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筆錄進行前妙華帶著我跟克里斯兩人首先預演過一些對答,這是警方的標準作業程序,因為許多當事人在回想事件時會受到情緒干擾而致使描述未臻完全、徹底失去組織性,若在錄影、收音期間仍然說詞反覆不清,不只會耽誤筆錄的效率和品質,同時也會影響筆錄作為證據的有效程度;洋洋灑灑交代了那麼多,說穿了這正是一個串供的機會,只不過出發點是良性的,大體上我們沒有全然捏造一個過分離譜的故事,只單純地將我會什麼會出現在追捕現場的原因有系統整理地解釋清楚而已。
筆錄在我隔天從學校下班之後趕往警局方開始,這場夜間偵訊如同彩排很快地就順利結束了;過不了幾天,檢方將我列作案件關係人,但只類似證人的角色,透過妙華替我問到的情報:我的刑責已經釐清,檢方也不打算對我起訴。原本應該充斥政治角力的糜爛法律流程竟然可以純化還原成實現正義原則的常態工作,而且不到一個禮拜就完成了超過七成的前置調查,高層更願意重視這個案子,打算成立專案小組展開追蹤,如此驚人的司法效率,在正常的情況下是根本無法成立的,除非是身在某個人的妄想之中:好比我的。
我知道這一定是我定義的。
後續,這起案件的成功也讓警政司公開表揚了妙華,目前只是基層員警幹部的她積分高漲,在年底她原本就報名的巡佐晉升考試中就算妙華於每項學科都交了白卷、術科與面談全都缺席,她也已在百分之百確定錄取的名單上了;此外她在短期內也成為市民楷模,警訊雜誌將她定做下期的封面專訪人物,公關課安排她進入校園參加預防犯罪宣導的活動,就連前往醫院探望執勤負傷的布萊德 跟巴瑞也被新聞媒體視做具備高度報導價值的頭條。
妙華很敬業,只因為警隊在此刻安排她走進聚光燈底下,那麼妙華就會沒有第二句話地捨身化作一個絕對稱職的演員;然而,儘管她總是帶著笑容面對大眾,從網路上、電視上、平面媒體上,她的微笑難以擺脫一份充斥著矛盾和疑惑的眼神。
是的,我告訴她了,我告訴她布萊德和巴瑞原本的下場不單只有接上鋼釘、打上石膏那麼簡單,克里斯原本只能靠著機器再多呼吸三個禮拜,威利原本會在身上至少留下13個彈孔,西格瑪則是會死於她的槍下,再進一步:關於妙華自己將會承受何種社會審判,直到她遠離家園、客死異鄉……我全都說了。
坦白而言之,妙華的反應出乎意料,與常人相比算是相當冷靜的,當我對她娓娓道來這些已被蓋棺論定的歷史發展,妙華只是悄然點著她平時幾乎不抽的菸,默默地聽我自白獨角戲,並且慢慢等著……等我在每一個段落的結尾接續地對我問起:「然後呢?」沒有先入為主的排斥,妙華的態度傾向於全盤相信。直到最後她的問題將停止針對宛若「下集待續」的期待或遺憾,遲早,她的焦點會擺放在這裡:「為什麼?」。
最近為了配合特別行政需求,妙華最近的班都被排成了正常班,因此晚餐時間她都能夠回家跟我們吃飯,週末的時候她也能夠在禮拜天輪到休假的機會,於是我們可以在禮拜六晚間出門看場電影、吃頓飯以後再回家,或者呼叫土耳其菜回送到家中的客廳邊吃飯邊看電視,很悠閒、很和平。直到莉婕覺得累了、上樓準備睡覺,這時我們關掉客廳的燈回到廚房裡,她負責打開抽風扇,我則拿出用夾鏈袋包裝、藏在流理槽下方的香菸和菸灰缸,氣氛變得嚴肅,因為從現在開始變成了我與妙華之間的成人密談時間。
各自拉開椅子在餐桌邊緣坐下,點燃香菸、倒滿蘭姆酒,不久前莉婕還在客廳時,妙華的表情仍是慈祥和藹、巧笑倩兮,但現在幾乎判若兩人,才喝下第一口酒,今天的妙華似乎期待多時,她滿心期盼著這個時間快點到來,如此她才能皺起眉頭、深做呼吸,然後抱頭痛哭,看著她彎腰矇住自己的臉,發出一陣陣細微的啜泣,正因為不是大吵大鬧,那聲音聽起來格外哀淒……我滑動我的椅子靠過去,用手掌拍拍她的肩膀,妙華抓著頭髮,用極端痛苦的眼神望著我,接著她也主動擁著我在我側肩上悶泣。
六根菸讓妙華冷靜下來,哭紅的雙眼誨暗無神地盯著煙灰缸;甩甩擋在眼前的瀏海、抹掉猶溼的淚痕,妙華嚥了口口水:
「我準備好了,射手。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穿越來這裡吧。」
「為了莉婕,」我說:「事實上如果莉婕也還活著,她早已經超過50歲以上了,而她在現實世界裡有的年邁的父親,基於一些時代因素,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因此他託負我進到這個空間來調查莉婕可能的生平,假使莉婕在成年後結過婚、有了小孩,那麼她的父親也期待找到這個孫子。」
妙華:「不過我卻完全沒印象那些你告訴我的事情:如果我正如你所說在真實世界也已經死亡,那麼,會不會莉婕也全然不記得了呢?」
「目前所在的世界會維持眼前的樣子是因為我的潛意識所造成,眾多的靈魂只是透過我腦中的劇本來演出他們的角色,倘若能夠讓他們從我的角色裡脫離那麼他們就能恢復自己的原本的精神狀態……我猜吧。」
「你猜?」妙華:「難道沒有比較確定的答案嗎?」
「直接證據:沒有,不過從我安排莉婕身份的方式就能夠看出一些脈絡,她來自於妳的領養,不過幾乎大部分的背景數據都沒有明確的情報,數年來妳也不斷努力著探索莉婕的精神狀態,沒錯吧?」
妙華:「我的確很在意。」
「我認識一個人,她的名字叫做『艾倫˙莎維琪』,是我學校裡的心理諮詢師;而在真實世界裡,她才是真正領養莉婕的人,本身就是一個心理學博士,所以若透過她的聯繫、讓她跟莉婕正面談談,說不定就會託引出更多的秘密。」
妙華:「這個心理諮詢師……艾倫˙莎維琪,她也過世了,對吧?」
「享年39歲。」
妙華帶著無奈又諷刺的語氣質詢道:「你連這種可能性都能夠預先設想出來嗎?簡直跟神明沒有兩樣。」
「我不是神明……我只是個想要緬懷過去的可憐蟲,不只是緬懷……應該說我身陷過去。既然這麼誠實,我也就沒那麼偽善。前後超過十年的時間,旅程超過數千萬哩,原來我在找的東西已經不在我原來的世界中,雖然感覺實在太枉然,但只要結果好……一切都好。」
妙華:「你在說什麼啊?洛迪。」
我故作鎮定地回答:「我接下這趟任務時,委託人承諾我在事成之後他能夠幫我撤離所有海關的通緝、讓我回到我的正常生活。不過我已經不想要回去,我想要一直留在這裡。」
妙華:「但你不屬於這邊啊。」
「有差別嗎?尤其對妳來說。至少在這個地方每個人都可以自己決定自己想住的世界,天堂或地獄……我已經厭倦了名作『現實』的病態遊戲,我想死,我想要一了百了。」
妙華聽我這樣說完,她面容嚴肅,好若在盤算什麼而緘默不語,我很意外著妙華居然沒有因此駁斥我的想法是避世或軟弱的,就全面性的立場來分析,她應該要生氣,因為我好像利用了她。
「洛迪……」妙華終於開口說話:「我想幫忙,告訴我該怎麼幫你。」
我離開椅子,從冰箱上面撕下一張便條紙然後寫下我記憶繼承的密碼交給妙華;妙華讀過一便隨口想要唸出來:
「35’、42……」
「不要唸出來,」及時制止妙華後我向她解釋:「這一連串的密碼是我大腦中的暗號,它會不斷提示我,這樣無論我到了什麼樣的地方去我都能夠繼續銜接我先前的記憶;既然記憶方面是由我負責乘載的,因此我猜若我分享給妳也是能夠通用,更進一步,如果妳針對莉婕進行調查後有任何結果,我也能夠快速和妳共用相同的記憶。」
妙華:「你確定嗎?」
「還沒有,不過有個簡單的方法可以驗證:現在,請妳仔細回想『美智子』這個人的相關細節。」
妙華先是低著頭冥思,但過不了多久她便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好像有大量的資訊從我的腦袋裡長出來,我認得她的長相,她是個……短髮、戴眼鏡的女性,與我們同年,當然,我們自高中時代就是同學;不過更奇怪的事情是:我好像最近才剛見過她,在……在追捕嫌犯的時候,那個幫我逮捕逃犯的人不是你,洛迪,而是美智子。」
我笑了出來,為了兩個原因,其中一個是因為我很高興那串密碼對我之外的人也是有效的,雖然我猜測這是由於我和妙華之間有一段交流甚深的過去,因此她想要快速套用我記憶中的所有資訊都不算難事,但至於我這輩子從未接觸過的莉婕我便無法做如此奢望;至於第二個原因,那則是因為我感到尷尬,我得向妙華解釋那時候的美智子也是我的裝扮,至於會什麼會以她的模樣現身,看來那就必須再一次地……替本尊美智子把話傳給妙華。
聽完了理由,妙華終於首次甩開了憂愁的表情,她無法自制地笑了出來,這時候她已經變成了真正的妙華 “主教” 佳爾雯,她徹底而成功地將自己的記憶拾起。感覺就像重回舊時光……我與妙華兩人,對我來說,她的確還活著,而且人就在我的眼前跟我說話。
只不過,有個最殘忍的話題是我不忍心對她提起的:「妙華,妳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死去的?在妳死前妳面臨著極大的痛苦、孤獨與恐懼嗎?我很抱歉,我當時來不及找到妳,真的很對不起……」
週一,我到學校之後去了一趟保健室與艾倫˙莎維琪洽談了有關莉婕的事情,之前因為重傷而重返現實世界時,我針對艾倫以及她的專業領域又做了更多的功課,如此一來我便能夠更輕易地跟她搭上線,然而我的說法也不完全是編造出來的謊言,我對她說明了我們領養莉婕的情況,她的平時表現良好,只不過有許多方面十分疏離,不曉得她在先前的家庭結構裡是否有隱密的過去,當然,我另一方面也強調這不是因為出自於好奇如此惡劣的出發點,而是由衷希望可以針對莉婕內心所求的部分去照顧她。
談過一個小時,艾倫相當乾脆地就答應了,只不過按照她的說法,她不希望在學校以特例約談的方式跟莉婕碰面,因此我這麼提議道:不如在週三晚上到我家吃晚飯,這樣對莉婕的精神狀況也能鬆懈一些,畢竟人在家裡面的安全感總是比較高的,艾倫對此再同意不過。
當晚回家我將這消息告訴了妙華,她評估著後天的班表剛好能夠回家準備晚餐,對莉婕的解釋只是說有個我和妙華的老朋友要來家裡拜訪,起初她的態度有點不太高興,不過等到我告訴她即將當訪的這個朋友職業是個軍隊的戰爭心理分析師,莉婕突然又感興趣了起來,一點也不奇怪,畢竟大部分的小孩都喜歡神奇的事物,難怪那些冒險漫畫或機器人玩具的銷售量從來沒有低潮過。
週三下午我帶著莉婕回到家,原來妙華也在我們抵達前不久剛進門,一進廚房見到她,妙華的身上還穿著制服,她口中喃喃抱怨著:
「該死的,局裡面的單一報案窗口全部沒有人要接,值班的人竟然說暫時沒有其他女警可以偵訊家暴被害人了,所以硬是要全部推給我……」
我捲起袖子:「我來幫忙吧。」
莉婕也湊到廚房的門邊:「妙華我也要幫忙!」
妙華擦著汗:「謝謝,但暫時不必,莉婕妳先去洗澡吧,如果要幫忙的話,洗完澡再過來幫我。」
「收到,警官。」莉婕對著妙華敬禮。
妙華趕緊打發掉莉婕:「好,解散。」
我在一旁看得笑了出來,妙華無暇正眼看著我,不過她還是可以對我提出問題:「雷恩先生,可以請問一下你到底在笑什麼嗎?」
「沒事……」我搖搖頭:「只是剛才妳的應對看起來就像一個老媽。」
妙華將寬麵條筆直地投入滾水中,緊接著還要撕開真空包裝的冷凍肉排,但那塊牛肉根本就還退冰不完全,所以她很難撕開外層的塑膠膜,妙華挖苦著自己的狼狽樣:「再這樣下去我就會真的變成一個老媽了,還要照顧一個小女兒跟一個大兒子。」
我走上前去從口袋裡拿出兩個硬幣:「給我,我幫妳撕開。」從妙華手裡接過冷凍包裝之後,我將塑膠膜的封口處用硬幣交錯疊放,如此只需要一點剪力,塑膠膜就能夠被輕易撕開。
妙華看了一眼:「嗯哈……謝謝。這也是你在當戰地記者時學到的技巧?」
「沒錯,因為有的時候滿手油污卻又不得不打開即食口糧的時候,兩個硬幣、砲殼或彈匣就能夠幫我搞定這工作。」
妙華接過那包牛肉之後盛來一盤水將它丟進裡面好加速解凍,妙華喃喃地對我說:「我打算做義大利麵,醬汁用現成的罐頭就好,不過裡面的料不夠多,因此我另外買了碎肉、蝦仁和香草,所以……洛迪,你會做菜嗎?」
「你難道不曉得其實我以前的夢想是當個廚師嗎?」
妙華挑起眉毛:「好極了,那麼就拜託你先製作好肉醬,我現在立刻到樓上快速沖洗一下、換件衣服,天啊,穿著這件制服做菜感覺真是綁手綁腳的。」
才剛說著,妙華便直接當著我的面在廚房裡寬衣解帶,她將襯衫如同T恤一樣從頭上快速扯下,接著又直接只靠兩腳腳跟就將鞋子脫掉,拎起皮鞋和襯衫,妙華幾乎在廚房裡半裸著上身,這時她回頭看著我,因為我也無法不心不在焉地偷看她;妙華:
「洛迪,現在不是時候,我滿身是汗……」
「對……妳說得對,這真是太色情了。」
妙華作勢要離開廚房,可是過沒多久又轉身站在門框邊,她雙手插腰嘆了一口氣,同時還反覆看著手錶:「聽著,洛迪……莉婕洗一次澡大概需要多久的時間?」
「我不知道,大概15分鐘吧。」
「那麼她大約只上樓3分鐘左右了……」妙華揉著自己鎖骨的位置。
這個暗示實在太明顯,我被妙華的大膽嚇了一跳:「說真的嗎?妙華?」
妙華害羞得尷尬:「我不知道,也許廚房對我來說是個好地方,所以上一次也是在廚房裡……我猜這方面是我潛意識的劇本在作祟。」於是她這樣一邊喃喃細語一邊回到她的房間準備洗澡。
接著,遠在她們兩人都洗完澡之前,我已經把肉醬炒完,正準備開始拌麵。
下了樓以後,我把廚房的工作交給妙華接棒,莉婕說她希望學些料理因此就待在妙華身旁觀摩,天曉得她們之間是不是還有一些女孩的私密談話得講,因此我很識時務地離開廚房去盥洗、去客廳看電視、去窗檯抽支菸,總而言之就是不要離廚房太近。
七點整,晚餐全部就緒完備,真是一場不小的工程,而艾倫也在差不多時間按了門鈴,過分客氣的她居然還帶了紅酒現身。在我親自上門迎接的時候我在艾倫的耳邊小聲對她交代:
「莉婕應該沒看過妳,我對她說妳的身分是在軍方的作戰心理研究室工作,妳知道……小孩都喜歡這種神祕的設定。」
艾倫:「我以前真的在那單位協力過。」
頓時間我不知如何反應:「喔,那真是……太好了。」
妙華上前歡迎艾倫:「妳好,我是妙華,妳可以叫我主教就好。」
艾倫對著妙華問:「那麼,妳是『雷恩太太』嗎?」
我趕緊澄清:「不是……」
「是。」妙華:「不過也不完全是,因為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就像一家人,可是我跟洛迪最近才開始試著約會。」
艾倫點點頭:「理解。你們兩人很謹慎,這是一件好事。」
等到艾倫進了門,我一面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幫忙艾倫掛起外套的妙華一面對她開口:「所以……我們這樣就算交往了嗎?」
妙華冷冷回盯著我:「不然要怎麼說呢?襲警?性騷擾?」
晚餐開始,一同坐下之後我暗中觀察著莉婕對艾倫的感覺,她們表現得就像真的從來沒見過彼此,連一點似曾相識的驚訝感都沒有。面對艾倫,莉婕帶有很高的興趣,她總是會提出一些跟潛意識研究有關的問題,因此若艾倫有任何反饋的問題,莉婕也能夠開放回答。
艾倫:「莉婕,妳今年幾歲呢?」
莉婕:「13。」
艾倫:「那很不簡單,因為妳的父母都很年輕。」
莉婕攪弄著盤中的義大利麵:「洛迪跟妙華不是我的父母親,他們兩個人並沒有結婚,他們是我的朋友、在我尚沒有辦法獨立自主的時候提供我食宿和一切生活必需的資源。」
艾倫:「那麼妳還記得妳的親生父母嗎?」
「喏……幾乎沒什麼印象了。」莉婕歪頭想了一下:「不過,就算我不記得他們也無所謂吧,反正我覺得我現在過得很開心。」
艾倫:「那麼妳以後會想要結婚嗎?」
莉婕笑出來:「噫……這不是我能夠決定的,對吧?可是如果我也能夠有小孩,就算是領養的也沒關係,因為我想成為跟洛迪還有妙華一樣有趣的父母。」
艾倫:「莉婕,妳有任何想做的工作嗎?」
莉婕:「我想當個科學家、發明某種替代性能源,妳知道,畢竟現在的石化燃料對環境造成的破壞不小,而且還時常引起資源戰爭,所以我猜想:總該有種乾淨的能源是能夠使用的,對吧?」
莉婕的這個答案令我心頭為之一震,這到底是出自於莉婕本身的意願,還是我在潛意識裡不小心影響到莉婕的結果?
晚餐過後,剩下艾倫跟莉婕待在客廳裡,我曉得這很有可能就是催眠療程要開始了,於是我特地偕妙華留下來在廚房清洗鍋碗,這時外頭竟然開始飄下了細雨,妙華看著頂頭的天窗:
「好奇怪,氣象沒有說過今天會下雨。」
妙華才剛說完沒多久,外頭的雨勢驟降,突然還颳起了暴風和閃電,剎那間,房子內部風嘯咆哮,連垂吊的擺設好像都跟著產生一點搖晃。這一點也不正常。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應該和莉婕的催眠療程有關,於是我趕緊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回客廳,艾倫跟莉婕兩人之間的談話依舊像是在輕鬆聊天,但這一幕看起來越來越不協調,尤其當地震的程度逐漸強悍,牆壁跟天花板相繼出現裂縫,崩毀的粉塵更不斷灑落,艾倫和莉婕還是持續著她們一對一的會談,彷彿週遭環境的惡化與她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洛迪!」我聽見妙華從廚房內傳來尖叫。
跑回廚房後,天花板的吊燈開始陷入一明一滅的不穩狀態,但那並不是妙華害怕得大聲呼喚我的原因,她傻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直盯著後院的方向,而在每一陣燈光消逝的時候我也才能夠從失去反光倒影的玻璃窗看見片段的影像,因此,我乾脆拉了一下吊燈的錘鍊開關把燈熄掉,外頭狂風吹拂,但閃電落下時映出的似乎還有更糟的消息;為此,我乾脆推開紗門走向室外的後院,妙華在我身後要我別出去,然而我卻控制不了自己要踏出腳步越過門檻,我只是想要搞清楚:外頭那一片漆黑的天空中不斷流竄的究竟是隨著旋風鼓動的烏雲……或者如目前已包圍我們的這團瀑布聲、鹹水味所暗示的?
閃電終於讓我看清:大海嘯降臨。
怎麼想都不可能發生,這裡離海岸線起碼有幾十英哩,回到屋內,我趕緊叫妙華去拉著莉婕與艾倫往前門方向脫逃,但事實上我很清楚:在這情況之下我們沒有任何人能夠生還;然而,當妙華一回到客廳她又發現一件怪事:莉婕和艾倫就宛如定格的相片一樣一動也不動,即使想要伸手去牽扯她們的身體,她們身上的衣服連縐痕都硬得像石刻雕像一樣,更別說幾番推拉能夠真的動搖她們。大雨下得越來越急,彷彿是在室內打開了蓮蓬頭,那些水透過房子的裂縫滲透進來,整個一樓已經爆發了一陣小型水災;這個情況十分不妙,我全身溼透,踏過難以行走的水路、拉住妙華指得往外跑:
「走了!妙華,她們會沒事的!」
妙華:「你確定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這不干我的事。這幅景象不是我製造出來的,先逃離這裡之後我再繼續查明。」
妙華仍無法放心地回頭盯著莉婕跟艾倫,直到那宛若被時間凍結的兩人遭到塌陷的天花板徹底掩埋,妙華尖叫著:「不!」
我也很不捨,但我曉得這突如其來的異變一定還有其他原因,我得設法查出;不過看看現況,馬路上已經陷入一片汪洋,所有的車輛都嚴重泡水,傾盆而下的豪雨不時還灑落魚類或螃蟹,然後我勉強仰望著天空……該死的,海嘯已經到我們的頭頂上了。
摟住妙華後,我和她緊緊抱住一座電線桿,可是這究竟撐不撐得過該場滔天巨浪,我心裡知道其實結果毫不樂觀。
「閉上眼睛,妙華……」我小聲叮嚀著:「不要去看它。」
妙華:「洛迪,我並不害怕,因為……」
她的話還沒說完,巨浪立刻壓下,強大的衝力推拉著我們,電線桿立即扭曲,原本以為我們至少可以撐到浮升至海面,但願我們可以憋氣憋得那麼久,不過就在睜眼之際,我看見一輛公車隨著海流推送朝我倆衝撞而來,我和妙華見狀立刻低頭閃避,但它終究難以避免地正面撞斷了電線桿,於是我與妙華遂然因此而在海嘯水面下的激流被強迫沖開。
我多麼想要大聲吼叫妙華的名字,但那只會讓我肺部裡的空氣無謂消耗,於是我打算乾脆浮到海面上換氣之後再繼續潛下來尋找妙華的蹤跡,結果,街道上被海水衝擊的房屋一一塌落,它們旋即化為巨大的碎片伴隨暗潮向我急漂壓來,身在水中根本毫無反抗能力,於是我即隨那波沖刷回扯到不可預知的深淵。
四週是一片黑暗,我腦中只想著妙華能否平安生還……
而我居然還能夠呼吸?!
想要睜開眼睛又是一道強光,視覺還沒法適應,然而單是這陣影響耳壓平衡的噪音,加上已經全乾的衣物,我大概知道我人應該已經安全並身處於壓力艙當中,怎麼回事?我又被拉回現實世界的空間了?現在我人在拉普達飯店上嗎?歇緩一段時間,我才有辦法看見東西,隔著艙門的玻璃罩,我敲敲面板:
「有人在嗎?亞伯特?我已經醒了……天殺的。」
外頭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同一座壓力艙內竟然還有別人在,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直至對方開口:
「你做了惡夢還是美夢了?博士?」
那個人身穿藍底橘條紋的反光工作服,一手拿著漫畫一手拿著餅乾恣意地吃著並此般對我說;而且不只他一個,壓力艙裡面還有另外五個跟他同樣打扮的人,就像某個工程團隊似的;也許是我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回應他,那個人又正眼看著我對我說:
「博士,你還好吧?你看起來像是失憶了,不要擔心,這是壓力艙的副作用,晚一點你就會慢慢想起來。」
我於是問道:「整個減壓程序還需要多久?」
對方:「大概就剩一個小時了,還有,我們不是在減壓,我們是在加壓,博士。」
為什麼要加壓呢?這點我搞不太清楚。然而我只滿心希望再一個小時待艙門開啟後我得快點推理出我所處的環境,因為我大致可以判斷我還沒有回到真實世界,可是我竟然沒有辦法繼承我自己的記憶,就算是由我自己想像出來的新空間,我也能夠很快的從腦中增長出背景知識,所以,我到底在哪兒?時間、地點、角色、背景……全部都是新的世界。
一個小時後,艙門打開,那群工作團隊從容離開壓力艙,剛才和我閒聊的人跟我握手,臨走時他祝福我:「希望你探索順利,博士。」
接下來是由一個身穿海軍制服的女性上尉來迎接我,而她正是妙華;妙華空出懷抱資料夾的手向我指引方向:「這邊請,雷恩博士。」
我一方面慶幸著妙華安然無恙,但另外一方面卻對她的冷淡反應感到奇怪,難道她不認得我了嗎?為了試探妙華,在我跟隨於她帶領的後方我輕聲唸著那一串密碼:「35’、42、80……」
妙華側間擺頭回來告訴我:「我還記得,洛迪,等一下我再繼續跟你解釋。」
穿越如同生化實驗室的彎曲走道之後,我來到一座不大的會議室,裡面有一位海軍上校對我寒暄握手,他大致上交代了我一些安全須知,並且告知我妙華˙佳爾雯上尉將會是我的任務導覽員,若有任何需求,我第一時間都可以向佳爾雯上尉提出,接著他又繼續跟我道歉、說這臨時的前進基地還有很多地方仍在建設當中,所以對於不便之處還請多多包含;我完全聽不懂他所謂的任務內容,不過我還是一樣故作鎮定地和他完成這段對談。
離開會議室,妙華帶著我回到我專屬的獨立房間,這時候她終於可以跟我有些私人對話;妙華:
「洛迪,你的記憶目前還保留多少程度?」
「幾乎是零,我只記得海嘯把我們兩個人沖離,接下來我人就已出現在剛才的那個壓力艙。」
「不妙,那代表著我們兩個人的記憶存在著可觀的落差,因為我到這個世界來已經超過三個月了。」
「我之前也創造過一個奇怪的世界,但如果追尋原因我至少還能理解那個世界的構成要素,可是對於這裡我卻一點線索都沒有。妙華,妳得告訴我更多。」
妙華繼而開始陳述:九週前,某間國際通訊公司試圖在大西洋海岸鋪設海底電纜,結果他們的纜線似乎受到了干擾,於是通訊公司又指派了另一支探勘用潛水機器人到海床底部去做實地檢驗,結果卻令他們十分訝異,因為在海床底部竟然沉寂著一艘型號從未看過的潛水艇,上面已因長期的物質堆積而無法辨識艇身可有任何漆號,於是他們推測很有可能是二戰時代的德國產物,但更令通訊公司驚訝的是:這整片海床裡竟然安躺著一整面的潛艇,四乘四,總共有十六艘,成一正方形矩陣整齊地排著,最後評估沒有辦法處理,只好請求國防部調派海軍的水下作業隊進行移除。
我並不是軍方的人,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實因他們需要一群紀錄員,最好來自各個領域,於是有海底鑽油技師,也有太空總署調過來的技術顧問,畢竟深海裡是一個內太空環境,然而他們亦從歷史系研究所那邊找到我,並且指定是我,原因始終是個謎。我和妙華共識在這個完全與我無關的空間一定還有其他人有意識地針對我倆寫出這個劇本。
然後再一次地,我相關的背景知識又無中生有了出來,當我看見海軍前進基地幫我拍攝的潛艇相片,我馬上就比對著腦中的大批檢索,無論是第三帝國的國防資料,還是一些號稱連美國或蘇聯都未必擁有的國家文獻,我都難以在第一眼就辨識出這些潛艇的模樣,儘管上面漆著黑色的鐵十字章,這麼說吧,任何對二戰歷史有些許接觸的人應該都能看出那些潛艇根本不是常見的德國U艇,它們的形狀實在過度先進了,而且艦尾的導流葉扇根本不像是為了在水中推進而開發,比較像是飛行用途:在外太空移動。
除此,我腦中陸續補足的還有相關的潛水課程,在我來到這座前進基地以前,我曾接受過一連串的水下作業訓練,例如加、減壓力的測試,我也見識過深海物種的海星沒有經過壓力調節結果就被直接釋放到地表後爆開的模樣,或者一些防水攝影器材、繩索、求生器具的使用說明,但是最弔詭的一點是我們這些民人卻還得接受初階的武器射擊訓練,他們害怕著什麼?難道深海裡還有足以造成威脅的高科技文明或怪物嗎?這可不是在演《無底洞》(The Abyss,1989)。
總之,有了這些前提資訊以後,我對現況的處理慢慢變得上手;甫過三個小時的短暫休息左右,妙華接到通知,現在海底作業人員即將出發,我將必須一同趕上這趟探勘。直接前往水面接駁渡口,我和妙華在那裡著裝,這可不是一般淺海的橡膠緊身衣,它是一部重型裝備,若硬要形容,它看起來就像陸戰隊專門針對月球大戰而開發的太空裝,表面包覆著一層軟質的碳黑色金屬纖維以及抗衝擊防爆磚,那副用來模擬我手掌動作的機械手臂充滿直線與稜角,完全感受到不任何善意,更別說手臂上附屬的多用途工具包也以飛彈架的方式搭載,看起來也是殺氣騰騰,胸甲分作兩片,然後與背甲的動力部以四根堅固的長栓緊緊鎖在一起,位置分別是在兩頸與兩肋處,胸甲表面充斥著模組列條和必要的照明燈,內層底下則是裝載了多項維生及通訊儀器,當然,即使是在海水當中,這套多功能的潛水裝還是整合有輔助動作的外骨骼系統,它就像一架小型的動力裝甲。
剛進入分離水槽我只有一個感想:「天啊,真冷……」儘管潛水裝本身有防凍材質,但它不並不如外表所呈現是密封的,在某些部位仍必須與海水有所接觸,深海下的水溫跟任何訓練用的游泳池比起來實在冷上好幾倍,「也許整個人泡進海水裡活動一陣子以後就會好多了?」我這麼安慰著自己,然後我放開攀扶鋁梯的雙手、直接從水面沉下去,海水雖然被隔離在我的軀幹裝甲外,可是低溫迅速從腿部經過胸腔直接侵襲頭頂,頓時另一句髒話小聲地暗罵在我的腦海中。
妙華是帶隊的現場指揮官,除了我跟她,還有另一位下士及工程師,雖然已經有動力輔助,但我們的行動速度極為緩慢,腳底下所踩的每一步都揚起了泥塵;除此,裝甲上的強光照明燈受到海水密度的隔阻,效果在這片幽暗海底微弱無比,這是我們唯一的照明;走上一段路我回頭觀望才終於看清這座海底前進基地的全貌,它就像一塊野外露營區,每個房間都彷彿半球狀的泡泡,雖然基地附近因為打出的探照燈而顯得明亮,不過不知怎麼地,我對於「深海」依舊抱持著一份隱約的恐懼……
順著路上標定好的纜繩,我們來到所有基地人員暱稱為「墳場」的潛艇停滯區;在我們抵達之前,已有其他工作團隊將幾組所需的重機具擺設在附近,所以技師立刻從附近拖拉來一架機械臂,然而我們將要入門探究的居然不是潛艇,那看起來就像太空梭升空後就會脫落的燃料筒,不過長度更小,形狀就像一枝肥短的鉛筆。
我用無線電問著:「這是什麼?這不是潛艇啊。」
下士:「不知道,所以我們期待你告訴我們它是什麼,你不是專家嗎?」
我看著妙華回應:「看來有人製造了我領域之外的東西。」
妙華點點頭,我們兩個都知道剛才那句話有其他的言外之意。
技師這個時候開始搜尋這個夾艙的入口,推測應該在平底的尾端,所以我、妙華及那位下士幫忙著把上面的附著物抹掉,慢慢地,似乎露出了一個像是圓栓的東西,不過上頭還是鑲嵌了一層脆化的礦物質,妙華拿出十字起子在上面用力鑿刮之後,那片狀的礦物質終於脫落,圓栓露出的完整的樣貌,接下來的結果相當詭異,上面的凹槽完全符合機械臂的爪鉤,看起來根本就是為了被技師手上拿的那組機械臂打開而設計,畢竟這規格壓根兒不是那個年代的軍用規格,所以我莫名地在心頭打了一股冷顫。
「幫個忙好嗎?我現在要把機械臂往前推,你們在前端幫我導引,讓它剛好能夠對準圓板上的凹槽。」技師這樣對我們說著。
於是由妙華和那位下士負責機械臂指端的導引,而我則用胸口探照燈照明、仔細地在平面之間找到最佳推進的角度,但是不知怎麼搞的,這個時候海流突然增強,各式各樣的灰色物質浮游在我們其中,其中有些就像是黏涕生物,在灰色物質的侵襲下,校準角度的作業方越顯得困難,加上海流的干擾,技師不斷詢問我究竟好了沒,前後失敗過兩次之後,第三次才順利讓前端對準門閂。機械臂開始強力運作,這聲音又沉又響,猜測大概是因為艦體裡面的機關鎖是由數顆齒輪構成,這樣的設計對於潛水的密閉功能似乎是有點過頭。
結果機械臂拔開之後,能夠進去的空間就只有那塊圓板,不過裡面還有樓梯,看來另有曲折。
「好吧,輪到你們工作了。」技師這麼對我說。顯然他沒有要一起進來的意思。
妙華對著隨行的下士指定任務、要他留在原地替我們戒護,在他準備要將高壓電擊槍的充電保險打開時,一旁的技師還用嫌惡小題大作的態度嘲笑著我們是不是在期待獵一條巨型章魚回基地加菜,我想都不敢多想,說不定這一句無心的玩笑到最後都會使得惡夢成真,好比我先前也不過是在上課提過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樣。
進入閘門後,裡邊有一座鋁梯,我和妙華先後爬了進去,然而一到頂端馬上是另一道下降踏板,而踏板下沉至底部則又出現了另一座樓梯,這簡直就像水槽後方的連續彎曲水管,但設計者到底是打算用來隔離什麼?
從這裡上去,大概就是整個火箭艙的室內空間了;我從那個狹窄的水面開口擠著全身的潛水裝備攀爬出去,因為有平衡壓力的關係,這艦內空間就算全乾、仍存留著空氣也不足為奇,只不過眼前的景物竟然超乎我的想像,我坐在水際邊緣伸手將仍泡在海水中的妙華拉起,於是妙華總算能夠跟我一起見證這一切到底有多麼奇異。
這座海底火箭的內部沒有如同戰鬥機上那附加過多安全帶的座椅,也沒有讓人手足無措的複雜操作面板和上千顆按鈕或意義不明的成排閃爍小燈,它的內部……竟然是一間日本的和式房屋,而我和妙華上升浮起的地方正是大門的玄關。
不僅就空間組合上完全不符合潛艦內部容量的上限,同時,這裡頭的一切也超越了我與妙華所認知的普遍物理規則,因為從門口的走廊就可以看見庭院透進了溫和的陽光,另外,即使隔著頭盔,我亦能夠隱約聽見室外傳來的清脆鳥鳴,甚至只要仔細看看映在屋內的影子,那些麻雀正在楓葉樹上輕巧地跳躍著。
妙華:「洛迪……我們在哪裡?」
「我以為這是我的台詞……」一邊這麼應和著妙華,我一邊嘗試要拿下我的潛水盔。
隊員訊號隨著卸除的頭盔轉接環鬆離而斷線,妙華著急地制止我:「等等,洛迪,我們甚至還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可以呼吸的空氣……」
「不會有事的。」我拿下頭盔以後這樣回答著:「看看那些鳥:牠們也都還活跳跳的。」
妙華見到我安然無恙也拿下了自己的頭盔:「但我們都沒有減壓,萬一我們的身體爆開怎麼辦?」
「看來我剛與自己的死亡擦身而過。話說回來,到底是誰建構出這整個地方?」
那套重型軍用潛水裝踏在木板上的腳步聽起來格外沉厚,而且我和妙華肯定也將這個地方給弄濕了,身上的海水滴得到處都是;沿著走廊可看見庭院以及鋪設八疊榻榻米(たたみ)正規格局的客廳,我和妙華各自分頭繼續探索廚房、浴室、車庫,最後我們再會合、一同前往二樓巡視主臥房和子臥房:完全沒人,整棟房子沒有任何家具,連冷氣的安裝貼紙都還沒拆下,中央電腦的主開關也尚未有啟動的紀錄。
鐵門的開啟聲,一察覺到這陣動靜,我立刻安靜下來,隨即出現的是紙拉門被推動的聲音。
妙華:「洛迪,你聽見了嗎?」她也注意到。
「有人在一樓。」
我和妙華啟動潛水裝甲上的電擊防衛武器,貼著牆、用標準交叉掩護的隊形下樓,可是我倆的腳步卻礙於全身重量而難以隱藏,結果在一樓活動的那人便這樣呼喊著:
「午安!有人在嗎?」
是個成年女性,這樣的發問似乎沒有惡意,但我和妙華該就此鬆懈嗎?妙華難以取捨地看著我,因此我只好決定由我率先回應:
「午安,我在二樓。」在做這番答覆時,我用手掌來回劃過頭頂、對著妙華做了一個「掩護我」的手勢。
妙華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她繼續倚牆用電擊槍替我戒衛;我隨而朝樓梯口走了下去。
眼前的女性是一個具有西方人面孔的女性,年齡約40至50之間,穿著一襲穩健又樸素的長褲套裝,除了脖子上掛的平板電腦之外手邊沒有其他物品;看見她時她人就站在玄關處準備拖鞋踏進屋裡來,她先向我微笑:
「午安,您就是雷恩先生吧?是洛迪˙雷恩沒錯?」
「嗯……」
女人又問:「那麼夫人佳爾雯女士呢?她今天沒有一同前來嗎?」
這個時候我別過頭去對著還在台階上掩護的妙華瞅了一眼,然後我擺出手勢告訴她情況安全,妙華於是也跟著步下台階、緊依在我的身後。
當我還在納悶為何這位陌生的女人看見我們身著這套軍用潛水裝卻完全不感奇怪時,我赫然發現我身上的裝甲服已經變成了休閒式的外出西裝,而妙華的服裝則變成粉領族的夏季藍色無袖襯衫以及簡單的卡其長褲。
那個女人向我們靠近,同我倆握過手之後她殷勤地將胸前的平板電腦捧在手心內,然後彎腰鞠躬道:
「那麼,我們先交換一下電子名片吧。」
還在納悶著我的身上有沒有智慧型手機,外套的口袋類就傳來了某項電子音效:我的行動電腦正通知我接收到訊息交換的邀請通知,遂而我翻出手機式的隨身電腦和眼前的這位女人交換了名片,而妙華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我仔細端詳著對方的身分內容並細語唸道:「『梭卡˙莎維琪(Zorka Savić)』……」
那位女性再次鞠躬自我介紹:「是的,在下梭卡˙莎維琪。」
她竟然是成年後的莉婕!
妙華同樣讀了名片上的資訊:「妳是位建築師?」
梭卡:「是的,這間房子就是我設計,原本今天應該交由房屋仲介來帶你們參觀,不過以我的習慣是喜歡直接和客戶們面對面溝通,這樣比較能夠確定每個家庭的設計需求,在裝潢上可以更進一步符合客戶的理想。恕我冒昧請問,你們兩人有孩子嗎?」
「不,我們沒有。」妙華率直地回答。
然而我卻補充告訴梭卡:「但未來計畫會有的。如果有小孩的話,房屋的設計會有什麼建議嗎?假設,莎維琪女士您已經有兒女的話,能否與我們分享經驗?」這番話當然是有我自己的意圖在裡面,我對妙華使了一個眼色,她當下就瞭解我另有打算。
梭卡:「我的兒子已經到國外的大學去唸書了,當初還小的時候我和我先生考慮過房子的格局一定要有嬰兒房,但後來發現其實嬰兒房有點多餘,畢竟嬰兒的成長速度很快,而且孩子在上小學前都是與父母同住在主臥室,因此不如一開始就不必考慮有嬰兒房,而是直接擴充針對青少年所設計的房間。」梭卡不好意思地說:「基本上一般的房屋仲介是不會希望客人這麼做的,因為從嬰兒房改建成一個成人房間的話可以讓建築公司在未來多賺一筆錢,不過我到希望父母可以把錢省下來,起碼可以當作小孩子的教育基金,養育小孩是一件很不容易的工作。」
「可以理解。」我得設法延續這個話題:「不過,真看不出來,莎維琪女士竟然已經有個念大學的兒子了?」
梭卡面露微笑,接下來她用平板電腦上網查閱電子相簿,然後將螢幕面對我:「這是我兒子諾伊(Noi)。」
其實我根本看不見她兒子的樣貌,他的照片只有一片模糊,每張都是。該結果對我這個事件的全知者而言無疑透露出一個情報:如果諾伊若非由於是個虛構人物而無法表現出他的模樣,那麼就是諾伊目前還活著,加上我從未見過他的長相,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出現。
我裝做看清楚的樣子:「感覺很成熟的一位年輕人。他的大學是念什麼的?」
梭卡:「國際貿易吧,反正在遙遠的洛杉磯(Los Angel),年輕人不喜歡老媽管得太多。但,我相信他是個好孩子。」
「妳也是個……好母親。」我看了她一眼,我想要記住梭卡˙莎維琪的模樣;然後我對她說:「我跟我太太還想要到廚房看一下,可以嗎?」
梭卡攤開手臂表示歡迎:「當然可以,請隨便。如果你們有任何問題的話,我會在庭院裡,因為我得攝取尼古丁。」她翻弄著襯衫上的口袋:「這就是兒子不在身邊的好處,雖然不代表我就是個壞媽媽,但畢竟不是一個好形象。你們介意嗎?」
我和妙華都搖頭以示請便。
牽著妙華的手前往廚房後,我壓低音量對她說:
「『莉婕』是她的生父當初替還沒有出生的她所取的名字,實際上在艾倫從莉婕的生母手中接過扶養權時,戶口登記的名字正是『梭卡˙莎維琪』。」
妙華恍然大悟:「所以她就是莉婕?天啊,她的年紀比我倆都大。」
「不難預料,我在之前就懷疑過。總之,我得先跟能源公司實驗室的人聯絡,好嗎?」
妙華:「好,動手吧。」
我用口頭唸出那段密碼之後,一道類似無線電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我壓著耳穴確定聲音大小:
「喂?有人聽到嗎?」
亞伯特的聲音旋即出現:「怎麼回事?洛迪,我們才剛把你送走而已,你離開才不過約十分鐘不到。」
妙華:「為什麼我也聽到了?這聲音……這個人就是莉婕的生父嗎?」
我對妙華點頭表示肯定,接著我繼續回到和亞伯特的通話上:「我不知道,但我在這個世界裡前後已經過了快四個月了。聽著,亞伯特,暫時不必解碼我的知覺記錄,我現在就口頭向你報告一些情報,因為我可能已經掌握了莉婕的部分資訊,我需要你幫我查一下在洛杉磯各大學的商學院中可曾有過一個名字叫做『諾伊』的學生,確切的科系是國際貿易,但是學年不詳。」
亞伯特遲遲沒有回應,我的腦袋裡只回盪著一團雜訊。
「喂?亞伯特?亞伯特,收到請回答,亞伯特?」
亞伯特的聲音終於回來,不過傳訊品質依舊惡劣:「射手,剛才是怎麼回事?在你所處的時空裡剛才有任何動靜嗎?」
妙華向四處觀察了以後對我回報:「我什麼也沒看見。」
一時間亞伯特的連線又斷了,過了近一分鐘才又恢復;亞伯特:「洛迪,剛才又發生了一次,我這邊的訊號變壓器都在瞬間超載了。」
我仔細想想原因,只有在妙華開口後干擾才會出現,難道這是妙華的緣故?我對亞伯特解釋:「我在這個世界裡有個以前認識的朋友,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妙華,她也同意幫我調查莉婕的身世,現在就在我的身旁。」
亞伯特:「這就對了,射手。我說過人類的靈魂是密度相當高的能量,所以如果靈魂想要向這裡的世界傳達任何訊息,那麼訊號的質量也不是我們能夠承受的。我猜這就是為什麼不是每個明明號稱自己是先知的人都能跟上帝溝通的緣故。」
「或者是『死人』……」妙華一臉尷尬,皮笑肉不笑地小聲抱怨著。結果,這又造成了另一波通話中斷。
等到通訊再度連上,我迫切地問著亞伯特:「如何?亞伯特,你手頭上的搜尋器能夠檢索我剛提供的情報嗎?」
亞伯特:「很遺憾,射手,還遠遠不夠,洛杉磯各商學院內的『諾伊』總計超過上百人,而且依照拼音可能是德文、法文、西班牙文,甚至只是小名,你得再給我更多線索,出生年月日、地址、配偶名等等,無論是莉婕的丈夫還是諾伊:如果他也已經結婚的話。」
地址?剛才透過手機交換的電子名片上面有莉婕的工作地址,妙華一想到這個便立刻用自己的手機將那名片檔擺在我眼前,我遂向亞伯特傳達:
「亞伯特,抄下這個地址:……」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一件事情,我和成年莉婕溝通時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化作文字之後我才發現就背景設定我們人身在日本,而我完全不懂日文,唯一比較幸運的是我認識美智子,猶記多年前她告訴我日本的地址編列系統只要交代縣區和郵遞編碼就能夠找對應地點:「這是個日本的地址,北海道,079-2204。」
亞伯特:「抄收。但是射手,你的訊號越來越薄弱了……」
「喂、喂?亞伯特?」我能夠聽見他的聲音,但他好像卻聽不見我的。
訊號嘎然而止。妙華問:「至少我們還得回去演戲好套出更多與莉婕有關的情報,對吧?」
「沒錯。劇情一定還得繼續發展下去。」
可是等我們兩人回到庭院時,莉婕根本不在她交代會停歇的地方;於是我跟妙華只好共識走出大門去追索,說不定她剛好離開了。
結果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一推開紙帘門,海水迅速灌入房子裡,又跟海嘯的情況一樣,不費一點時間,整棟房子再度被巨大的水壓沖垮;在湍急的海流中,妙華奮力地游向我並且用力抱住我,原本四周還能看見隨著水面洶湧而曲折的太陽光束,然而短短數秒內,我倆已被黑暗吞噬,取而代之的是從彼此身體散發出的淡藍微光,完全無從解釋。
引力依舊存在,我可以明確判斷出我和妙華正在不斷下沉,速度之快,彷彿是一塊厚實的鋼,漸漸地,妙華無法再支持下去,不能呼吸的她在張口之後肺部立刻被海水淹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捉住我的雙肩、不停痛苦地顫抖著,我多麼想要救她,可是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我很清楚:再過不久,我也會跟著妙華一同溺斃在這深海裡……與其如此,我不想讓她太孤單,所以我也乾脆張開嘴巴、將海水抽入呼吸的氣管中,另一方面,我則是愈加主動地把妙華抱得更緊。
不知下沉了多久,已在意識模糊邊緣的我從眼角餘光當中似乎見到了一道寬碩的縱崖,那八成是海溝的岩壁,深度大概遠遠超越了珠穆朗瑪峰(Mount Everest)的海拔高度,我倆肯定是到達過這深度的唯二人類,沒有氧氣、沒有抗凍裝備、沒有生命跡象、沒有希望……我不由得想著這問題:
「身在靈魂的世界中,嚴格說我也算是個已死之人;既然已經死掉過一次,那麼倘若再次遭遇死亡,我究竟會去哪裡?……妙華呢?」
一個類似查號臺接線員的女聲帶著廣播常見的雜訊在我腦中低詠一串訊息:「35’、42。洛迪˙雷恩先生,收到請回答。80、90、63。洛迪˙雷恩先生,收到請回答。……」然後又從頭開始,不斷重複。
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昏迷還是清醒,更忘記自己究竟只是流於意念還是真的開口回應,我答覆那陣呼誦:「這、這裡是洛迪˙雷恩,收到訊號,尚可、尚可。請回答……」
倏乎間這段錄音廣播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亞伯特的音嗓:「射手!快跟我說說話!」
「亞伯特?我現在好累,你知道我怎麼了嗎?」
亞伯特:「離你上次斷訊過後已經過了四天了,現在我們根本無從追蹤你的位置,因此沒辦法把你救出來。」
我暫時不想思考這些,可是我又需要聽見人的話語來幫助我維持意識;我說:「你查過我給你的地址了?」
亞伯特:「是的,那個地方是個教堂,因此我的思考方向專注於『莉婕可能曾在此完婚』或『莉婕可能曾在此舉辦過喪禮』這兩件事,幹得好,射手,後者的登記名單上有『梭卡˙莎維琪』名字,然而依舊查不到她的配偶或子嗣名,至於沿此線想追蹤她在日本工作可有其他同事和人際網絡卻未見起色。」
「也許她只是因為工作需求而做出短期移民,她可能是個……自由接案的建築師。」
「所以你又有新情報了?很好……」亞伯特:「但現在真的很危急,我們完全找不到你,如果我們鎖定不了你的位置就不能將你從穿梭艙裡抽出來。」
我一點也不在乎,當下,我僅在意一件事情就是妙華的下落。
亞伯特的傳輸還在,他告訴我:「射手,聽著,我這裡還有一個你非注意不可的情報:上次你徹底斷訊後我手下近800位工程師不分日夜地分析你的歷程紀錄,發現有股遠超人類靈魂的能量從中干涉。」
我憤力拱起脊椎翻身,趴臥著觀望四周,我的身體一樣發著淡藍微光,環境還是黑暗,不過隱隱約約可以探覺到空氣中似乎有什麼正在飄降著,至於這層軟質地面的觸感好似一層白雪:一層也許放眼望去可綿延上千哩的細密白雪。
「亞伯特,對你這樣的科學家來說我的問題可能很蠢,但你說的巨大能量到底有多大?」
「我們所談的……是『無限』這個概念。」亞伯特:「你的問題一點也不蠢。」
「就是這股巨大的能量干擾著我的位置嗎?我自己也迷失了。」暫時擱下通話,我放聲在一望無際的雪原間大吼著:「妙華──?妙華 “主教” 佳爾雯──?」
亞伯特想必聽見了我的高吼:「你與你的朋友也走散了嗎?」
我終於站立起來:「恐怕是的。我得找到她。」
亞伯特:「當心,射手。我害怕你的朋友就是由於抵擋不了更高密度的能量而被打散,在那世界裡,既然她已成逝者,她可否再重新聚合則為選項,但你卻不然。」
「媽的,老教授,你大可以直接跟我講明這團巨大又無形的東西很有可能會把我徹底殺死,我可是戰地記者,我本來就能承受這樣的現實,不必你浪費好意。」雖然口氣這麼嗆,然而另一方面也代表我身體原本虛弱的狀況現在已經好多了。
亞伯特:「不錯,射手,我很佩服你的勇氣。」
「說不上是勇氣,我猜我天生就是喜歡自討苦吃。」如果妙華還沒有像亞伯特所推測的灰飛煙滅,那麼她就應該和我一樣掉落在這附近,無論如何,我得找到兩樣事物:妙華以及脫離目前世界的出口,若我手腳快一點然後再加上一點運氣我便能一次找齊,最好從現在就開始;於是我告知亞伯特:
「亞伯特,我先設法轉換空間,你則繼續保持守聽,好嗎?」
亞伯特沒有回應,我倆之間原來早就又二度斷訊。這是代表號稱無限的靈魂能量又再朝我逼近了嗎?
「妙華˙佳爾雯!如果妳聽見我的聲音了我現在非常需要妳給我一點他媽天殺的表示!」我在無垠的雪地裡一邊狂奔一邊像是個被嚇壞的智障兒一樣焦急敗壞地大喊。
我所踩過的每一步腳印揚起了很久才會降落回地面的雪花,而硬要說是降雪,這種不會融化的硬度和細度都稍嫌太過份了,我懷疑我人正在一個完全不屬於地球的地方,更可怕地,我甚至猜想我身在哪個人類尖端科學都還無法瞄到一眼的終極偏遠宇宙;思緒一旦混亂,各種奇怪的訊息立刻在我的腦中塞車,我開始透過不相干的情報來確立這片環境,猶記多年前在某個科普節目上看見針對太陽熄滅後之地球景觀的模擬動畫,眼前的場景跟那個動畫好像,那時主持人的旁白描述道:
「……太陽熄滅後,地球將在24小時內驟降40度,天空將飄下氧和氮的固態雪,大氣厚度只剩六英尺……」
「我在這裡。」一陣悶響從附近傳來,我沒有辦法便是那究竟是我腦中的幻聽還是妙華的回應。
「妙華!妳在附近嗎?」我大嚎。
「我在這下面。」的確是妙華。
我在週遭巡視,果然看見一個隆起的物體,跑近一看,那是只露出頭部和右手臂的妙華,她的大半部身體都被埋在雪堆裡,除此,她的頭髮上也積滿了一層那灰白色的顆粒雪。我費了一番功夫徒手挖開雪堆才將妙華拖出表面,過程中不斷幫她拍掉頭髮上的積雪:
「妳還好嗎?」我問。
妙華搭住我的肩膀嘗試站穩她的腳步:「這又是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也許是某個外太空的陌生星球。」
少傾間一陣來電鈴聲響起,那是妙華口袋裡的手機收到簡訊後的通知,妙華不以為意地翻出手機,就在電話的螢幕蓋掀起時,一串渺小的氣泡從殼縫冒出來,接著朝著無法看透的正上方緩緩漂升:我們並不是在哪個未知的類地行星,我們依舊困在這片深海裡;體驗到這件事實是一項沉默的恐懼,然而當我越是要求自己不要追問,我的心裡就越是想要弄清現在我們正在呼吸的到底是什麼,不……不對,我是暗中這樣忌惑道:
「在這深淵裡,我們還有什麼逃生之道?」
可是妙華手機螢幕上的訊息卻給予我們徹底相反的指示:「快跑。」
妙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誰要我們快跑?……又是逃離什麼呢?」
我可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太冒險了。
原野間出現了一道嬰兒哭泣的迴盪,我和妙華都聽得一清二楚,而且聲音還在接近當中,然後我們就看見了另一道微光;但說也奇怪,伴隨著嬰兒哭聲的逼近,那道微光便越顯得明亮,只是我一點樂觀的想法都沒有,漸漸地,嬰兒的哭聲出現了可更加輕易辨識的層次感,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四個,於是初步估計至少有數十個嬰兒正在哭泣當中。
妙華:「我們應該去看看嗎?」
「我不知道,妙華,」我坦白地告訴她:「可是無論如何……我覺得剛才那封簡訊叫我們開始逃跑是有原因的,也許就是為了這個。」
終於,我們看見了第一團微光的核心模樣:那是一張嬰兒的臉,不過五官還未徹底成形,也許尚在子宮中才五、六個月大的程度,接下來的地方就詭異多了,他的下半身……試想著人魚的普遍印象,不過沒有鱗片,它軀幹細長、帶刺,好比成人的脊椎骨,而表皮是半透明的,所以可以直接看見他的內臟是如何跳動,尾端的地方卻不是片狀的鰭,那是宛若古代角鬥士(Gladiators)在進行殺戮時所持的鏈鎚,分作六片,每片棘刺上都帶著鋒利的鋸齒。
我才不管那生物仗著一張嬰兒天真無害的臉,畢竟這世上沒有一種草食性動物會長成那副德性。
我搭住妙華的肩膀:「我希望妳的母性不會在這個時候氾濫。走吧。」
「你是對的。」妙華:「去他的……我才不希望有這種怪物當我的小孩。」
小跑步起來,速度還不夠快,因為那緊跟在後的那光芒越來越強烈,甚至可以提供等同照明火砲的辨識度,這附近都被打成了一片滿月時後的亮度;而我也託那些嬰兒怪物所賜弄清了這滿地的雪是怎麼回事,因為我跟妙華意外地穿梭過一架鯨魚的骸骨,只是輕輕一碰,那座龐大的遺骸就瞬間化為粉末,原來漂浮如降雪乃至堆積這一切地貌的是上億年來所有地球生物最後的墳場,牠們在海洋中死亡,遭到分解之後不斷下沉,最後又隨著深海的低溫、高壓凝聚在一起,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幽日復一日地堆積,終於變成了這層厚而寬闊的化石雪,代表自有生命以來死亡也同樣永不停歇。
「長得像嬰兒的怪物?」這時我才突然想到亞伯特提到過類似的元素,他說過他的腿就是被一群爬行的嬰兒怪所啃噬,難道正在追我們的這群東西也是同類:只不過是深海魚版本的?換句話說,我和妙華也會被吃掉嗎?
當嬰兒怪的數量已超過某種上限──我已經開始這樣稱呼牠──我跟妙華的奔跑速度幾乎是用盡力氣在衝刺,然而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龐大哭號簡直是充滿死亡意涵的空襲警報,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哭泣,牠們全都在因為發現食物而高興地歡呼著。終於,我跟妙華被第一波追上的嬰兒怪撞倒,妙華翻滾幾圈後馬上維持低姿勢爬向我:
「你還好嗎?」
我摸索著我被碰觸到的肩膀,離譜,只是輕輕一劃牠們就割破了我的外套與襯衫這兩層衣物;還來不及反應,又有一隻嬰兒怪從背後與妙華擦肩而過,這次牠在妙華的手肘上割出一道傷口,血液滲入海水就像一陣用高速攝影所播放的暗紅清煙,我趕緊將那團血給揮散,並且用力蓋住妙華的傷口,這點皮肉傷稱不上需要即刻的加壓止血,但依一般常識而言,深海肉食魚類對於血腥味通常是再敏感不過。
如果連熱帶海域的鯊魚都能在一哩外聞到水中的一滴血,那麼我們肯定是太遲了……現在起碼有上萬隻嬰兒怪包圍了我們,牠們都在為了剛才那陣鮮血而亢奮著,哭泣的方式有了改變,牠們開始大笑,一般人絕對無法體會明明耳聞成群嬰兒笑聲卻感受不到喜悅和希望的情況,畢竟正常的嬰兒不是因為發現了可以吃掉的活人才開心地笑出聲音。
牠們如同大多數習慣以小搏大的群集獵食者,以我和妙華為中心,那些披著嬰兒臉的怪物魚成漩渦狀包圍了我們,我要求自己別去想像那些不小心掉進亞馬遜河(Amazon River)的野牛到底會是什麼樣的下場,當食人魚來回穿梭後只留下骨頭和肉末殘屑,牠的臉部面目全非,幸運的話還能留下一顆牽連著視神經纖維的眼球隨著河流逐波載沉,不,不要……我莫不可再去想,不是我軀肢骨外露的模樣,而是妙華,我於心不忍。
包圍的半徑越來越小,這陣絞肉炫風的緊密內縮只是時間上的問題,我抱著妙華,我也很害怕,如同剃刀片一般鋒利的棘刺成順時鐘狀擰住我們,來了,這就是結局?
但是正當我感受到他們準備蜂擁而上之際,牠們的群聚威力卻大幅減弱,一道如雷貫耳的打板聲響徹八方,簡直可比擬洋基體育館(Yankee Stadium)內的全壘打,只不過取代觀眾熱情歡呼的則是嬰兒怪們的尖叫;打板的音爆反覆迸出,威力越來越大,尤其是身體大部分面積都與地面接觸的我們都能感受到打板的力道,而且震源的距離一定正與我們的所在位置縮短中。
嬰兒怪的隊形變成了彗星狀,牠們朝震波來源突進,不過這只是一場裝腔作勢的欺敵反應,來回游蕩不久,嬰兒怪魚還是紛紛撤逃。
這姑且可以暫時稱做是得救,然結果是不是好現象還不能確定,如果連數目龐大的嬰兒怪們都能感到如此畏懼,那就代表那個震源的發射來頭一定更大;只不過說也奇怪,一但嬰兒怪們全部竄逃而走,那串足以直擊人體內臟的震撼擊板聲也就隨之趨熄。
衣服和皮膚都有多處破裂的我及妙華相互攙扶著重新起身,方才被包圍時沒法看清楚,原來我們離一座海底丘陵甚近,它獨自聳立在白色的雪漠中央,看起來好像一顆並非由原地面隆起的黑色巨岩,這塊偌大的巨岩最奇怪的地方在於它的底部似乎會旁放出如同引擎運轉時需要散洩的那種殘餘熱量,伴隨而來還有如同壓抑的雷鳴。
不知是受到哪一點的吸引,我跟妙華雙雙搭著肩膀、踉蹌地朝那座小丘陵邁進;過程也用去了近半個小時,此刻妙華的手機再度收到訊息,上頭顯示:
「別怕,上來吧。」
上來?要爬上丘陵的頂端嗎?
不,我們不需要親自爬上去……大地頓時開始震動,四顆有如熱汽球那麼大的探照燈從丘陵的中央部位朝著我倆照射下來,我反射式地伸手去阻擋那道幾乎可以將我整個人涵蓋的白色強光,與非法移民在穿越國界時突然被邊境巡警逮住的場景如出一轍,只不過在神祕的氛圍底下我私自選擇將它形容成外星人綁架活動的現場;光源終於移開,丘陵的兩端開始分裂成八個長條狀的節肢,它居然正試著將自己撐起來。
整座丘陵在我的頭頂上躍然而立就像滅星者(Star Destroyer)戰艦對1977年的全世界所投下的心靈震撼,大量的化石塵埃四處漂散,我不知道在換氣中吸入了多少那些玩意兒,但此景壯觀無比著實令我瞠目結舌。
除了八條截架,丘陵的腹側再度分裂出兩具如同斜口鉗的肢臂。妙華見到大喊著:
「我的天啊!這整座山竟然是一隻螃蟹!」
她是對的,這座丘陵只是這肢生物的偽裝,牠那崎嶇不平、宛若頁岩般的黑色甲殼過分乾淨,完全沒有任何化石雪堆積的痕跡,也因此牠的底部會散發那些熱氣,至於低沉雷鳴大概就是牠的呼吸或心跳。
螃蟹左右活動著牠的巨螯,只是快速地兩陣夾切,剛才嚇跑怪物魚的震懾擊板聲立刻炸裂出來,弄得我和妙華立刻低頭緊緊捂住耳朵,若再遲一點,我們的耳膜肯定會被這近距離的音爆給震破,這真是該片死寂海溝底部裡最吵的東西了。
牠的體型雖大,可是動作卻極為精密,一隻螯鉗降落在我倆額頭斜上方僅約一碼的地方,從此牠便再也沒有動作,似乎是在等候我們兩人爬上牠的那隻鉗臂。
看看剛才收到的那封訊息,然後再觀察著這隻巨型生物的舉動,我猜想有人正想主動跟我們接觸。
螃蟹將我跟妙華擺在牠的顏額上,那些類似球體探照燈的東西就是牠的眼睛,雖然我已看過太多奇景,不過幾乎等同四顆月球垂掛在我眼前的這一幕,我還搞不懂究竟是發自於什麼樣的心理典故。在乘坐螃蟹進行移動之際,妙華突然這麼對我解釋:
「洛迪,我相信我們現在身陷於莉婕的潛意識裡,這裡就是她的內心世界。」
「妳怎麼知道?」
「潛水艇、火箭、深海、墜落、嬰兒面貌的針刺怪物、巨大的螃蟹……這一切都帶有相當微妙的概念,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若以我同身為女性的角度出發就能夠猜透,這完全不是一個39歲的男人只憑努力就能明白的。」
「莉婕將我們視作敵人嗎?」
「我合理的解讀是:她其實根本不認得我們。」妙華補充說:「你之前說過,這個世界可以藉由潛意識來建構,尤其像你這樣的知情者則更具備影響力,然而當我們嘗試著讓艾倫為莉婕催眠時,她的潛意識表現絕對是百分之百超越過你這主持人的,所以你才會失去掌控權,現在的這個時空,莉婕才是上帝。」
「嘖……可惡,我完全沒考慮到這點。」我懊惱地抱怨著:「假設我們找到一個方法喚醒陷入深層催眠的莉婕,那麼這個時空就能夠再度回到我的掌握,對吧?」
「理論上是吧。希望如此。」
「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問題:兩度傳送簡訊警告我們的人究竟是誰。」
才剛說完,周圍的景物突然定格不動,不管是和山一樣高大的這整隻螃蟹、原本還在降落的化石雪或是跟我談話談到一半的妙華,他們全部都無預警地停滯了下來;一時,我成了唯一的知覺者。
正因為如此,我尚能夠眨眼;而我一眨眼,我便見到了皇宮:中國北京的紫禁城……
一個重要的人物在裡面等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