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人繪聲繪影地描述了那天的情景。
在選修籃球課上,張美惠試圖以她那156公分的身高和另外一班的高個女生搶籃板球,結果被狠狠撞倒在地上。
「然後那個八班的女的,也不說對不起,反倒在搶到籃板球之後,路過張美惠的時候又猜了她一腳⋯⋯」八卦小王自以為他說的很小聲,其實全班八卦的眼神幾乎都落在他身上了。
「然後啊,我們班差點就和八班幹起來了,要不是陳曉忽然過來,一把抱起張美惠,我看那時候大概還會有幾個人被送保健室。」小王講到陳曉抱起張美惠時,咻地站了起來,做出大力士的動作,表現的太激動,我都懷疑他的口水是不是噴到了我身上。
「哦!!!」周遭的人發出一陣驚呼。
我就知道小王這個大嘴巴聲音肯定很大。
作賊似地,我趕緊環顧教室一圈。
兩個被議論的當事人並不在教室內。
「阿然後咧?!怎麼不繼續說了?」
「然後⋯⋯教官就來了啊,好死不死被看到,阿八班又在那邊起鬨,兩個人就直接被帶走啦。」
啥?就這樣?
所以就是個英雄救美的故事,只是還沒達成使命就被惡龍教官抓住。
教官才不會理學生們的說詞咧。
他們都只相信眼見為憑、男女分際之類的老一派話。
「所以他們真的有在談嗎?」
「誰知道?!」
「有談沒談又怎麼樣?關我們什麼事?」不知道是誰淡淡說了這句話。
是啊。
畢竟這也不關我們的事。
現在也不是古代,對於戀愛話題雖然還有所忌諱,但也不會發生浸豬籠這種慘絕人寰的事,頂多被父母打得鼻青臉腫。
不過原諒我實在想不出來張美惠和陳曉被打的鼻青臉腫的畫面。
還好,一切如常,換了座位、被罰掃了一次校園,一切就像是沒有發生一樣。
所以有談沒談真的不重要。
處理自己的人際關係和課業已經夠煩雑了,別人的事情,永遠當成笑話和閒暇時的談資聽聽就好。
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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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時的人潮像飛鳥獸倉皇逃竄,離開的人龍不斷,有些人勾肩搭背、有些人形單隻影的從教室走出。
相異的臉龐有著不同的表情,邁開的步伐亦有輕重之分。
大家是如此的不同。
卻又擁有相同的目標。
渴望踏上回家的路。
歸途使人雀躍。
「啪——」
怡慧開了燈,頭上的吊扇吱呀作響。
媽媽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茶几上的收音機還在盡責的工作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光亮擾人清夢,媽媽睡得不是很安穩,可沙發過於狹小,她無法找到一個能夠安然的地方及姿勢。
怡慧看著蹙眉的媽媽,默默握緊了書包的背帶。
等到她收拾好東西下樓時,媽媽已經醒了。
張要男坐在沙發上,盯著牆壁上的某一點,似乎仍處於似夢非夢的狀態裡。
接著她起身按掉了收音機,就在它正好播放到丘丘合唱團的「為何夢見他」時。
「回來了?」張要男這才注意到怡慧的存在。
「嗯。」
頓了片刻,怡慧問:「爸爸呢?」
張要男走進廚房,把下午提前燒好的菜一一擺上餐桌。
「妳爸爸今天臨時加班,不會回來吃晚飯。我們先吃吧。」
「哦。」怡慧一邊回應著,一邊拉開椅子。
然後她看了一下今晚的晚餐菜色。
麻婆豆腐、滷白菜、番茄炒蛋。
她看著麻婆豆腐上的辣油和滷白菜裡面藏於白菜間的辣椒段,伸手挖了一旁的番茄炒蛋,然後把它和白飯拌在一起,一口接著一口。
兩人無聲的吃著飯,偶爾聽到老舊的吊扇發出咿咿呀呀似的悲鳴。
吃完晚飯,怡慧逕自上了樓。
明天有個重要的國文小考,範圍不小,她得集中精神來複習。
熟悉的文字和插圖躍然紙上,卻突然變成一堆亂碼,像扭曲的蝌蚪似地彎曲纏繞。
她啪地一聲闔上書。
揉了揉還有些空虛的胃,思緒開始飄遠。
她知道自己應該把注意力拉回課業,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另外一件事,一件攸關她家庭未來的事。
然後她拿出抽屜裡的本子,俯首開始在上頭寫寫停停,檯燈的光打在頭頂上,陰影覆蓋了整個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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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要男洗完碗後,發現客廳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輕聲上了樓,悄悄地將女兒的房門打開一個縫隙。
女兒端坐在書桌前塗塗寫寫。
她提起來的心又緩緩放下。
正如上來時悄然無聲,她離開的時候也不曾被人覺察。
張要男是個再爲普通不過的家庭主婦,10歲起就進去工廠幫忙編制草帽,15歲嫁給丈夫,17歲生下了一個女兒後,便再也沒有出去工作。
如今她也已經34歲,分明應該正要開始穩定的人生,她卻感覺愈發搖搖欲墜。
生活催人老,長久以來她的重心都放在丈夫和婆家,當年因為生女兒時傷到子宮,而無法再生育的她,在這十幾年內不斷承受婆家人的冷嘲熱諷。
一開始她還會嘗試和丈夫溝通,希望丈夫可以做起兩邊的溝通橋樑。
「嗯,我知道了,我會和她們說的。不過妳知道,我媽她們沒有惡意的,她們就只是說說,妳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丈夫總是這樣說著。
看似肯定自己的話,卻轉身又維護起了婆家人。
時間久了,張要男也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只是默默地接受婆家人洗腦般的話語輸出。
時間又過的再久一些時。
她突然發現自己有些改變了。
她開始希望女兒能認真學習。
希望女兒考上像丈夫一樣的公職。
希望自己的女兒足夠優秀,能夠讓婆家人知道,生女兒也沒有什麼不好。
最希望的是,透過女兒,可以幫助自己挽回在這場關係中不平等的地位。
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每日將家中打掃的一塵不染,用心煮著丈夫喜歡的菜色,日復一日的督促女兒讀書。
但這種精心維護的假象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崩裂的呢?
也許是抓到女兒說謊翹課的那一天。
又或者是在發現丈夫襯衫上,隱約傳來的香水味開始。
她的心態分明是出錯了,但她卻不知道從哪個環節開始脫軌的。
生活壓力令她別無選擇,她脫離了俗世太久,久到她已經沒有了走出去的勇氣。
她無力控制丈夫的出走。
所以在發現女兒的叛逆時,才顯得格外憤怒。
她已經掌握不了自己、掌握不了婚姻。
她不想再讓女兒脫離既定的軌道。
她必須好好抓住女兒。
張要男打開收音機。
正好又播了「為何夢見他」。
看樣子今天點這首歌的聽眾還不少。
「為何夢見他,那好久好久以前分手的男孩,又來到我夢中。
為何夢見他,這男孩在我日記簿裡,早已不留下痕跡。」
她再次走進廚房。
「為何夢見他,為何夢中他的眼神,卻依然教我心跳。
啊,為何夢見他,為何當我迷濛醒來卻含著眼淚。」
她拿起桌上幾乎沒人動過的麻婆豆腐和白菜。
稀裡嘩啦的水流聲逐漸蓋過歌聲。
水帶走了旋律,也沖走了無人知曉的紊亂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