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光點在雨後的湖水面飛舞,入夜後的山一反往常,沒有風,空氣潮濕黏滯,與身體的每一處肌膚貼合,使人窒息。
帕娃巡視整座山,確定阿德莉已經頭也沒回的下山後,懷著失落的心回到居所,不知道那孩子還會不會回來的掛念,在腦海揮之不去。
為什麼無法對阿德莉的離開釋懷呢?在遇到她之前,帕娃也是一個人在山裡生活,現在只是回到當初的狀態罷了。但「當初的狀態」究竟是什麼?她只記得自己從漫長黑暗夢境中初次醒來時的迷失與困惑,無法可解的一道道疑問使焦躁與憤怒漸漸失控,讓她陷入絕望的無盡空虛之中,化作一道在山中漫無目的徘徊的幽魂,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為何誕生,也不知道將往何處去。
如果能力可以再強大一點就好了。
如果個性可以不要那麼強硬就好了。
如果當時沒有與阿德莉相遇就好了。
──如果沒有誕生就好了。
帕娃被這個念頭嚇得清醒過來,還在疑惑之際發現自己身陷迷霧之中,滿月與螢火蟲的光芒被吞噬不見,伸手不見五指之外,像是預先感測到有什麼不祥之事即將發生,樹林中的生物紛紛走避噤聲。這個季節的山林夜晚不會起這樣的霧,肯定是山發生了什麼事。
帕娃打算再巡視山林一次,此時聽見一道非常細微的聲音。
有人在霧中喃喃細語,聲音很輕很微弱,像是害怕吵醒正在熟睡的誰而刻意壓低嗓音說話,帕娃因此聽不清楚那人在說什麼。
聽起來十分接近,卻又無法判斷從哪裡傳來。
在哪裡?冒出疑問的同時,有個念頭像是陰暗的獸在心中爬竄而過,不舒服的感受只有一瞬間,在帕娃察覺到時已經消失不見。
不對勁。那東西必須被驅逐才行。
即使頭與身體變得沉重,帕娃仍堅定走向湖畔,聲音似乎是從湖底傳來。
她必須去。雙腳踩進湖水也感覺不到涼,走沒幾步,帕娃已經忘記自己原本在哪裡,遭遇了什麼,又打算採取什麼行動,意識模糊了起來。
相反的,耳邊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孩子。我的孩子。」啊,原來是母親在呼喚她。
母親?她的母親是誰?雖然困惑,帕娃的腳步卻沒有停下。
她已經來到湖水足以淹沒腰際的深度,仍然義無反顧向湖心而去,彷彿她的「母親」就在那裡,一直都在那裡,不曾死去。
「孩子,回到我身邊來。」好,只要妳哪裡都不去。
她靜靜閉上雙眼,無視身邊的湖水被影子渲染成紫黑色,而她就是這片汙染的中心。帕娃就要淹沒自己,但她沒有感覺也不在乎,耳邊只有那一天夜裡不絕於耳的轟然雷聲,眼前出現被雷劈砍而在暴雨中倒下的慈母木,她就站在那裡,獨自面臨自己的生與母親的死亡。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守護山林的責任、與她身世真相有關的記憶,還有對她的期待,這些都是慈母木在死前交託給她的。而她無法如山林母親所願施展祝福,注定只能面對無止盡的自責與失望,因為她是以在山裡死去的孩子為骨肉,藉慈母木死前的遺願誕生的東西。
任何從死亡中降生的東西不可能學會祝福。
他們只會詛咒。
但這一切徒然的努力都可以結束了。
山林中一草一木、飛禽野獸,與她的共同母親,已經回來了。
帕娃感覺到原本緊繃的嘴角緩緩放鬆,她微笑著敞開雙臂,她的母親就在這裡,在她耳際細語安慰。「我的孩子,我再也不離開妳。」輕聲呢喃宛如搖籃曲,恐怖的雷雨聲逐漸遠去,帕娃感覺到自己被深深擁入懷中。
回到歸處、再也不是被母親遺棄的孩子,終於可以再次安心入睡,做一場安好平靜的夢。
帕娃在黑影的擁抱中躺入黝暗的湖水,進入夢鄉。
湖水在帕娃隨著陌生黑影沉入湖底之後,恢復原本深夜時的模樣,既沒有濃厚迷霧,也沒有聲音詭譎的低語,就像一切從未發生。
只有湖水的顏色仍是黑而混濁,螢火蟲再也不肯靠近。
紫黑色如煤灰般的霜雪從湖水擴散開來,一夜之間悄悄覆蓋整座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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