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七・苦寒邊哨 (3)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迢遰青門有幾關,一片孤城萬仞山。
勸君更進一杯酒,敢望京都幾歲還。

阿爾吉善細聽他二人討論,一邊留心燙酒,忽見一蓬枯草動起來,連忙拿起腰間弓箭,搭箭上弓便放,倏的一聲沒入草蓬,不知射中什麼。他上前一看,是一隻黑兔,被一箭射中胸脅,已是奄奄一息。他抓著兔子往回走,丰生額見狀笑道:「這黑兔入冬便不大到水邊了,竟有一隻落單在這兒,死於你手。」

阿爾吉善笑道:「既誤打誤撞得了一隻,不如這就烤將起來,路上帶著隨時能用。」

阿爾吉善拿刀殺了黑兔,俐落摘下兔皮,兔肉割成長條,放在火上烤起來,霎時間血腥味化為四溢肉香。

里爾哈在旁笑道:「原來你並非公子哥兒,手腳當真俐落。」

阿爾吉善滿手是血,拿大堆白雪將手洗淨,笑道:「不瞞兩位哥哥,當初奉旨出京,我心裡著實嘀咕,確有畏難之意,可腳踏實地這麼一走,倒也不那麼難。」

丰生額點頭笑道:「正是如此。我和里爾哈跟著梅勒章京好些年,也就這麼過來。」

他三人在火旁吃了燒酒,收拾停當,復又上馬,如此沿江北去,直到日光偏斜,便停在一處山丘腳下,解下裝備,合力搭起帳子,日暮時分生火燙酒,又拿早先的兔肉來吃。丰生額道:「我守上半夜,子時換里爾哈守夜,明日阿爾吉善守上半夜,一路就這麼輪吧。」

阿爾吉善道:「如今離齊齊哈爾還近,料想不能有事,還是我先守夜罷,如此我也學得快些。」

丰生額笑道:「你既有心,就依著你。我們先躲懶去,子夜你再來叫,不拘叫我們哪個都行。」

丰生額、里爾哈進去了,阿爾吉善獨自坐在火邊,倒覺得神清氣爽,絲毫沒有倦意,如此仰望夜空直到月上中天,才入內叫醒丰生額,交班自在帳內睡倒。

此後一連十餘日,三人曉行夜宿,直趕了六百里地,來到一處背山面河高地,既開闊又險峻,丰生額在馬背上指道:「這就是早先所說,宜於大驛之處了。」

阿爾吉善在馬上四顧,說道:「這樣廣大地方,恐怕連城都建得。」

里爾哈道:「確實,驛站以外,若能置八旗並水師營,以嫩泥烏喇沿岸土壤之沃,必能成一規模不小官庄。」

因天色漸晚,三人下馬安頓,營帳生火,天黑時燒烤昨日獵獲所得,邊吃邊商議明日路程。

這夜又是阿爾吉善先守夜,他獨自在火邊坐著,無聊起來,忽然想起身上帶著曼陀羅花等平素消閒解悶草藥,眼下雖説辦差,但在這邊塞之地,又是寂寂深夜,想來沒有大的干礙,便拿出懷裡一紙包,捻一小瓣曼陀羅花,放在口中嚼碎嚥下。

這曼陀羅花他平素常用,本來效果甚微,但他自受傷以來不曾用過香藥,此刻才一下嚥,便覺渾身飄飄然,眼睛望出去有些迷濛,登時心中懊惱,想道,我這可大意了,今夜千萬別出事才好。他悶頭坐著看火,好容易熬到子夜,連忙進去喚醒里爾哈,自己裝著無事人樣睡下。

他躺下睡了不久,忽然有人擠到身邊,里爾哈聲音在耳邊說道:「好小子,你奉旨辦差,身上竟還帶著藥。」

阿爾吉善大驚,伸手往懷裡一摸,那紙包不知何時落下了,想必讓里爾哈撿去,他忙問道:「你吃了什麼?」

里爾哈道:「那紙包裡名堂真多,我吃了兩三樣⋯⋯」

阿爾吉善一驚,心想,萬一他吃錯了,保不定要鬧病呢,正在焦急轉著主意,里爾哈已經倒在他肩頭,說道:「我實在坐不住,你叫丰生額起來罷⋯⋯」

阿爾吉善見里爾哈暈厥過去,想喚丰生額又不敢,只好不聲不響起身出帳,見紙包果然落在帳邊,連忙拾起收入懷中,強打精神又坐回火邊,正在頭暈腦脹,忽然火光邊緣一個影子掠過,竟然是隻黑兔,他連忙擲出小刀,卻沒射中兔子,那兔子瞬間便奔出火光之外。他起身取回小刀,心想,這一路上總有兔子給我們見著,見著一次兩次還算得巧合,三次五次實在巧之過甚,十分可疑。他四下張望,但曠野黑沈,火光外什麼也見不著,正沒主意,一眼瞥見營帳邊緣動靜隱約,似乎是個人影,他連忙搭弓連放三箭,將一人射倒在帳邊雪地。那人頭戴翻毛皮帽,毛皮褂子,腰間佩刀,似乎是鄂倫春獵戶,胸腹之間中了兩箭,還有一箭正中右胸。他見此人傷痛動彈不得,拔刀出鞘上前問道:「你一路跟著我們?」

他連問數聲,那人只拼命眨眼,張嘴卻說不出話,他想起身上帶的雪域星草能暢通血氣,便從紙包裡拿出兩枝,硬塞在那人口裡,那人伸長脖子吞了,不久開口道:「你能救我不?」

阿爾吉善聽這人講滿語有些夾纏,更確定必是鄂倫春人,便道:「我能救你,但你得明白告訴我,你是不是這一路都跟著我們?為什麼跟著我們?」

那人喘息道:「我給雅克薩人辦事,要探你們一路糧草藏在何處。」

阿爾吉善道:「就你一人?」

那人道:「不只我一個,總共有七八個,但不在一道。」

阿爾吉善還要再問,裡頭丰生額已被吵醒,出來探視,聽那人如此說,便插口問道:「你要跟我們到何處?」

那人道:「你們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丰生額又問道:「我們要越領去璦琿舊城,入了山可有埋伏?」

那人道:「你們才三個人要入山?恐怕進去便出不來了。」

阿爾吉善道:「哥哥,這人雖中三箭,給衣裳阻著,都沒傷到要害,一般金創藥便使得,我身上另有內傷藥,可保他氣血,不如我們帶他回去,交給梅勒章京發落。」

丰生額點頭道:「好,就這麼辦。」他仰頭一看,奇道:「子夜已過,怎麼還是你守在這兒?我去叫里爾哈。」

阿爾吉善連忙攔道:「里爾哈哥哥有些不舒服,讓他歇著罷,咱先料理這人傷勢。」

丰生額點頭應了,入內拿來金創藥,費了一些手腳,給鄂倫春人包紮停當,又將那人馬匹也收來。丰生額見阿爾吉善面露疲倦之色,便道:「你別逞強,進去歇著罷,我在這兒守著。」

阿爾吉善求之不得,連忙道謝入內,結結實實睡了一場好覺,直到天色大亮才醒。他坐起一看,里爾哈還躺在旁邊,便道:「哥哥,天大亮了,你歇夠了,起來罷。」又探頭去看里爾哈,只見他眼睛半睜,氣息全無,不知何時已然死透,身子都有些僵硬了。阿爾吉善驚得大叫,丰生額聞聲奔來,也看出里爾哈死了,伸手在他身上摸了幾下,問阿爾吉善道:「你說昨夜他身子不適,知道是什麼毛病?」

阿爾吉善本想遮掩,又怕遮過眼前,日後鬧出來,要給吳丹添大麻煩,直急得額上冒汗,支吾片刻,咬牙答道:「恐怕因為誤食我身上的藥⋯⋯」

他拿出懷裡那紙包,將昨夜情況說明了,看丰生額瞪眼聽了卻不說話,便道:「阿爾吉善願領罪責,請哥哥發落。」

丰生額沈默半晌,搖頭道:「是他自己糊塗,不能怪你,再者你我互不隸屬,我也不能發落此事。依我看,待我們回到齊齊哈爾,就說他路上得病,我們只一點金創藥,還有你一兩味內傷藥,沒能救轉他。」

阿爾吉善頗覺意外,又想他必是看在吳丹面上,便吶吶應了,自去收拾準備上路。他將那鄂倫春人雙手綁縛推上馬背,將那馬的韁繩與自己的馬牽在一道,丰生額將里爾哈屍首拿一塊羊皮裹了,放在馬背上,如此三個活人一個死人總共四匹馬,啟程往南行去。那鄂倫春人有傷在身,他們想留活口,只得一路慢行,直走了二十多日,天黑時分才到齊齊哈爾以北約三十里地,他們去程初次歇馬之處。

阿爾吉善與丰生額生火搭帳,在火邊囫圇吃了乾糧,一如往常將那鄂倫春人在帳內一角睡下,之後先由阿爾吉善守夜。子夜時分他與丰生額交班,在帳內躺下,想明日便到齊齊哈爾,一個多月來冰天雪地苦日子總算到頭,心下安慰,很快便睡沈了。

隔日天明時分,丰生額叫醒阿爾吉善,要趁天朗氣清啟程趕路,他連忙起身出去,拿雪埋了火堆,進帳要帶那鄂倫春人,赫然見那人躺在一片血泊裡,人已然死了,他大驚回頭,只見丰生額手持長刀,寒著臉道:「你這紈褲子弟,身上帶著荒唐東西,害死我兄弟,我饒你不得。」又咧嘴露出一個陰冷笑容道:「讓你活到如今,不過圖你當個回程幫手,現下離城只有三十里,你已經派不上用場了!」語罷揚刀便向他劈來。

阿爾吉善連忙抽刀,拿刀背一架,仗著自己力大將他推開,還不及開口,丰生額又是一刀劈來,同時拔短刀砸他腦門,來勢凌厲,竟有些同歸於盡的意思,阿爾吉善忙也拔短刀相抗,趁丰生額收手一瞬間的空檔,將短刀猛刺他手臂,又趁他吃痛收手,將長刀一轉,直直刺入他胸腹之間,再一抽刀,丰生額鮮血狂湧,立時灑了滿頭滿身,形狀可怖至極。

阿爾吉善轉身躍上馬背,兩腿一夾便往南疾奔,聽得後頭破空之聲,心知不妙,尚不及閃躲,已被丰生額一箭正中背心,頓時一股尖利痛徹心扉。他咬牙猛力催馬,聽得後頭再無聲息,想必丰生額已無力放箭,他自己卻也無力回頭,奔了一陣便覺氣力耗盡,伏在馬背上,手連馬鬃也抓不住,只勉強能抬眼看著前方。奔了一陣,齊齊哈爾城牆隱約在望,又一陣子馬過城門,向副都統衙門奔去。他想睜大眼睛,背後卻愈來愈涼,眼皮愈來愈重,眼光落處只見泥雪塵土一片灰青,似乎有什麼輕巧事物飄過,淡紫色薄如蟬翼,原來他懷中紙包散了,曼陀羅花辮被寒風一吹,滿天旋舞。

|| 未完待續 ||

阿爾吉善死在齊齊哈爾,雖非吳丹下手,恭親王王命這算是完成一半了,此刻格爾芬遠在寧古塔,並不知道他平素相處不來的弟弟已死,也不知道自己也命懸一線。
Marek Piwnicki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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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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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吉善道:「額駙,以前我不知好歹,因為我所見不過哥哥那樣的,後來我見了你,總算看出好歹賢愚區別,只還不懂仿效。到這苦寒之地非我所願,從京師到寧古塔,從寧古塔到齊齊哈爾,幾千里路確實讓我吃足苦頭,但到了你梅勒章京衙門,看你治軍調度待人,我總算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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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德眼睜睜看常寧出了乾清門,暗忖,五爺這是鐵了心,抗旨也要為純親王討公道,他話已說到如此,我卻如何是好?不告訴其他人還則罷了,可到底該不該密稟大汗?真要稟報了,五爺御前受責,回頭自然不與我干休,可當真不稟報,又如何能保日後不被戳穿?
索額圖明知兩害相權取其輕,如今唯有上乾清宮請罪一途,但這賭的是皇帝寬仁,萬一正巧遇上聖心不豫,康熙可不是庸懦之主,殺伐決斷無人能及,要取自家滿門性命只在一念之間,不免愈想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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