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奇幻│慈母山的魔女(09)

當阿德莉與納茨取水的回程路上,兩人不發一語,沉默以對。
納茨的告解讓阿德莉胸中有股異樣感鼓譟著。為什麼他們要把母親關起來?為什麼被軟禁的母親最終投井死去了?母親是因為跟親骨肉分離太過悲傷終至瘋狂嗎?為什麼當年母親遺棄自己時沒有人阻止?
阿德莉內心有諸多疑問,但這些問題都源自於一個源頭:為什麼當年母親要把她丟在山上?
自納茨出生之後,他們的生母精神狀況變每況愈下,若他說的是真的,家族後來完全無視她的存在,連提都不准提,納茨自然是不會知道問題的答案。果然還是得當面詢問家族中最年長的媞恩。阿德莉盤算著,不只是為了釐清大厄的真實身分,也是為了她自己的身世,然而媞恩正在生產,無論過程是否順利,事後都必須休養一陣子,阿德莉追尋解答的願望是否會為她帶來困擾?奧圖、桑恩和加瓦又知道多少呢?
舉棋不定之間,阿德莉聽見身邊的納茨發出一聲短而困惑的聲音,她跟著抬眼看向燈火通明的屋子,即使雨未停歇天也未明,卻聚集了不少村人圍在門前,零碎談話聲也隨著兩人走近而傳進耳中。
「我看見你家納茨帶著那個女孩回來了,這跟當年說好的不一樣,請你們信守承諾。」有位婦人說話大聲而且嚴厲,穿透了雨聲被阿德莉聽見。她口中的「那個女孩」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彷彿早就串通好,另一個大叔接下去說:「當年你岳母承擔了責任,必須讓那小女嬰永遠長眠於慈母木下,看來她生前死後都只給村裡帶來厄運而已!」
原本的婦人又答腔:「沒錯!村裡會有大厄,肯定是因為她當年沒有遵照約定,殺死那女嬰!」
一有人提起大厄,無論是來興師問罪,還是圍觀看戲的群眾都交頭接耳起來。大厄在村裡存在多年又年年帶來危害,人人束手無策,如今有人指出原因可能出在當年應該有個小女孩要死在山上卻沒死,為了彌補這個過錯,這些人將採取什麼行動,阿德莉光是想像就不寒而慄。
不僅如此,她還從村人的談話中發現端倪:母親當年是遵照村人的指示,將她遺棄在山裡。母親原本該殺死她的,最後卻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動手。阿德莉搖了搖頭,還能有什麼原因呢?她心知肚明,愚昧的村人卻故作不知情。
「各位鄉親,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家族的兩位長輩已經過世,他們若下定決心隱瞞,我們後輩也不會知情……」
「少狡辯了!」一個年輕男人粗魯打斷聲音明顯虛弱無力的奧圖:「我的孩子本來能平安長大,要不是你們違背諾言,我的孩子也不會被大厄抓走!」另一個少婦哭喊:「我的孩子也被抓走了……你們竟然還有臉生新的孩子?」
「我很遺憾……」
「你很遺憾?你只有遺憾?」
殺死女嬰?新的孩子?這些人憑什麼決定哪個小孩該死,哪個小孩該活下來?他們說的話好像嬰兒不是母親懷胎十個月生下的生命,而是物品。阿德莉聽不下去了。她握緊雙拳,將傘連同納茨來不及完整說出口的「別去」一同丟在身後,走到人群旁深吸一口氣,在奧圖再次致歉之前把想說的話大聲吼出口:「你們不尊重生命也要有個限度吧!」
村人們一起轉過頭來看阿德莉,納茨趁著短暫空檔,趕緊將手中的水交給一直靜靜站在奧圖身邊的加瓦,接著跟他回到屋內繼續準備迎接新生兒。在這個時刻,就算外頭這些村人前來吵鬧,家裡的事情還是最重要的。
而門外劍拔弩張的氛圍並沒有因為有人正在生產而消退幾許,反而更加高漲。有人對著阿德莉喊道:「雙生子本來就該丟掉一個,否則會帶來厄運,這是從古至今傳下來的規矩!不遵守規矩,就是我們全村都遭受懲罰,大厄就是那個懲罰!」
「所以你們從以前就在遺棄小孩?」遺棄一詞已經說得相當委婉。
「我們不是遺棄,而是託慈母木照顧……」
阿德莉本以為遭村莊這樣對待的只有自己,竟然不只,還將養育幼子的責任和小生命逝去的罪過推給一棵樹。「你們擅自定下傲慢的規矩,把不合你們意的孩子往山上丟棄,『長眠於慈母木下』?你們給了那棵樹好聽的稱號與神聖的使命,實際上只是因為害怕在那裡死去的小孩作祟。從來不曾有人真正到山上敬拜過慈母木,也沒有人來弔唁在那裡死去的孩子,你們甚至不知道慈母木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因為雷擊而倒下。大厄之所以會出現在你們的村莊,不是因為有人沒照規矩殺死自己的小孩,是你們自以為有對生命宰制的權力!」
「妳說什麼?妳這個該死的……」
「你們沒有權力斷定誰該死,你們沒有!」
阿德莉氣得咬牙切齒,群眾也因她毫無節制的責備而情緒沸騰,兩方一觸即發,彷彿隨時都會有人撲上前去將阿德莉五花大綁,再次丟到山裡獻祭。
就在此時,一道清冷無比卻極具威嚴的聲音劃開了喧騰肅殺的夜晚。
「好了,到此為止。」
本僵持不下的群眾與阿德莉都停下對彼此的怒意,轉而看向後方道路上的兩道人影。來者是兩名女子,分別披著白色與黑色的斗篷,分明站在雨中也沒有撐傘,身上卻沒有一處被雨水打濕的痕跡。
白斗篷女子姿態優雅,臉上帶著淡笑但眼神銳利;黑斗篷女子稍高,無論是表情或是挺拔的站立姿勢都透露拘謹與嚴肅的氣質。有人認出了她們斗篷上以金色繡線交織出的複雜圖騰。「是白星院的聖女。」
「是的,我們來自白星院。很抱歉來遲了。在過來村子的路上,我們繞了一點路去看看旁邊那座山的狀況。」白衣女子說話的聲音柔和,與方才嚴厲而冰冷的語調判若兩人,但聲音確實是出自於她。兩位女子面不改色,輕輕走過眾人讓出的一條道路,來到媞恩一家人的門前駐足。白衣女子看了看眾村人,看了看奧圖,又看了看阿德莉,才繼續開口說道:「你們怎麼叫那座山?」
在場沒人敢搭話,是奧圖沉穩的回答:「慈母山。」
這是阿德莉第一次聽說山有名字,還是那樣的名號。因為白星院聖女的到來而減退不少的胸中怒火又燃起了幾許,此時此刻,她萬分認同帕娃對山下人的厭惡。
白衣女子再次點點頭,臉上的笑意柔和許多:「謝謝你。」隨後她轉向面面相覷的眾村人,聲音聽來清亮而中氣十足,與她冰藍色雙眼透露出的氣息一樣銳利:「我是白星院的尤妮貝,我們接獲一位名叫納茨的先生委託,特別前來此地調查大厄作祟一事。大厄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但是,那個女孩是雙生子的一部份……」
眾人因為納茨自作主張找來白星院的聖女已經有些不悅,也仍糾結著阿德莉平安長大沒有死在山裡的問題,有人一點破就迅速獲得不少附和的聲音,頗有方才與阿德莉對峙前的氣勢。
黑衣女子見狀,從黑色斗篷中伸出一隻手示意村人們冷靜。她打破了沉默,以較低沉,語調卻溫和舒服的聲音說:「我是白星院的莉米堤,擅長限界魔法。雙生子確實可能達成限界魔法的某些條件,但近代的研究已經證實他們並不會帶來厄運,也不會促成大厄的產生,請各位放心。」
「我們要怎麼放心?」孩子被抓走的年輕男人已經不如方才激動,語氣中卻仍帶著擔憂與焦慮:「大厄還在,孩子們就不安全。」
「我們便是因此前來。」尤妮貝態度十分堅定,而且不容質疑:「三天內就會有結果,我向各位保證。」
面對白衣聖女過於明確的保證,雖然還是無法全然信服,但白星院是這個村莊目前唯一也是最後的希望,村人們也沒有辦法再有反對意見,只好摸摸鼻子做鳥獸散。仍有幾個人在離去前惡狠狠瞪阿德莉幾眼,但阿德莉選擇無視他們,緩緩走向屋前大門,奧圖正在與兩位白星院聖女道謝。
尤妮貝對奧圖微笑:「不必道謝。白星院的成立本就是為了協助人們對抗大厄,或是找到與大厄和平共處之道,這算是我們的職責所在。」說完便轉向阿德莉,正要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便被屋內傳來嬰兒的響亮哭聲打斷。
奧圖彎身道謝後快步進入屋內,門前就剩下阿德莉與兩位聖女。
阿德莉聽見尤妮貝與莉米堤喃喃低語:「真是選對時辰出生的孩子。雖然此時此地看不見星象,卻是個好時辰。」
莉米堤沒有回話,只是挑了挑眉,看來尤妮貝的魔法並不是她擅長的領域。尤妮貝回頭看向阿德莉,笑意加深了:「妳出生時的星象也很有趣,是個一生遭遇都會異於常人的特別孩子。妳將來會有一番成就的。」
聽來彷彿是預言,卻又像是父母對孩子的期許,阿德莉雖然心裡困惑,卻是這一整夜以來她聽到最友善的話語。
她回以一抹微笑,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無論結果將會如何,白星院的聖女已經抵達,懸宕在村莊、大厄以及「慈母山」之間發生的所有事,終於能有一個結果了。阿德莉抬頭望向深邃無邊的雨夜,也就是在此時,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將夜幕扯出冷白的扭曲裂痕,轟雷彷彿怒吼又像哀鳴,隨之而來的是天搖地動。
又有事情發生了。
這次是發生在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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