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生婆抵達之前,除了準備分娩的婦人之外,暫時失去領導人的家族成員們坐立不安的或站或坐,或在屋子裡焦慮徘徊。
桑恩就是無法靜下心來、在家裡來回踱步的人,偶爾抱怨找接生婆的奧圖動作太慢,完全忘記天還未亮,屋外還下了一整夜雨;納茨坐在用餐時家族成員團聚、兼用晚上就寢床鋪的木板地邊緣,默不作聲,臉色慘白,雙眼緊盯著屋門,大姊痛得呻吟時就到房內察看;阿德莉則坐在火堆旁,她與納茨才剛收好大家的棉被,現在正襟危坐等著這漫漫長夜可以平安過去。
阿德莉放在腿上的手掌縮緊成拳頭,微微顫抖著。她在山中看過動物們生產,「會沒事的。」只能這樣告訴自己。
聽見他的喃喃自語,納茨只是搖了頭,臉上仍寫滿擔憂。
大門被打開的聲音傳來,急促腳步聲後伴隨著陌生人的嗓音。納茨與阿德莉聞聲便起身湊過去,矮胖女人正邊走邊與奧圖交頭接耳,像是在交代接生準備,說完就與桑恩一起走進媞恩的房間並拉上房門。
媞恩斷斷續續的呻吟被阻斷在門後,卻變得更大聲,讓人膽戰心驚。
奧圖轉過身說必須準備熱水,讓納茨與阿德莉兩人去取水後,自己則動身準備柴火。少年與少女不安地看著臉色不太好看的大姊夫匆匆離去,也正準備動身時,阿德莉在媞恩的房間旁邊還有一扇門,位置大致是在這幢屋子的最邊角,心裡浮上疑問。
既然還有一間房,為什麼還要睡在起居用的木板地呢?
緊閉的門扉似乎暗示著已經許久無人造訪,也不知道為什麼,阿德莉直覺那是一扇絕對不能打開的門。隨著這個念頭爬上背脊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有點迷失的思緒在此時被納茨喚回:「我們去取水。」
不知道什麼時候取來木桶的納茨,遞給阿德莉一把簡陋的傘,隨後便轉身要走出屋外。雖然只是一瞬間,阿德莉卻感覺到納茨的眼神不太對勁,但她不為意,心想或許是他對大姊的擔憂。
兩人就這樣一個提木桶一個打傘,緩步走入無光的深夜裡。
屋外的雨勢比阿德莉想像的還大,但她是在山上長大的孩子,在泥濘地中行走對她而言不成問題。雨聲被夾在兩人中間,納茨才在猶豫許久後緩緩開口:「不要進去那個房間。」
沒料到納茨有注意到,也沒想過他會主動提起,阿德莉有些驚訝,導致回應的聲音有高亢:「為什麼?」
「那是我媽媽以前住的房間。」納茨停下腳步,垂頭看自己沉浸在泥水中的腳尖,若有所思。「雖然沒有明講,大家在媽媽死後就像約好了,再也沒有人提起媽媽的事。村裡人開始懷疑大厄就是媽媽的時候也是。」
原來如此。阿德莉終於知道這家人之間的違和感從何而來。吃飯的時候不提阿德莉的來意是大厄,大概是因為大厄被認為是他們的母親,而母親在那個家族裡是禁忌,談到大厄跟談到母親一樣尷尬。
納茨又開始向前邁步,「不對,現在想起來,好像從媽媽生前就這樣了。」
那語調就像恍然從睡夢中甦醒,從喃喃不確定的語調中逐漸確定。
「在她生前,你們家裡的人就都不太討論她?」雖然看不清楚納茨的臉,阿德莉能看見模糊影子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她的疑問。但這只帶來更多疑問:「你們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卻都不理她?」
「那時候媽媽已經半瘋,很少見她神智清醒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跟那樣的媽媽相處。」
「半瘋?」納茨的話讓阿德莉感覺到不明寒意。
從遠處山林颳來的風吹過狹窄曲折的巷弄迷宮,發出近似哀號哭聲的鳴響。有什麼不太對勁,關於這個家、這個村落以及這裡發生的事。
「我不知道原因,問了家裡的人,他們也不跟我說。但村裡人說的一些閒話,我還是聽的到。」納茨話說得很慢又斷斷續續,好似不確定這些話是否真實或是否該說,相反的,他的腳步卻越走越快,像是要從危險的事物逃開。「他們說我有個雙胞胎姊妹,被我媽媽親自帶到山上丟掉了。」
阿德莉正好一腳踩進冰冷的泥水裡,低溫從腳尖滲入身體,越潛越深,那像是不祥的預感與過去不幸的痕跡攪和在一起,混濁的烙印在靈魂裡。在還沒察覺到原因之前,她先感覺到滿腔想對什麼反抗的憤怒,與深沉的悲傷。她停下腳步,仰頭看不斷拋下雨水的黑色天空,那是深不見底屬於深淵的顏色。
「她是我媽嗎?」
納茨也停下不是因為發現阿德莉沒有跟上,而是那句問話,像是劈開少年與少女一直視而不見,但又顯而易見的事實。他轉頭看她,那是一張與母親神似的臉,要是細細研究的話,會發現那雙眼眸的顏色、嘴角自然上揚的弧度,甚至五官的相對位置,納茨也同樣擁有。
他們兩個人早就發現了,但都假裝事情不是那樣。
而阿德莉感到生氣的原因另有其他。「他們也知道她是我媽嗎?」
她想起飯間他們待她如外人,不相認或許是顧及阿德莉的感受,但媞恩將她視為「帕娃」的疏離感讓她心碎。這就是她一直想見的、血緣上的家人嗎?
原來她感覺到的所有不對勁都是因為她。
應該死在山裡的她回到村子裡來了。
「他們說媽媽因為一直想念著妳才發瘋的。」感受到阿德莉的憤怒,納茨的聲音也開始顫抖,長年累積的悲傷與壓力宣洩而出,像一場暴風雨,像即將出世而沒有其他選擇的孩子正在嚎哭。納茨無法阻止自己繼續說下去:「她忘了她還有我!她也是我媽!」
阿德莉聽見自己倒抽一口氣。
「在妳受『帕娃』庇護,在山裡無憂無慮長大的時候,我沒有母親,是大姊二姊把我帶大的。」少年抬起在夜裡仍閃爍異樣光彩的雙眼,那是被困在山中迷路旅人求助的眼神,又像倉皇找不到出路的人以為自己看見鬼怪時的恐懼目光。納茨用像快哭來的激動語氣說:「我們會當媽媽不曾存在,是因為她心裡早就已經沒有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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