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在山上遠眺這依山座落的村莊。
它不僅小,還很簡陋。木屋與草屋錯落有致,房子看來脆弱不堪,但並排在一起時又顯得可愛,偶爾聽聞村中傳來人聲歡笑,或裊裊炊煙中烹調菜餚的香氣,阿德莉還是羨慕的。
在山裡也能因為有趣的事物而開懷大笑,也有用好吃的食物填飽肚子的時候,但那些記憶中樂趣都只屬於自己,帕娃偶爾會參與,卻無法理解箇中趣味與阿德莉同樂,更顯得她在山林中的怪異與孤單。
被施法總是找不到下山道路的阿德莉,被納茨牽著走出樹林時已是向晚時分。他們在短暫雷雨的午後趕路,來到村落時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仍滯留著雨水和被雨洗淨的泥土與青草氣味。
兩人漫步穿過無人而顯得荒涼的幾畝農田,進入房屋密集的區域,走過碎石與泥土鋪設的條條小徑,在屋子之間的巷弄彎來拐去失去方向,阿德莉意識到這裡是另一座不同於山林的迷宮,這讓阿德莉感覺到緊張。即便如此渴望親近山下的一切,阿德莉也沒有想過她會真的來到山下人類的聚落。
幾個村人看見她而交頭接耳起來讓阿德莉不自在,更害怕走丟,於是原本就緊握著納茨的手更不願意放開。心跳聲逐漸大過所有她能聽見的聲音,直到納茨在一幢比鄰近房子稍微大間的木屋前駐足,阿德莉才稍稍回過神來。
少年終於發現阿德莉臉色不太對勁。「妳還好嗎?」
阿德莉搖了搖頭,正要回話,木屋的正門被大力拉開。開門的人力道之大差點扯下門扉,隨之而來的怒吼讓阿德莉將原本要說的話硬生生吞回肚子裡。
「納茨!這幾天你到底去哪裡了?我們以為你被大厄怎麼了……」開門的年輕女子看起來年紀比納茨稍大,帶著哭腔怒罵完前一句,無法將後一句好好說完,語尾斷在一個大大的擁抱裡。
被抱住的少年臉紅了起來:「放開我啦二姊……」
像是對頑皮小孩的懲罰結束,納茨的二姊帶著滿意的微笑放手,抬頭看向阿德莉。溫和的笑容在看見阿德莉的臉時變得有些扭曲,眼底的光從好奇變成困惑與懊惱,但納茨的二姊仍然維持鎮定,以友善的口吻輕聲說道:「我是桑恩,這孩子的二姊,妳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阿、阿德莉。」沒有設想過該如何自我介紹,也不熟悉人類社會中的禮節,害怕被討厭的壓力讓阿德莉謹慎到差點說不出話。
一旁的納茨見狀,趕在二姊又說些什麼之前,對阿德莉匆匆說了一聲:「妳先在這裡等一下。」之後,便推著桑恩進屋談話。沒過多久,二姊桑恩帶著嘴角僵硬的微笑,再次敞開自家門扉。「納茨都跟我說了,謝謝妳在山上照顧這孩子,進屋子來吧,一起吃飯。」
也不管阿德莉有沒有回答、願不願意,桑恩就將她拉進房子,走上一道不是很長的走道,此時納茨已經不見蹤影。
狹窄的走道沒走幾步就到了盡頭,桑恩帶著阿德莉左轉,走進一個寬敞的空間,地板以木板與木支稍微架高,包含納茨在內的兩男兩女坐在上頭,圍著中心空出來的方形泥土地就位。地上的柴火燒出細微聲響,熱著從屋頂懸吊而下的鐵鍋。
那裡的人全數轉過頭看向阿德莉,也不能說目光不善,只是她不曾面對那麼多人,還成為目光焦點,這讓她更加拘謹無法放鬆。阿德莉看見納茨也緊盯著她看,似乎是想傳達什麼訊息,但她絲毫也接收不到。
桑恩催促阿德莉脫下鞋子後到就坐,隨後也跟著到爐火邊就坐,全家人沉默著像在等待指令。
坐在阿德莉對面的女子懷有身孕,她立刻就知道,這位一定就是納茨那位待產的大姊。像是要驗證她的推測,女子率先跟阿德莉打招呼:「我是納茨的大姊,我叫媞恩,旁邊這位是我的丈夫,奧圖。」女子身旁的男人欠了欠身,算是打過招呼。
「納茨跟我說,他偷偷跑上山的期間病了,是妳發現他,也照顧了他。我與家裡的人都很感謝妳,早知道妳要來,晚餐就會準備豐盛一點。」
「謝謝款待。」阿德莉僵硬的點了點頭致謝,一邊接過奧圖遞過來的碗筷。碗裡已經盛滿米飯。阿德莉吃過一次米飯,是偷偷上山的人跟她分享的,可惜那人沒多久就被帕娃趕下山,再也沒有上山過。低頭看著熱騰騰的米飯,阿德莉感覺在場所有人都正悄悄看著她,捧著碗的雙手悄悄用力,猶豫了半晌才緩緩放下碗筷,抬起頭恭謹的說:「我是阿德莉。因為在山裡長大,不太懂山下的規矩,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請儘管糾正我。」
懷著身孕的女子臉上終於綻開一絲笑意,「我們也沒什麼所謂的『規矩』,與人為善,彼此互助,就是在我們村子裡生活的訣竅。來,吃飯吧。」
阿德莉回以一個放鬆許多的笑容:「謝謝。」
看媞恩率先從鍋中撈出一葉燉煮過的軟爛白菜後,大家才跟著開始動筷吃飯。雖然人家說沒有規矩,阿德莉心中暗自慶幸沒有先動口,同時也大致明白了這個家族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媞恩。
一陣只有動筷與進食的聲音之後,彷彿終於有餘裕,桑恩開口問起:「所以你到底為什麼上山?你不知道大家都在傳山裡的帕娃多兇嗎?」
看矛頭又指向自己,納茨不悅的皺起眉心:「我就想去祈求慈母木祝福,大姊就要生孩子了,我有點擔心。」
「一消失就不見三、四天的人才更讓人擔心。」
「你真的看到慈母木了嗎?」不同於大姊媞恩輕描淡寫的冷冷責備,讓納茨打了個寒顫,二姊桑恩對於山上的光景似乎非常感興趣。納茨一邊忙著大口咬肉,一邊搖頭。他終於回到家裡可以好好吃頓飯,卻不是被罵就是被追問有的沒的,已經有些不耐,沒想到二姊完全不想放過他。「那山上可怕嗎?有見到帕娃嗎?」
這已經是飯間第二次有人提起帕娃,納茨顧慮阿德莉的感受,偷偷往她的方向看過去。阿德莉原本正為蔬菜湯的鮮甜讚嘆,突然聽見帕娃的名字讓她不知所措。兩人目光交接片刻,最後納茨嘆口氣,點了點頭:「就是那個帕娃幫我恢復健康。」
「原來帕娃真的存在啊。」桑恩說完之後喝了一口湯,語調有些亢奮,好奇的眼神從納茨轉移到阿德莉身上,「那她長什麼樣子?跟長輩們說的一樣,是個孩子嗎?」
成為被桑恩的目標讓阿德莉有些困擾,但在山上就一直感覺到的違和感再次浮現心頭,她無法忽視好奇心,輕輕轉變話題,口吻卻很認真地反問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們說的『帕娃』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桑恩臉上寫滿困惑,「妳在山上沒有聽說過嗎?」
阿德莉也很困惑,她應該要知道嗎?搖了搖頭,以為桑恩會立刻告訴她答案,卻只等到女子一臉無助,張了嘴卻話說不出口。
「『帕娃』的意思是山神的孩子。以前村裡的人除了敬拜慈母木,也會敬拜帕娃。」看桑恩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又看阿德莉漸漸皺起五官,一直靜默聆聽大家說話的大姊媞恩便代為開口:「但那其實是更久以前的人用來稱呼死在山裡的小孩的。因為怕喊生前的名字會引來不好的東西,所以都這麼叫。大概也希望山神看顧那些孩子的亡靈,讓他們做小山神。」
阿德莉邊聽,邊覺得媞恩的臉似乎變得有些模糊而扭曲。
她緩緩放下還有些許湯料的碗,低下頭想整理不斷在腦海湧現的思緒,卻無助的發現越是整理就越找不到線頭。帕娃不曾提過這個名字的由來,阿德莉也不曾想過要問,沒想過會這樣。帕娃知道嗎?阿德莉想起下山前最後與帕娃的對話,帕娃親眼看見阿德莉被生母遺棄,以為他們倆人共享一樣的命運與怨恨才那樣說,而她回的一時氣話也歪打正著,說中帕娃最不想承認的事實。
「不過那些孩子就算被奉為山神之子,恐怕也不會給予我們祝福吧?我們的敬畏比起對神明的崇敬,更像是希望祂們不要下山來作祟。」媞恩用著沉穩而溫和的聲音,輕描淡寫說著殘酷的話語,試探阿德莉的反應般,停頓了半晌後又繼續說:「我們村子不是很富有,靠著務農自給自足的生活要是遇到天災,人們也不得不低頭,養不起的孩子就帶到山裡去託付給慈母木,一直到現在這個帕娃禁止人們入山以前,這都算是我們村子裡公開的秘密。」
阿德莉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或許說的人無心,她卻覺得這段話暗示著自己也被歸在「帕娃」那一邊。她雙手握拳,「那麼我也是……」
「不,妳不太一樣。」但媞恩話說到這裡就打住話題,輕輕一笑:「我真是的,怎麼在大家吃飯的時候說這些呢?快吃飯。飯後大家都要幫忙收拾。」
尷尬而壓抑的氣氛並沒有比較緩和,但像是假裝沒有察覺般,每個人都閉上嘴巴不再說話,快快吃飯。阿德莉感覺到不太對勁,像一層烏雲覆蓋在眾人頭頂,還有種碰觸到禁忌的異樣感,而那異樣感隨著媞恩的眼光突入她內心的混亂迷霧。
他們知道自己是誰。他們不僅知道,還刻意不談。
比起「帕娃」背後意涵帶著死亡氣息的話題,阿德莉這個陌生人的身世在這個家裡似乎才是禁忌,或是秘密,他們沒有耐心也不容許有人探究,即使是阿德莉本人想知道真相也一樣。
幾乎也是同時,阿德莉察覺到另一件事似乎也同樣神秘:她分明是下山來瞭解大厄肆虐村莊的狀況,視情況誦唸安魂歌,席間卻沒有人問起這件事,就連納茨也不曾提起隻字片語。是不適合,還是納茨根本沒有向家人談起呢?
看著與自己隔著爐火對坐的媞恩,雖然話語輕柔溫順,臉上表情也一直溫和笑著,那雙眼睛卻騙不了人。
那是一雙堅固城池的頑固雙眼。
阿德莉認得那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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