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陽光逐漸照亮庫伊高原,反射在雪地上讓人必須瞇著眼睛,才能看清眼前的路。
一夕之間成為俘虜的庫伊族人,每八、九人被鐵鍊串在一起、前後排成一列長長的縱隊,小心翼翼地在崎嶇的山路間行走,即便是強壯的α,在夏季獨自從庫伊聚落徒步下到平地、進入最近的城鎮莫沛德,至少也要整整三天的時間,中途還得小心可能隨時出現的野獸,或是一個腳滑摔落山崖,就此喪命。
近萬人的隊伍行進緩慢,腳步聲和鐵鍊聲在山谷中迴盪,穿插著士兵驅趕的吼聲,偶有體力不支的人腳滑往山崖摔去、其前後串連著的俘虜也會跟著被拖進深淵,有些人怕跟著喪命,會集合附近的同族想辦法把掉下去的人都拉上來,有些人則驚懼尖叫、試圖掙脫綁縛的鐵鍊,害怕自己也會成為山谷中的幽魂。
下山的路最寬只能容納兩、三個人通過,看守的南鍺國士兵不會出手,只是冷眼旁觀,甚至在隊伍停滯太久時,將拖累速度的那些庫伊族人直接推下山崖。
眼睜睜地看著同族哀號、死去,庫伊族人沒有時間能夠悲傷,只能任由恐懼攫住他們,盡力抬著步伐往前行,他們知道,能在離開庫伊高原隊伍的行列裡,不管怎麼說都還是幸運的。
阿爾沃下令射殺首領和長老後並沒有給庫伊族人緩衝的時間,宣布立刻將庫伊族人「帶回」南鍺社會裡。但在驅趕這些金髮紅眼的人離開庫伊聚落時,士兵們從隊伍裡撈出一些人,都是年輕的α和Ω。
鍺族人怎麼會知道如何在無法透過費洛蒙判斷的情況下找出庫伊族的α和Ω?這理應只有庫伊族人曉得,是誰透露出去的?被挑出的α被帶到一旁,一排一排跪著,Ω則尖叫哭號著不知被帶往何處。
庫伊族人離開議事廳前的廣場之後,遠遠地聽到了一陣一陣的槍響。
那些子彈打在哪裡,他們不敢去想,只能依循士兵們的驅趕,加快腳步前行,議事廳前的廣場原本是庫伊族舉辦慶典、聚會的地方,應該充滿歡聲笑語的回憶,但現在他們對廣場的記憶只剩武器的煙硝和血液的腥氣。
奧德蘭是唯一不在下山的隊伍裡、也沒被士兵留下的例外。
南鍺國的將軍在所有的庫伊族人面前把他們僅存的先知帶走了。
庫伊族是崇尚雪色的種族,傳說中,庫伊神是雪色的神靈,上半身是人類的樣子,下半身則是鹿的身軀,祂有一頭白色柔軟的卷髮,頭頂上還有白色、交錯綜複的巨大鹿角。
庫伊神殿裡的神官和祭司,穿的都是雪白色的袍子,他們會用自己的金色頭髮編織出結飾,妝點在袍子的領口和袖口上。
但穿著漂亮袍子的神官和祭司,如今全都躺在血泊中,失去了生命。
奧德蘭被阿爾沃帶到庫伊神殿,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勞爾、羅克、魯伊斯、費莉西雅……那些日日相處的同伴毫無生氣、瞪著雙眼,黯淡的紅眸看著虛空,再也不會溫柔地照看族人了。
庫伊族的先知掙扎了下,阿爾沃便鬆開手。
前後失去伴侶和親近的朋友,奧德蘭受不住打擊、終是忍不住腿軟地跪在地上,匍匐爬到最近的屍體旁,抖著嘴唇喃喃念著,「為什麼、你們前一天才說要守護庫伊神到最後的,為什麼都離開了?」
神官和祭司都知道他是先知,也相信神諭。大神官勞爾在前一日的晨禱前,告訴奧德蘭,「我是最靠近庫伊神的子民,若我走了,庫伊神將無人侍奉,我會為祂守護這裡到最後一刻。」他親吻了先知光潔的額頭和頭頂的髮絲,低聲道:「庫伊神將會庇佑我們的族人,所以我想祂才會將您留下,這是您的使命。」
當時他虔誠的神情深深烙印在奧德蘭的腦海裡,庫伊族僅存的先知邊流著眼淚邊顫抖著手覆上勞爾的眼眸,為死去的人闔上眼皮,「庫伊神將引領您回到祂的懷抱……」
原本祭奠的祝禱應該還有一句,「鹿蹄的響聲將引領您與我們相會。」意指死者將會輪迴投胎,重新成為庫伊族的一員。
但奧德蘭說不出口,庫伊族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失去了信仰,未來的命運凶多吉少,他又怎能要庫伊神將他所愛的族人引領回人世間?
阿爾沃沒有阻止奧德蘭一一為同伴闔上眼睛、祭奠,只在一旁看著。
肅穆莊嚴的庫伊神殿變得凌亂不堪,負責搜查士兵向阿爾沃報告道:「報告將軍,千蟻小隊進入聖山搜查,但還沒有找到那名檀香氣味的α。」
「聖山地勢複雜,很難搜仔細,看著辦吧。」阿爾沃說。
「狡猾的東矽人喲,不知道是不是夾著尾巴回去了。」那名士兵嗤了聲,看了奧德蘭和地上的屍體一眼,「……不知道是為了逃命的庫伊族人做的,還是那些外族人做的。」
阿爾沃道:「不需要妄自臆測。」
「……是。」
阿爾沃指揮士兵在這裡駐紮,以防那名有著檀香氣味的外族人又返回這裡,都安排好之後,才走到奧德蘭身邊。
庫伊族的先知想止住眼淚,但不管怎麼緊閉眼皮,淚水就是不斷往外溢出,從前一日被關進地牢到現在,他滴水未進,也沒休息,意識開始模糊,他卑微地向南鍺國的將軍求道:「你們能不能、離開聖山、別再踐踏庫伊神的領域?」
聖山是庫伊族亡靈回歸之處,若庫伊神因為外人的打擾而離開聖山,那些亡靈將永遠在聖山徘徊。
阿爾沃彎身,伸手用拇指抹去奧德蘭頰上的眼淚,他深知聖山對庫伊族的重要性,然而比起庫伊族的信仰,他更應該以南鍺國的邊防安危為優先。
但是南鍺國的將軍沒有直接拒絕他的請求,只是溫聲道:「我盡力。」
奧德蘭沒有聽到他的回答,跪在地上的身軀一軟、向前倒下,被阿爾沃接住。
南鍺國的將軍抱起他,庫伊族的先知並不嬌弱,但這裡的糧食僅僅足夠溫飽,導致他的身材比南鍺國一般的Ω還要瘦一些,阿爾沃懷疑自己一隻手就能抱起奧德蘭。
跟在阿爾沃身邊的士兵見狀,立刻上前,「將軍,我們來吧。」
阿爾沃看了他們一眼,一直淡淡散在空氣中的鐵鏽氣息瞬間變得有些兇狠,不准旁人再靠近,士兵們繃緊神經,馬上噤聲,看著他們的將軍抱著那個庫伊族的俘虜離開神殿,跨上自己的戰馬,從頭到尾都把人護在懷裡沒鬆手。
被俘的Ω通常是α士兵們的「獎勵」,阿爾沃領軍十幾年來,大多只針對身份特殊的戰俘做出處置,其餘都由底下的人按照慣例處理,這是他第一次出手,在他身邊跟隨多年的幾個士兵對此都有些訝異。
更讓他們訝異的是,阿爾沃並沒有像普通士兵一樣,在軍營「享用」戰俘之後就將之拋棄,而是連夜快馬直接將庫伊族的先知帶回了位於首都的將軍官邸。
以前奧德蘭曾聽過失去標記自己的α對Ω而言會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情,在看見納米被槍殺的那個當下,奧德蘭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α,加上後來又見到神官和祭司們的死狀,他沉浸於悲痛中,根本無暇去想。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離開庫伊高原的,意識恢復時,他感覺不到過往熟悉的寒冷,身體被溫暖的空氣烘得極熱,很不適應。腦袋嗡嗡作響,稍一動彈就暈得不行,掙扎幾下,感覺有人輕輕拍撫著他的背脊,很快又睡過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奧德蘭從一陣劇烈的胸痛中被驚醒,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拉扯著,心跳飛快,接著是後頸的性腺突突跳著,最後整個身子都像被撕裂一樣疼痛。
這是失去α的症狀。
起初撕裂的疼,變成蔓延到全身的神經抽蓄,從骨子裡疼起來的感覺折磨著奧德蘭,他蜷縮身軀,試圖抵抗疼痛,不想讓自己的脆弱被看見,但還是忍不住低聲哀號。
一頭漂亮的微卷金髮此刻黯淡無光,散落在床上,隨著掙動變得凌亂,阿爾沃撩起他的髮絲,放在鼻尖聞嗅,那個站在地牢中,挺直腰桿看著自己、挨了子彈也不退縮的Ω,現在因為失去了伴侶狼狽地躺在床上囈語,南鍺國的將軍釋放著自己身上的費洛蒙,試圖讓奧德蘭好過一點。
但庫伊族對外族的費洛蒙很遲鈍,就算整間睡房充斥著α的氣味,對奧德蘭也一點幫助都沒有。
阿爾沃坐在床邊,他拿了幾顆止疼的藥,試圖塞進奧德蘭嘴裡,但是神智不清的人十分抗拒,他心一橫,將藥片含進自己嘴裡,抱著庫伊族的先知,哺餵給對方。
濕軟溫熱的唇舌相貼,阿爾沃的吻讓奧德蘭本能感到陌生,跟著藥丸進入奧德蘭嘴裡的,還有阿爾沃的血液,α的血液帶著濃烈的費洛蒙,能夠些微平撫他的疼痛。
吻了一會兒,感覺應該夠了,阿爾沃才放開奧德蘭的唇,為了哺血在舌尖咬出的破洞有點疼,讓他嘖了一聲,若不是一般的費洛蒙釋放對庫伊族人沒用,他也不會用這種方法。
失去標記的疼痛據說比男性Ω生產時的疼痛還要多好幾倍,有些Ω甚至會疼到自殘,一般止疼的藥物根本無法削減疼痛太久,給予α的血液安撫也只是緩兵之計。
要緩解Ω標記破裂的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重新被α標記。
過沒多久,奧德蘭的疼痛確實稍微消退了一些,他睜開眼睛,看見阿爾沃伏在他身上,本能地升起危機意識,伸手想推開眼前的α,可兩條手臂施不了力,只是軟綿綿地放在阿爾沃的胸前。
南鍺國的將軍抓住他的手腕,「清醒了?」
奧德蘭掙脫不了,屋裡都是α興奮的氣味,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真的可以從費洛蒙聞出α是否陷入情慾,「……你想做什麼?」
「現在,你的族人全都在莫沛德的軍營停留。」阿爾沃說。
庫伊族的先知睜著紅色的眼眸盯著阿爾沃,他知道這個α還有後話。
「一周後,軍用的裝載火車會經過莫沛德。」南鍺國的將軍慢條斯理道,用鼻尖蹭了蹭奧德蘭的手,「火車的車廂足夠把這些金髮紅眼的人、載到南鍺國各地、分配給貴族們當作奴隸。」
聽到這裡,奧德蘭掙扎了下,阿爾沃鬆手,任他使著渾身力氣起身、爬著遠離自己,接著繼續道:「但那些火車也可以只將我的士兵運回首都,放你的族人離開……就像薩瓦多承諾你們的那樣。」
奧德蘭才爬出一步,因為這話而停下動作,標記撕裂帶來的疼痛,讓他渾身冒著汗、臉色蒼白。雖然隱約知道南鍺國的將軍接下來會給他什麼選項,也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但他還是不得不開口問:「……你要我怎麼做?」
「接受我的標記。」阿爾沃很乾脆地說出答案。
眼前的人殺了納米、奪去他的家園,現在還要他的臣服,奧德蘭幾乎噁心地想吐,但剛剛吞下的α血液在他喉裡留下一股腥味,並且在這時候開始作用、讓Ω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情。
股間逐漸濕潤,讓奧德蘭感覺十分錯愕和難堪,他身上只套著鬆垮的睡袍,阿爾沃的膝蓋頂在他的腿根處,肯定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反應,「……你對我做了什麼?」
「你失去了α,奧德蘭。」阿爾沃呼喚了先知的名字,「我只是想幫你。」標記撕裂的Ω若持續太久沒有接受其他α的費洛蒙安撫、重新被標記,不管是心理或生理都會快速萎靡衰弱,「或是,你想讓我的士兵幫忙?」
這是極具侮辱性地威脅,奧德蘭憤怒地抬手直接往阿爾沃的臉上揮拳,南鍺國的將軍不像他的士兵一樣介意他被冒犯,他抓住了庫伊族先知的手腕,「你很快就會沒有力氣抵抗。」
奧德蘭知道阿爾沃說的是真的,他的後頸開始漲痛,身體本能地渴望重新被其他α標記,他努力忽略身體的異樣,忍不住眼眶泛熱,他寧願繼續痛著也不想發情,可是Ω的天性就是如此悲哀。
「我不會接受你的標記……」奧德蘭道,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出賣自己的肉身。
「你可以選擇,」阿爾沃說,「若你不願意,我可以放你走,但薩瓦多不會容忍不願臣服於他的人,你和你的族人會被視為逃跑的俘虜……他們或許也會和庫伊神殿的人有一樣的下場。」
意識到自己即將被侵犯,奧德蘭掙扎著想逃開,可是阿爾沃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他制伏死命掙扎的Ω,抽掉奧德蘭睡袍的腰帶,綁住他的雙手,低聲在他耳邊繼續道:「若你臣服於我,這可以當作和平的訊號,代表庫伊族人願意成為薩瓦多的子民,陛下會如當初承諾的一樣,將庫伊族人納入他的羽翼之下。」
睡袍散開、露出裡頭的白皙身軀,強壯的α壓在身上緊緊貼著,奧德蘭避無可避,被逐漸升起的情慾和痛苦折磨著神智,只能無助地問:「……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庫伊族的先知,也是首領的伴侶。」阿爾沃回答,「你足夠代表整個庫伊族。」
那個瞬間,奧德蘭意識到,阿爾沃故意在廣場上說出他的先知身份,在所有人的面前殺掉納米,把他拖去神殿為同伴收屍,都是有企圖的,目的就是要逼他就範,甚至連一開始薩瓦多的承諾都是圈套。
比起恐懼,憤怒更快佔領奧德蘭的腦袋,他咬牙使力用被縛的雙手試圖扳倒壓著他的阿爾沃,「你們這些騙子!畜生!」庫伊族的首領不會輕易拋棄他的族人,奧德蘭相信,若不是薩瓦多在庫伊族因雪災元氣大傷時趁虛而入,納米和長老們怎又會願意交出庫伊高原?
散發著鐵鏽氣味的α使著巧勁壓制奧德蘭的掙扎,「你以為你們能在庫伊高原獨自生活多久?不說那裡天氣有多糟,隨時再來一場雪災就能讓你們滅族,東矽國的士兵若從聖山攻上來,你們也會完蛋,難道你覺得全部的庫伊族被殺更好嗎?」
南鍺國的將軍已經忍耐太久,他一字一句道:「你以為那些神官和祭司是死在誰手上?檀香是東矽皇室專屬的費洛蒙味道!」
南鍺國的軍隊入侵的時間和神殿那些人死去的時機不是巧合,他們早就在等東矽國動作。
奧德蘭瞪大眼睛,「你早就知道東矽國會來,對不對?你早就算計好了一切!」他用被綁縛的雙手死命搥打阿爾沃,崩潰哭著,「怎麼能夠這樣、他們本來不應該死的、你們、……」
就算Ω的力氣不大,但用盡全力的毆打還是會痛,阿爾沃捉住他的手,「庫伊族的未來不是滅亡就是重新被統治,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庫伊高原在兩國邊境相交之處,夾在其中的庫伊族又怎麼一直可能保持超然地位、像以往那樣躲在群山中生活?當庫伊族還在抵抗薩瓦多的引誘時,東矽國和南鍺國背地裡早已不知拿庫伊高原算計多少事情,而生活在庫伊高原上的人們一無所知。
阿爾沃的話讓奧德蘭怔住,聖山雖然是庫伊族人心中不容隨意踏足之地,但這幾年開始,他們偶爾會在入山供奉時發現有外族人的氣味和足跡,那裡是庫伊神活動的場域,他們的神自會決定這些闖入者的去處,所以奧德蘭一直沒有將這些放在心上。
他相信庫伊神。
每當十四先知中有人死去時,庫伊神就會重新在祭司中選出新的繼任者,本來應該是這樣。
但這幾年,奧德蘭一個一個送走其它死去的先知,遲遲等不到其他年輕的祭司收到神諭,獨自在神殿裡孤單盼望著其他先知回來。
奧德蘭知道,其他十三位先知不會再重回人間,只有他被庫伊神留下,或許就連他的神也早已離去。
他所信奉的神祉,他所守護的家人,他所愛的人……奧德蘭軟下身子,透明的眼淚還在不停從那紅色的眼眸中溢出。
阿爾沃見他軟化態度,隱忍著慾望、帶著虔誠的神情親吻了他的眼角,低聲道:「奧德蘭,現在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你知道。」
「讓我標記你吧。」阿爾沃的唇貼著他的耳殼,低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