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奇幻│慈母山的魔女(05)

她曾在山上遠遠眺望這依山座落的小小村莊,它不僅小,還很簡陋。木屋與草屋錯落有致,房子看來脆弱不堪,但並排在一起時又顯得可愛,偶爾聽聞村中傳來人聲歡笑,或裊裊炊煙中烹調菜餚的香氣,阿德莉還是羨慕的。
在山裡也能因為有趣的事物而開懷大笑,也有用好吃的食物填飽肚子的時候,但那些記憶中都只屬於自己,帕娃偶爾會參與,卻無法理解箇中趣味與阿德莉同樂,更顯得她在山林中的怪異與孤單。
即便如此,阿德莉也沒有想過她會來到山下,與人類的聚落這麼接近。
跟隨納茨走出樹林時已是向晚時分,他們在短暫雷雨的午後趕路,來到村落時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仍滯留著雨水和被雨洗淨的泥土與青草氣味。
兩人走過碎石與泥土鋪設的條條小徑,在屋子之間的巷弄彎來拐去失去方向,阿德莉意識到這裡是另一座不同於山林的迷宮,她終會摸透它的祕密如同她在山林中穿梭的那般來去自如,但只能依靠納茨的此時此刻,阿德莉只感覺到緊張。
幾個村人看見她而交頭接耳起來讓阿德莉不自在,心跳聲逐漸大過於所有她能聽見的聲音,直到納茨在一幢比鄰近房子稍微大間的木屋前駐足,阿德莉才稍稍回過神來。
少年回過頭來看看她,發現阿德莉臉色不太對勁。「妳還好嗎?」
阿德莉搖了搖頭,正要回話,木屋的正門被大力拉開,開門的人力道之大差點扯下門扉,隨之而來的怒吼讓阿德莉將原本要說的話硬生生吞回肚子裡。
「納茨!這幾天你到底去哪裡了?我們以為你被大厄怎麼了……」開門的年輕女子看起來年紀比納茨稍大,怒罵完前一句後帶著哭腔,無法將後一句好好說完,語尾斷在一雙紅了眼眶的眼睛,以及一個大大的擁抱。
被抱住的少年臉紅了起來:「二姊,放開啦……」
像是對頑皮小孩的懲罰結束,納茨的二姊帶著滿意的微笑放手,抬頭看向阿德莉:「妳是?」
阿德莉沒有設想該如何自我介紹,尤其是在面對可能的血親時,直接坦承「我應該是妳家孩子」總感覺有些尷尬奇怪。她不熟悉人類社會中的禮節,本能害怕被討厭的壓力讓她謹慎到說不出話。納茨見狀只對她說了一聲:「妳先在這裡等一下。」之後便推著他的二姊進屋談話。
沒過多久,二姊帶著微笑再次敞開自家門扉,阿德莉看見她的眼角有些濕潤,不知道是先前看到納茨回家時喜極而泣,還是別的原因。二姊拉起阿德莉的手,「我叫桑恩,是納茨的二姊。進來一起吃飯吧。」
也不管阿德莉有沒有回答、願不願意,桑恩就將她拉進房子,走上一道不是很長的走道,納茨已經不見蹤影。
她們在走道最底的岔路向左轉進了一個寬闊的空間,以木板墊了一層較高的地板,包含納茨在內兩男兩女已經坐在上頭,圍著中心空出來的方形小洞就位。洞裡的柴火燒出細微聲響,熱著從屋頂懸吊而下的鐵鍋。那裡的人全數轉過頭看向阿德莉,也不能說目光不善,只是她不曾面對那麼多人,還成為他們的目光焦點,這讓她更加拘謹無法放鬆。
桑恩催促阿德莉脫下鞋子後到鍋爐旁邊就坐,阿德莉看見納茨雙眼也緊盯著她看,似乎是想傳達什麼訊息給她,但她接收不到。
桑恩隨後也到爐火邊就坐,全家人沉默著像在等待指令。
阿德莉發現坐在對面的女子懷有身孕,只有她不同於其他家中成員,臉上帶著笑。是她率先跟阿德莉打招呼:「歡迎妳。如果知道妳要來,晚餐就會準備豐盛一點了。」
阿德莉僵硬的點了點頭致謝:「謝謝你們的收留和款待。」
女子身邊的男子遞給阿德莉碗筷,碗裡已經盛滿了米飯。阿德莉吃過一次米飯,是偷偷上山的人跟她分享的,可惜那人沒多久就被帕娃趕下山去,再也沒有上山過。低頭看著熱騰騰的米飯,阿德莉遲遲不敢動口,她感覺到在場所有人都看著她。捧著碗的雙手悄悄用力,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回山上去,若在決定之前要暫時待在人類社會,就得學他們的生活方式。阿德莉抬起頭接著說:「我叫做阿德莉,因為在山裡長大沒下山過,還不太懂山下的規矩,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請不要客氣儘管指導我。」
懷著身孕的女子笑意更濃,「我是媞恩,是桑恩跟納茨的大姊。」她看向遞碗筷給阿德莉的男子,「這是我的丈夫,叫做奧圖。」又以手勢比了比桑恩旁邊的男子,「這是桑恩的未婚夫,叫做加瓦。」被點名的奧圖跟加瓦紛紛向阿德莉點頭致意,而後女子指了指自己渾圓的肚子,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幸福,「這即將出世的孩子還沒有名字,如果妳有什麼點子,可以告訴我讓我參考。」
阿德莉回以一個放鬆許多的笑容,「沒問題。」
看著媞恩動了筷,從鍋中撈出一葉燉煮過的軟爛白菜後,大家才跟著開始吃飯,阿德莉心中暗自慶幸沒有先動口,另一方面也大致明白這個家族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媞恩。
一陣只有動筷與進食的聲音之後,彷彿終於有餘裕,桑恩開口問起:「所以你到底為什麼上山?你不知道大家都在傳山裡的帕娃多可怕嗎?」
看矛頭又指向自己,納茨不悅的皺起眉心:「我就想去拜訪慈母木,大姊就要生孩子了,我有點擔心。」
「一消失就不見三、四天的人才更讓人擔心。」
「所以山上是什麼樣子?真的很恐怖嗎?」不同於二姊桑恩的刀子嘴,加瓦對於山上的光景似乎非常感興趣,納茨一邊忙著咬薄肉片一邊搖頭,他終於回到家裡可以好好吃頓飯,卻不是被罵就是被追問有的沒的,已經有些不耐,沒想到加瓦完全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那你有見到那個帕娃嗎?」
這已經是飯間第二次有人提起帕娃,納茨顧慮阿德莉的感受,偷偷往她的方向看過去。阿德莉正在為蔬菜湯的鮮甜讚嘆,也因為帕娃的名字被提及而愣了愣,她迎上納茨的雙眼,兩人沉默的片刻有些僵持,最後阿德莉只好認輸回應:「帕娃幫助納茨恢復身體健康。」算是報答納茨帶她下山。
「原來帕娃真的存在啊。」桑恩說完之後喝了一口湯,語調隨性。
之前在山上一直沒有機會問納茨的問題又浮現阿德莉的心中,她想都沒想就順勢問起:「你們說的『帕娃』有特別的意思嗎?」
「妳住在山上竟然不知道?」桑恩晃了晃腦袋,臉上寫滿困惑,沒有搭理一臉擔憂的納茨在一邊眼神示意不要多說,正要開口就被納茨急促喊了一聲二姊阻止了。
看納茨對桑恩搖了搖頭有難言之隱的樣子,又看阿德莉因為得不到答案而漸漸皺起五官,靜默聆聽大家說話的大姊媞恩便代為開口:「那是山神的孩子的意思。村人用來喊那些死在山裡的小孩,因為怕喊他們生前的名字會引來不好的東西,所以都這麼叫,多少也有希望山神看顧那些小孩的亡靈,讓他們也當個小山神的感覺吧。」
納茨對著他大姊一臉「怎麼可以就這樣說出來」的表情。他與一旁的桑恩已經察覺到阿德莉雙眼瞪圓有些呆滯,似乎被震撼到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那確實是第一次知情的樣子。
媞恩的臉在阿德莉的視野中逐漸模糊,她緩緩放下還有些許湯料的碗,低下頭想整理不斷在腦海湧現的思緒,卻無助的發現越是整理就越找不到線頭。帕娃不曾提過名字的由來,她也不曾想過要問,那不就只是個名字,為什麼會有這層意思呢?帕娃她知道嗎?因為知道自己就是在山裡死掉的孩子,所以才會收養阿德莉?她看見母親丟棄自己的過程了嗎?母親──阿德莉現在就在那個家族裡,卻一直無法詢問母親的事,這個家裡的人也不曾提起,納茨說謊了嗎?還是她的母親是不能提起的存在呢?
阿德莉對於下山的決定感到懊悔的同時,她聽見加瓦又說:「所以啊,大家怎麼會認為村裡那個大厄跟帕娃不一樣,說不定根本是同一個東西。」
「不是的!」幾乎是本能反應,阿德莉的否定來得急促又激烈,惹來一家族人的目光,阿德莉一時之間感到恐慌,甚至扭曲了那些眼神以為他們別有目的,像野獸在打量何時撲向獵物。
她起了頭卻說不下去,是納茨幫她把話說完:「那個『帕娃』不會下山也不接近人類,比起現在村裡的大厄還要無害。」
一提起大厄全家人就都靜默下來,氣氛有些尷尬,直到媞恩說:「別再聊這個話題了,快吃飯吧。飯後大家都要幫忙收拾。」眾人才閉上嘴巴,又快快吃起飯來。
納茨不知道還想說些什麼,被桑恩用手肘戳了戳肩膀後又不說了。
阿德莉感覺到氣氛從尷尬轉為壓抑,像一層烏雲覆蓋在眾人頭頂,還有種碰觸到禁忌的異樣感,而那異樣感隨著媞恩的眼光突入她內心的混亂迷霧。帕娃雖然是死在山裡的孩子,是死亡的話題,在這個家裡卻是可以閒聊的素材,但是,為他們生活帶來更多影響的大厄不能被提起,媞恩對這個與大厄相關的談話沒有耐心,也不容許。
阿德莉心裡有了底:大厄與她的生母有關,而且在這個家裡是問不出什麼的,必須依靠她自己去調查才行。看著與自己隔著爐火對坐的媞恩,雖然話語輕柔溫順,臉上表情也一直溫和笑著,那雙眼睛卻騙不了人。
那是一雙堅固城池的頑固雙眼。
阿德莉認得那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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