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與一名成年的阿爾德人相似,那是一個拉緊兜帽、全身用旅行斗篷嚴實包裹的人影,當他從樹林幽暗的陰影中走出,踏進陽光普照的空地,大夥被他身上那件濺滿血跡的灰色斗篷嚇了一跳。
「你是誰!」
蘇艾拔出刺劍指向停留在空地邊緣的人影,方斯坦同時也朝騷動靠了過去,反而是穆拉罕認出了那件眼熟的灰色斗篷,放鬆了下來。
只見斗篷裡伸出了一隻戴著被鮮血染紅皮手套的手,舉到頭頂上把兜帽向後揭了開來,露出他光頭但下半臉佈滿鬍鬚的真面目,不出穆拉罕所料,正是他與兩兄弟找了半天的伊希澤。
「去哪搞了這滿身血?」
方斯坦露出期待的表情向伊希澤笑了笑,蘇艾狐疑地盯著伊希澤染血的斗篷,直到歐莫羅率先收起武器後拍了拍蘇艾的手臂,兩人才回到自己的帳篷。
「先讓我歇會。」
伊希澤與方斯坦兩人並肩朝著穆拉罕他們的方向走來,穆拉罕明顯感覺蘇艾仍未對伊希澤放下戒心,而遠征隊員裡少數沒有在單人帳裡休息的阿洛根也向伊希澤投以戒備的眼神。
兩人在經過穆拉罕三人時並沒有停下腳步,但伊希澤笑了笑對三人招招手,於是穆拉罕與兩兄弟跳了起身,跟在方斯坦與伊希澤身後,五人一同來到了水池邊,昨晚的石頭區坐了下來,原本伊希澤一直收在斗篷底下的手伸了出來,抓著一個鼓鼓的布袋,輕輕在腳邊安穩的擺好,褪下那雙沾滿著血跡的皮手套隨手扔在池畔一小撮雜草上,準備解開那件同樣沾染著鮮血的旅行斗篷,方斯坦好奇地看著地上的布袋。
「這是?」
「梅姨託我收集的。」
伊希澤回答的同時,也已經脫下了斗篷,稍微捲了捲跟皮手套丟在一塊。
穆拉罕原以為那染血的外衣已經足夠嚇人,但伊希澤隱藏在斗篷底下的模樣才是真正讓人意料之外。
前身綁著一張茶色的大毛皮,由毛皮與伊希澤的軀幹圍出了一個凹洞,裡頭裝著滿滿、血淋淋的生肉塊,兩根幾乎要和手臂一樣長的犄角與伊希澤的鐵劍一同繫在左側腰際,背上還掛著兩條完整的野生動物後腿,簡直就像……
「簡直就像揹著一頭野鹿在身上嘛。」穆拉罕忍不住說道。
「只是是頭被肢解的……」
費卡默默小聲的補了一句,大家聽了都止不住笑了出來,伊希澤小心的解下毛皮平舖在地,讓肉塊在上頭疊成一座小山,再將兩條結實的後腿擺在旁邊,卸下了狩獵成果的伊希澤滿意的呼了口氣。
「沒錯,這就是那頭造成採集隊大麻煩的犄角鹿。」
「所以你想提前確認的就是這件事嗎?」
鄰近傍晚,各自在帳篷內休息的遠征隊成員陸續醒來,大部分的成員們在方斯坦的請託下,前往周邊的林子裡收集用來升起今晚篝火的柴薪,梅從單人帳出來後興高采烈接手了處理剩下一條鹿腿的工作,清洗乾淨的肉塊也被切成厚度適中的生鹿排整齊排列在岩石上,穆拉罕把從鹿腿上切下的肉與骨頭分開,個別裝進梅準備的兩個石鍋裡,用池塘的水稍微清洗過雙手,回到了他們的營帳前,伊希澤坐在他的單人帳外打著盹。
伊希澤睜開一隻眼睛看了在他身旁坐下的穆拉罕一眼,對穆拉罕丟出的提問微微一笑。
「就當是其中一件吧。」
聽起來伊希澤並不想多提,所以穆拉罕也就識相地不繼續追問,在自己的帳篷前盤腿坐下。
伊希澤此時也睜開了雙眼,稍微四處張望了一下,從身後的單人帳裡拿出他從森林裡帶回的兩支戰利品其中之一,遞給了穆拉罕,穆拉罕接過之後雙手分別托著犄角的兩端,平舉在眼前來回端詳。
幾乎跟手臂等長,略帶弧度的主幹,前端生有三處不規則的尖銳分歧,分歧出的細角與主幹一樣有著螺旋狀的橫紋,細角光滑相對主幹的粗糙質地。
「知道草鹿嗎?」
伊希澤接過了穆拉罕遞回來的犄角擺在腳邊,笑著問道。
「我知道,是王國在納帝夫主要的肉食來源,城區外側有飼養草鹿的牧場。」
「沒錯,草鹿溫馴、容易飼養,是阿爾德在納帝夫那一小塊貧脊土地少數成功飼養起來的糧食來源,草鹿在整個大陸上都是十分常見生物,而犄角鹿則是一種棲息於洛伊罕高原的野生動物,雖然跟草鹿一樣是草食性的生物,但犄角鹿性格相當暴躁,地盤意識極強,攻擊力在野生動物裡也是排名靠前的,所以被冠了『洛伊罕的阿貝提斯』的名號。
草鹿與犄角鹿在體型與外觀都十分相似,但有一個十分容易分辨的點,知道是什麼嗎?」
穆拉罕思索了會兒,抬了抬下巴指向躺在伊希澤腳邊的那根犄角。
「觀察力不錯。」伊希澤點了點頭笑著說道,「犄角鹿就是因為牠頭上的犄角而得名,區分草鹿與犄角鹿最快的方式就是注意牠們頭頂的角,一隻成年且異常突出的草鹿頂多長到前臂長度,但這種尺寸的角在犄角鹿中都稱不上是平均大小。」
「所以犄角鹿不是好對付的獵物嗎?」穆拉罕提問。
「在不熟悉的情況下隨意招惹絕對不是好選擇。」
「對獵戶來說也是難題嗎?」
「大概入門難度。」
伊希澤咧開嘴笑道,旋即收起笑容接著往下說。
「從來沒有在曼特羅生活過的遠征隊員們自然不懂得分辨這些,所以當他們一連吃上好幾天的乾麵包後,在森林裡發現了一頭他們認知中的草鹿,會起心動念雖然不太讓人意外,但在我看來也稱不上理智。」
一張臉馬上就浮現在穆拉罕的腦中。
昨天醫療站的會議上,方斯坦提到糧食問題時特別點出的那名綠髮隊員、臉上畏首畏尾的尷尬神情;以及再更之前的森林邊緣,出自同一個人、正向其他三名夥伴吹著牛的輕蔑嘴臉。
「所以你昨天提到其他採集隊員受傷的原因就是犄角鹿嗎?」
「沒錯,有人襲擊了這頭犄角鹿,非但沒有成功,還惹得牠發怒之後在森林裡大鬧了一番,殃及其他採集隊的成員,要不是……」
「啊——煩死了!」
伊希澤的話音被一旁突然傳來的抱怨聲打斷,兩人同時抬起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費卡肩上扛著一綑乾柴與費歐並肩朝著他們的紮營處走來。
費卡一臉氣憤的碎念著。
「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個叫做阿洛根的流氓啦!搞不懂為什麼方斯坦要讓那種混球參與這次任務欸!」費卡把柴薪隨手扔在營帳旁的空地上,在穆拉罕的身旁坐了下來。
穆拉罕聞言,抬起頭視線在空地上搜索了一番,很快地在方斯坦附近找到了正在將大夥收集回來的乾燥木材收集堆疊、身形高大的阿洛根。
穆拉罕收回了視線,向著在他對面坐下的費歐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其實也沒起什麼衝突,」費歐聳聳肩語氣平和的說道,「就是在森林裡碰見的時候他可能認出我們,講了些難聽的話。」
穆拉罕發出一聲不悅的咋舌,原本順著他的目光方向正在觀察著阿洛根的伊希澤回過頭來,視線掃過三人,開口詢問道。
「你們跟他之間有什麼過節嗎?」
面對伊希澤的問題,穆拉罕與費歐費卡兩兄弟互相看了看彼此,穆拉罕簡略的向伊希澤描述了發生在他沒有待在遠征隊高台營地那晚的衝突事件,伊希澤聽完並沒有多說什麼,沉吟了半晌,若有所思地望向完成工作回到自己單人帳外的阿洛根。
「還是搞不懂……」
費卡靠在帳篷上伸著懶腰,嘴上雖然還在抱怨,但語氣也沒有那麼氣憤了。
四人就這樣陷入了一小段的沉默,於是穆拉罕開始觀察起了四散在空地上的遠征隊成員們。
梅早已處理完第二條鹿腿,盤坐在兩區紮營處中間的空地上,語花坐在梅的腿上,兩人從伊希澤帶回來的布袋中挑出並檢視著一顆顆淺紫色的圓果實,西弗里西坐在一旁看著祖孫倆工作著看得出神,梅小隊的最後一名成員沙加杜似乎也跟穆拉罕一樣,飄忽著目光觀察著周遭,兩人碰巧對上眼後,沙加杜慌張的撇開了頭。
跟他們隔著池塘對望的是方斯坦小隊的四張帳篷,阿洛根回到自己的單人帳外盤腿坐著,右手撐頭打著盹,古洛夫背對著他們,正用斗篷一角擦拭著鏽跡斑斑的鐵劍,還有一人背靠著帳篷雙手抱胸舒適的半躺著,雖然拉下兜帽隱藏著面目,但撇除掉還在空地邊界整理柴薪的方斯坦,那人應該就是剩下的薩珈了。
與方斯坦小隊隔了一段距離是斯托雷昂他們紮營的地方,早些時候差點與伊希澤發生衝突的蘇艾與歐莫羅面對彼此盤坐著低聲交頭接耳,高大的金髮寸頭男子在池塘邊的空地上來回踱步,面露焦慮的神情,穆拉罕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他叫做巴爾,帳篷附近唯獨不見的斯托雷昂此時正好經過了穆拉罕他們的營區,朝著方斯坦的方向靠了過去。
穆拉罕的視線跟著斯托雷昂移動了一小段距離,隨即將注意力擺回了他們自己身上,目光正好掃過躺在伊希澤腳邊的那根犄角,想起了伊希澤剛才的話只說到一半,才正要張開嘴,費歐早他一步開了口。
「你們剛剛在聊什麼?」
「稍微講解了一下關於犄角鹿的知識。」伊希澤笑了笑,把剛剛告訴穆拉罕的內容大致的重複了一遍。
「阿貝提斯?」費卡面帶疑惑的問道。
「族語中槍矛的意思,通常用來象徵擅長使用這類長柄武器的戰士。」費歐解答了他弟弟的疑問。
「大叔你剛才只講一半,是要說什麼?」
穆拉罕看向伊希澤,伊希澤也看著他思索了會兒,微微皺著眉頭似乎在猶豫什麼,最終點了點頭,接續剛剛被費卡打斷的話說下去。
「發狂的犄角鹿在林子裡亂竄時,除了把罪魁禍首的四人小隊弄傷之外,還有另一組三人小隊遭殃,最終是阿洛根打傷了牠阻止了情勢擴大,不然可能還會殃及更多採集隊的成員。」
穆拉罕與費卡互望了一眼,露出嫌惡的表情,伊希澤見狀笑了笑,又再開口。
「我講這件事不是想讓你們對他改觀,我也不認同他搶奪別人的行為,但是以目前的狀況來看,要讓這支隊伍展現出配合得當的默契本就不太可能,阿洛根確實展現出了可以信任的戰力,人手短缺的情形下,我不覺得方斯坦把他納入隊伍之中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雖然我能夠理解,但是情感上還是有些難以接受。」穆拉罕強壓下心中的不滿,點了點頭說道。
「我倒是完全不能接受。」費卡吐舌垮著臉說道,費歐無奈的笑了笑,從後面拍了他弟弟的後腦勺。
「好了,別抱怨了,入夜之後就要繃緊神經好好準備作戰了。」
「沒錯,先不用想那麼多。」伊希澤仰起頭看向愈趨昏暗的天空,點了點頭,「不過在那之前,好好期待一下晚飯吧,據說犄角鹿的肉可是比草鹿要美味個十倍以上喔。」
向晚,天空的色調如同灼燒的烈焰般火紅,森林高聳的樹木在餘暉的照射下,延伸出幾乎要覆蓋了整個紮營空地的陰影。
梅小隊自告奮勇攬下了料理大夥晚飯的工作,在水池旁用木頭堆起了兩處篝火,其中一個上面架了一塊平坦的石板做為烤盤使用,原本用來分裝腿骨的大石鍋添滿了清水後,擺放在另一個火堆上,經過敲打的火石在堆疊的樹枝間劈啪作響,伴隨著煙幕緩緩飄出,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滅。
隨著鍋底的火焰更為旺盛,石鍋內的開始冒泡滾動,梅抓了一把稀白草的葉梗撒入水中,一股清甜的香味頓時擴散開來,並把湯杓交給沙加杜,自己坐到了石板前,伸出手隔空稍微試了試溫度。
其他三組人馬趕在天色完全轉黑之前,各自升起了營火,當所有人都還在忙碌之際,生肉表面油脂因受熱而炸裂的聲響傳出,隨之而來是令人垂涎的香氣四溢,瞬間聚攏了所有遠征隊成員的注意。
這樣的肉香味還真是久違了,穆拉罕與費歐相視一笑。
穆拉罕往他們逐漸壯大的火堆裡隨手又添了一些細碎的灌木枝進去,伊希澤卸下了他獵弓的弓弦,順著舒展的弓身向費歐提點保養獵弓的重點,費卡望著躺在燒紅的石板上色澤慢慢從亮紅轉深的鹿肉排發楞,微張著嘴雙眼放著光,完全不見早前還在悶悶不樂的氣憤神情。
「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啦!」費歐對著幾乎失神的費卡笑罵道。
但穆拉罕完全能夠理解費卡為何會有這種反應,打從他們進入薩曼哈維以來,經過了這麼多只能靠乾麵包果腹的日子,這般色香味俱全的鹿肉大餐擺在眼前,相信空地上的成員沒有一個不垂涎,費卡頂多就是饞的比較外顯罷了。
「可以了,都來吃吧!」
梅把第一批的最後一塊鹿肉排放進盛滿熟食的乾淨石盆中,愉快地宣布,方斯坦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疊木碗放在一旁,於是眾人迫不及待地挪動腳步朝著不斷飄散出香味的篝火靠去。
雖然穆拉罕他們的營區靠得最近,但他們選擇稍微緩緩,讓兩支主戰小隊先行取用,等到圍在食物旁的人群散去,他們才起身走去,穆拉罕從西弗里西手上接過了木碗,梅微笑著夾了一塊還在冒著熱氣的肉排放入他的碗中。
「腿肉比較結實,所以還在湯裡熬,等等可以過來裝,鹿肉排還很多,吃不夠再過來拿。」
穆拉罕把單人帳的布簾掀起並固定住,上半身躺在裡面,費歐坐在營火旁小心翼翼地喝著熱湯。
在穆拉罕吃完一塊肉排與喝完一碗肉湯的過程中,費卡足足吃了兩塊肉排又喝完兩碗湯,此時正準備前去拿取他的第三份肉排,伊希澤則是在簡單的用完晚飯後,與方斯坦、斯托雷昂以及梅會合,在遠處低聲討論著。
當穆拉罕心滿意足的回味著肉排充滿嚼勁的口感與飽滿的肉汁時,中午享用完梅特製乾麵包時產生的想法,此時又再度浮現心頭。
滿足溫飽的需求,是效消除不安的最好辦法,美味的食物更是效果顯著。
穆拉罕坐起身來,觀察著四周,回到自己帳篷前的沙加杜神色已經沒有早些時候那麼慌張了;蘇艾相較起穆拉罕一開始對她的印象,眼神柔和了不少,與歐莫羅並肩坐著,交談時臉上甚至掛著和藹的微笑;薩珈帶著滿臉的笑容,與他臉上尋常的乖戾神情反差極大,坐在他們的火堆旁與古洛夫相談甚歡;阿洛根獨自待在遠處的空地邊界,背靠著樹幹席地而坐,雖然面無表情,但對比他一直都略帶怒意的目光,或許這就是他稍微放鬆的表現吧。
感覺可以趁著這個時候找他聊聊。
當這個想法浮現在穆拉罕腦中時,他自己都有些好笑,不禁想起自己一開始下定決心要跟伊希澤好好聊聊的場景。
「怎麼了嗎?」
費歐看向突然站起身來的穆拉罕有些疑惑地問道,穆拉罕看著正好打了個呵欠的阿洛根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稍微去走一走、透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