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開始轉涼了,而對於冬季,她有一個屬於嗅覺的記憶,與其說是關於嗅覺,又不如說是關於母親。
在南國讀書時的她,總是在熾熱的陽光底下,她這才知道,原來那是屬於家鄉獨有的冬天的味道,那氣味混合著校園裡的松屬植物、適中的溼氣,還有外套被母親用熊寶貝洗滌過後、在日光下充分曝曬後的香氣。
她的中學,距離家中約莫半小時車程,是一所完全中學,她把六年的時光放在那兒揮灑。而國中剛入學時陰錯陽差的沒有申請到校車,開啟了她將近六年的通勤時光──與其說是通勤,不如說是母親的接送時光。
清晨六點快七點的街道上,人車皆少,在尤其難以從床上起身的冬天,她會在機車後座上把鼻子埋進外套的領口,抱著母親的背,看著景色飛奔、消逝。有時把握著最後能昏昏欲睡的一段時光,有時聽著母親口中的瑣事(可能是關於學業或生活作息之類云云),然後才在教官與糾察隊準備「抓遲到」的目光中壓線踏進校園。
以前的她都不曉得,那氣味和這一切,這有多麼珍貴。
包含母親聽聞校內的便當菜色不合她口味、福利社人太多、有可能搶不到或總是重複的菜色時,便開始在清晨五點先行起床,準備熱騰騰的飯菜讓她在午餐時段享用──那時的她想吃焗烤,就能得到一份直接用報紙、保溫袋層層包裹完整,連送去蒸便當都不必要的焗烤義大利麵(有蒸過便當的人應該都知道那熱騰騰的飯盒裡同時也裝載了許多餐點氣味,「一言難盡」的滋味。)
到了準備升上高中的時刻,因為校內直升與否,和母親吵的不可開交,她覺得沒把握到外頭考上符合自己期待公立高中,而母親則希望可以考上公立高中,減輕家中的負擔──但她那時壓根不懂。只在某天,發現家長簽名後的直升同意書出現在書包裡,那天她只記得一句話「如果因為不能直升,你不快樂,那媽媽不要這樣。」
這句話也在後來的日子裡用不同的形式出現,包含幾年前終於讓家人知道她在服用身心藥物的時候、近期提了離職並終於告訴家人的時候。
在近期的某個時刻,她請母親載她到車站,在途中她發現母親的背影已經不似過往寬大、厚實了,那熟悉的氣味依舊,但白髮卻已悄然放肆;曾經覺得坐在母親的車上是最有安全感的一件事,但或許是她也已經自己騎了十年的車,反倒開始覺得某些行車習慣是危險、不恰當的,偶爾她會帶著些許怒氣的提醒,但在看見那陌生的褶皺爬在最熟悉的眼眸旁時,便隨即後悔──
曾幾何時,她也長大到擁有許多自己的想法、觀點,不再是過往那個乖乖聽話的女孩;長大到忘記在這段路上,是因著許多沒有理由的包容與放手,讓她自由碰撞;長大到忘記是因為什麼,讓她能輕鬆拍去膝上的塵土起身前行;或是長大到見到工作夥伴的時間遠超過與父母親的;長大到少數的親子時間,是在電話那頭聽到「沒事,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妳快樂,就好。」
最後,長大到家中手足各自成家、離鄉。
在她久久返家一次時,感覺到父母抓著她聊著各式瑣事,都不是些太重要的事,卻是填滿他們生活的一切,儘管當中有一大半的世界對她來說也逐漸陌生了,但已經沒有了校園生活能分享,繁雜心事亦各自埋藏,無從分享起時,日常瑣事便是最好的媒介──讓彼此至少有機會可以再說些話。最終收尾在時刻的催促中,父母向她擺擺手,說「有空再打電話回來,忙的話也沒關係。」就把他們留在後照鏡中,與逐漸縮小的家門一同變成一道風景。
每一年,都反覆的經歷著季節更替,有時候她再也找不到那股專屬的冬季氣味,有時又覺得那氣味從未離她遠去。有時候她想著,走到這個時刻的自己,好像也正在經歷一次「換季」,準備換去那些青澀、不懂事,換上更多年歲的洗鍊,也把握著不斷流轉的年歲之間那不會褪去的。
或許,有些過季的事物不會再出現;但肯定,也會有一直在身旁、微小卻壯大的事物,在被遺忘的角落裡靜靜存在著──尚未記起,無妨;突然發現,也挺好──因為它一直都在,一直都陪伴著我們,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