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奇幻│慈母山的魔女(06)

零星光點在雨後的鏡湖湖畔飛舞,入夜後的山一反往常的沒有風吹來,空氣潮濕黏滯,像是所有的雨都滲入皮膚,與身體的每一處貼合使人窒息。
帕娃巡視整座山後懷著失落的心回到居所,確定阿德莉已經頭也沒回的下山,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的掛念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釋懷,在遇到阿德莉之前,她也是一個人在山裡生活,現在只是回到當初的狀態罷了。
但「當初的狀態」是什麼狀態?
她記得從漫長黑暗夢境中初次醒來時的迷失與困惑,懸而無法可解的一道道疑問如何使她的焦躁憤怒漸漸失控,接著陷入絕望的無止盡空虛之中。從她獲得意識以來,就只是一道在山中漫無目的徘徊的幽魂,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誕生又將往何處去。她不由得打起顫來,帕娃意識到此時的她就是彼時的她,她們都在失去重要的人事物之後厭惡起自己的存在。
如果她的能力可以再強大一點就好了。
如果她的個性可以不要那麼強硬就好了。
如果她當時沒有與阿德莉相遇就好了。
──如果她沒有誕生就好了。
帕娃被這個念頭嚇得清醒過來,還在疑惑之際發現自己身陷迷霧之中,滿月與螢火蟲的光芒被吞噬不見,伸手不見五指之外,像是預先感測到有什麼不祥之事即將發生,樹林中的生物紛紛走避噤聲,聽不見蟲鳴與夜行性野獸的腳步聲。這個季節的山林夜晚不會起這樣的霧,肯定是山發生了什麼事。
帕娃正打算再巡視山林一次時,她聽見了一道非常細微的聲音。
有個女人在霧中喃喃細語,聲音很輕很微弱,像是害怕吵醒正在熟睡的誰而刻意壓低嗓音說話的氣音,帕娃因此聽不清楚女人在說什麼。
那聲音十分接近,卻又無法判斷從哪裡傳來。
在哪裡?冒出疑問的同時,有個念頭像是陰暗的獸在心中爬竄而過,不舒服的感受只有一瞬間,在帕娃真正察覺到那是什麼時已經消失不見。她不明所以走向鏡湖,聲音好像就是從鏡湖來的。
她得去才行。這個想法驅使她雙腳踩進冰涼湖水,再接下去走沒幾步,她已經忘記自己原本在哪裡,遭遇了什麼又打算採取什麼行動。
相反的,耳邊的聲音清晰了起來。
「孩子……我的孩子……」啊,原來是母親在呼喚她。
母親?她的母親是誰?雖然困惑,帕娃的腳步卻沒有停下。她已經來到湖水足以淹沒腰際的深度,仍然義無反顧向湖心而去,彷彿她的「母親」就在那裡,一直都在那裡,不曾死去。
「孩子,回到我身邊來。」好,只要妳再也哪裡都不去。
她靜靜閉上雙眼,身邊的湖水被影子渲染成紫黑色也視而不見,而她就是這片汙染的中心。帕娃就要淹沒自己,但她沒有感覺也不在乎,耳邊只有那一天夜裡不絕於耳的轟然雷聲,眼前出現被雷劈砍而在暴雨中倒下的慈母木,她就站在那裡,獨自面臨自己的生與母親的死亡。
她想起了自己是誰,從何而來,這些都是慈母木在死前交託給她的,包含守護山林的責任與她身世真相有關的記憶,還有期待。而她無法如她的山林母親所願施展慈母祝福,注定只能面對無止盡的自責與失望。
因為她是以在山裡死去的孩子為骨肉,藉慈母木死前的遺願誕生的東西。
任何從死亡中降生的東西不可能學會祝福,他們只會詛咒。
但這一切徒然的努力都可以結束了。
慈母木,山林中的一草一木、飛禽野獸與她的共同母親,已經回來了。
帕娃感覺到原本緊繃著的嘴角已然放鬆,她微笑著敞開雙臂,她的母親就在這裡,在她耳際細語安慰:「我的孩子,我再也不離開妳。」
這句呢喃宛如好聽的搖籃曲,恐怖的雷雨聲逐漸遠去,帕娃感覺到自己被深深擁入懷中。回到歸處、再也不是被母親遺棄的孩子,終於可以再次安心入睡,做一場安好平靜的夢了。
帕娃的意識在黑影的擁抱中漸漸模糊飄遠,進入夢鄉。
鏡湖周邊在帕娃隨著陌生黑影沉入湖底之後,恢復了原本深夜時的模樣,既沒有濃厚迷霧,也沒有詭譎的女人聲音,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
只有湖水的顏色仍是黑而混濁的,螢火蟲再也不肯靠近。
紫黑色如煤灰般的霜雪從鏡湖擴散開來,一夜之間悄悄覆蓋了整片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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