯了。
捂著嘴,我淡淡地對喬伊嘀咕:「對不起……」
喬伊:「在長遠而輪迴的大宇宙中,其實也沒有絕對的對錯,我們都是照劇本行事的演員,是好是壞的價值觀更沒有決定權。但哲學課到此為止。我們說到哪兒了?」
「真空、全數歸零。」
「喔,對。佈景全都毀了,這個時候出現的世界就靠著第一個甦醒者來建構,那麼,很幸運地,洛迪你先醒了,因為在另一個空間裡還有其他人不斷對你發出信號;等到你醒了以後,你依循著你的直覺習慣,套用現實世界的具體細節來還原這個新的空間,有拉普達、亞伯特、整個地球……然而還是有一些妄想,這額外映證了即便在你認知的現實世界裡,你還是強烈懷疑自己的生活,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妙華……?」我用的不是疑問語氣。
「的確,直到現在為止,你都仍相信妙華極可能還在某個地方活著。」
亞斯莫豎起耳朵、瞇起眼睛斜視瞪著我,雖然他的外型是以友善而討人喜愛的秋田犬,不過我知道他的雙眼正用沉默的語言直白地斥責我:
「看看你多可悲。」
嘆口氣,喬伊繼續解說:「隨著你的想像,妙華重生了,然而這個妙華不只套用了你的記憶,另一方面也灌輸了你的情感和情緒,由於當前的世界完全沒有束縛可言,於是繼承你志願的妙華得到了更大的發揮空間,畢竟她是個死人,我說過了。接下來的發展遂循著這樣的前提明朗化,妙華很快地理出找到莉婕的方法:由於你對這趟任務的始終抱持著堅定的責任感;隨後出現的那個雌性性徵怪物……這個,你應該猜到了吧?」喬伊突然對我露出曖昧的竊笑。
可是我根本毫無頭緒:「不,」我誠實以報:「我猜不到。」
「唉,年輕人啊……」喬伊:「你喜歡那個女孩,對吧?」
這下,我不答話……
「都已經是個四十歲的人了,還沒有勇氣乾脆一點。但你是否認不了的,妙華除了強化你對她的愛,另一方面又有原本她對你的愛,相乘的效果便塑造出那樣的怪物。一旦面對自己的心意,這些就變得相當容易理解。」
我回頭望著妙華:她的睡容安詳依舊,我維持這樣的姿勢又問:「喬伊,那現在呢?莉婕真的在『家』嗎?我們見得到莉婕嗎?」
「我不知道,不過,」喬伊伸手拍拍我的膝蓋,然後指引我的視線移向路肩:「反正你們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一面巨大的木製路標自擋風玻璃旁悄悄滑過,上頭寫著:「歡迎蒞臨/回到:家」。
那正是這座小鎮的名字。
喬伊將我們放在鎮公所建築前的圓環,這地方令我聯想到電影《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1985)的場景。由於路途上稍微小睡了一番,妙華的精神似乎特別好,下車後她一面伸展雙手一面做著深呼吸;我也跟著要從副駕駛座開門下車,亞斯莫用他小小的前肢撲在我肩膀上,不斷用他濕濕的鼻子貼近我,偶爾還舔弄我的臉頰,喬伊說這是他道別的方式。
然後妙華開心地對著喬伊漸行漸遠的車子揮揮手,我們即將展開這趟旅程的最後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