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偶爾,即使我知道我住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我仍然期望我的生命能夠有一些十分戲劇性的歷程,正如同……一部小說或電影,我不奢求讓整個地球繞著我轉,可是至少,讓我的所作所為、享受及犧牲都能得到合理的反饋,這裡所強調的「合理」其實指的正是「公平」。
不只如此,我也希望其他人都能得到公平。
如果這樣太難,那麼就只要給我的際遇配上一點適切的音樂,不管它是緊張的、懸疑的、壯闊的還是溫柔的,至少這樣的話,我就能夠知道自己是誰、該做些什麼。
沒有捲動的工作人員字幕、沒有搖滾歌手演唱的經典片尾曲,我所做的一切不會得到掌聲,儘管在我的上一份職業我早已習慣這種結果,不過這一次我莫名地熱切於得到一點肯定。
這份肯定……不是來自於醫療人員針對我痊癒速度的評估、不是訊號分析師對於我採訪報告完整性的解讀,更不會是任何一個團隊隊員碰見我時都會託出的那句「幹得好」,因為從語氣上就聽得出來他們毫不希罕,至於真正關心的人則躺在醫院。
我的潛入──以現實世界的物理時間來算──只有七天,但亞伯特卻在我返回的前一天被轉到了急診室,原因並不是什麼樣的傷害或病症,而是相當單純地,他的時間已近:亞伯特太老了。所以他無法在第一時間就與我接觸、聽聞我的口頭報告,然後為了這趟任務的成功感到欣喜。
負責接手這次偵探企劃的主持人換成了馬克˙薩弗林,那個聰明卻十分不討我喜的哈佛高材生接手了亞伯特的所有法律程序,於是這項工程分成兩大方向,一個是亞伯特血親的繼承權,我所帶回來的情報看來是被證實有效,馬克帶著他籌組的法律團隊展開與諾伊的接觸,那個人……我是指諾伊,他的年紀也才不過小我個一、兩歲,當他一夕之間弄清自己的身世與身價,這對他的人生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而這一連串的轉移對LICET的內部鬥爭乃至全世界的能源產業終究將造成何等程度與規模的鉅撼?這些問題在我同意接下調查委任前就該預估好答案,畢竟這形同一張有去無回的單程車票,既然改變不了,那麼煩惱也是多餘……不,我不是真的煩惱,只是依個人立場──身為亞伯特的朋友──我到底還是希望這件事能夠有個正向的發展;否則老實說:我真的累了。
單程旅行的命運列車載著我駛向下一站……
或是透過別種交通工具(?)好比像:飛機。這正是後續的第二個重點──我的重點──兩個多月後,我的靈魂充電值也已恢復有莫約七、八成的程度,馬克將我的護照──〝新〞護照──交給我,透過電腦驗證,地球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海關繼續禁制或通緝我,因此我是徹底自由了;除此之外,馬克還給了我一張LICET的飛行旅程証明,屬於終生會員資格,意即直到我死為止不管我搭多少次飛機都將毋須再自費購買機票,而且無論哪一家航空公司皆有效。
至於亞伯特……他的生理狀況不太允許他自己離開加護病房,所以我沒法再見到他。這真是遺憾,因為當我使用電腦查驗我禁入令取消的日期,我發現申請手續遠在我第一次潛入靈魂空間時就已啟動,而在我第二次潛入的那七天內得完成解除,這意味著無論我後來成功與否,亞伯特早就決意要替我取消禁令……喔,會這樣嗎?直到現在我才理出了這個可能性:當時在那由我復創而誕生的拉普達上,我曾見過亞伯特,原來那並不是由喬伊或者(我曾強烈懷疑的)亞斯莫所僑扮,而是在同一時間於現實世界裡氣息將盡的亞伯特本尊。
一意會到這樣的推論極有可能才是事實,我回過頭去重新反省著亞伯特那個時候說過的話,他的立場自然不言而喻。
謝謝……
即使無法親自當面對他說,但一句道謝就是我和亞伯特的句點,往長遠的未來還有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的靈魂物理學來看,這個句點只可適用於這邊。
總而言之,我所搭乘的班機正要降落於里昂聖埃克蘇佩里機場(Lyon Saint-Exupery Airport)的跑道,經過海關時,查驗人員頻頻帶著懷疑的眼光在她的電子面板和我的護照資料上比對著,但我神態自若。
「不會有問題的,」我心裡面低語道:「快點提起妳的印章然後放心地蓋下去吧。」
離開機場,我乘著租車又往東南東的方向開了約三個小時的路程,終於來到了衛星導航為我標示的目的地:一座戰地記者才會知道的無名戰士墓園。方在入口處我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個短髮、身穿無袖襯衫套裝、掛戴灰綠色雷朋(Ray-Ban)墨鏡的亞裔女性,她看起來就像我在異世界期間曾經不小心變成的……算了,我不要再故弄玄虛,那人就是美智子。
下了車,我慢慢走近她,明明難掩良久不見後再度重相逢的喜悅,可是卻還壓抑著自己的動作不能表現得太興奮,連嘴角上揚的角度都要斤斤計較,美智子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畢竟我倆都已經是老傢伙,對……老傢伙。
歲月給了美智子眼袋、法令紋還有幾撮藏不住的蒼白髮絲;至於我就更不用提了。
「妳還好嗎?」裝酷的我這樣問。
「很好……謝謝問起。」裝酷的美智子這樣回答,然後她又反問:「你呢?」
「已經好多了。」
美智子點點頭;一陣沉默,美智子發聲:
「可惡……」她喃喃咒罵,也許她終於受不了、遂而放手振臂擁抱我。
我的耳邊因此回盪著美智子抽搐的呼吸,同時也能感受她全身隱隱約約的顫抖。
裝酷角力結束,我也動手抱住了這個老朋友,今天,我、美智子、妙華,三人久違的同學會就從這裡開始。
來到妙華的墓前,法國的秋天午後吹起了涼爽的微風,我一邊向美智子描述我神遊冥界的重生冒險,另一邊則蹲坐在草地上、仔細擦拭妙華的碑塚。
這個落差十分微妙,我意思是:儘管像是妙華這樣的一個人活過了29的年頭……但到頭來這29年卻只被濃縮成一套二維編碼、最後再雷刻於一塊單手就能提起的黑色玄武岩磚上,如果不是像我和美智子這樣長年奔波、尋找妙華下落的關係人……看看整片的墓塚,這些人的歷史、這些二維編碼,即使是多麼獨一無二也不存在意義。
真諷刺,難道不是?
美智子問我接下來有何打算,我說我希望把妙華的墓磚及骨灰帶回我過去曾長期居住過的克雷登希爾(Credenhill),我已經接洽過,我以前的房東還保留著那間舊公寓,所以……所以我莫約在明、後天就會向園方辦理身分認領手續;美智子原本還擔心我的住所尚無著落、正打算邀請我跟她回日在她的房子暫住,她的先生跟孩子一定很歡迎,不過,我想我給了美智子更安心的答案。
「那麼再後來呢?」美智子又問。
「妳是指工作嗎?」我雙手插著口袋、聳聳肩:「大概七、八個月前有個合作過的同事邀請我去調查自閉症案件,是……十七世紀症候群,只不過當時我正要接下亞伯特˙歐本海默的案子。所以現在,我已經可以回去加入她的研究團隊,當然,我是說如果她還需要人手的話。」
美智子抿著嘴唇、把被風吹散的髮絲重新塞回耳後,吹吐一口氣:「嗯,」美智子再度重複相同的問題:
「那麼再後來呢?」
我不了解美智子反覆詢問的真正意圖:「妳所謂的『後來』是什麼意思?」
「你追尋妙華的旅程已經宣告結束了,前後十幾年的時間,這種毅力、這種堅持實在不容易,可是要另外從頭建立起新的目標、新的信仰更不容易;我並不是說你把妙華冷擱在一邊了,而是……實際一點,」美智子走上前來,直視地抬頭望著我:「洛迪,在世者仍有日子得去經營,我們需要生活而非生存,所以,你有想過你自己的未來嗎?」
這真是問倒我了,沒錯,我的確沒想過這整檔事,直到美智子提起之後我才發覺。
拍拍頸椎、眉頭微皺,我思考了好一陣子才回答:「完全沒概念。」我很誠實:「難道妳有任何好建議嗎?」
「很遺憾,並沒有。」美智子攤開手、擺出一付她態度其實相當開朗的樣子,然後她用拳頭輕碰我的肩膀:「記得嗎?妙華離開後我們曾經嘗試過兩個月,但我終究無法幫你從對妙華的思念裡紓解開來。」
聊到這裡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苦笑出來,那真是年輕時候不堪回首的一段尷尬往事,忽然間另一陣微風吹了過來,把我的困惑暫時通通吹散,而在那陣風中我彷彿又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於是我這麼對美智子說:
「別怕,我將會沒事。」
美智子笑著:「是啊,我們都會沒事。我們都安全了。」
沒錯。
別怕,你現在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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