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一定是如此高分貝的、第一時間挑動你我神經引發騷動的,聲響。
也許是午間酷日烘烤的兩枚發燙石塊以砲兵神準之拋物線軌跡命中兩扇窗玻璃的□□;或如某個無風夜裡兩道嗆鼻尿液凌空濺射在高檔舶來花襯衫的□□;或者,伴隨著密閉空間(譬如電梯)裡的窒人溲臭與尷尬氛圍,男男女女飽脹腸道逸放出的□□──諸如此類神秘的疊韻雙聲,初始是單音振動空氣,緊接著彷彿四周遍布著高感度音叉開始舖天蓋地遞嬗共鳴起來,那是一種不斷倒帶重播,足以摧折人心的聽覺地獄,已然脫離物理學範疇的,透過人類語言傳述而加大振幅,即便在時間走過迢迢數載終抵西元二○○五年的此際,依舊從遙遠舊日穿繞記憶搭構的腔管,嬝嬝廻盪而來,攫住了我打盹時猶不停止運作的耳膜。
那時候我正獨自蜷縮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為著抓不出一組程式的Bug而身心俱疲,佈滿血絲的雙眼緊盯電腦螢幕長達兩個小時之後,終於投降地像兩枚死蜆般慢慢閉闔,並且放任彈性疲乏的神經軟癱若一團麵糊,眼看整個人就要往黑甜夢鄉寧靜安詳地沈落去……,但,該死,我卻被吵醒了。像動物園裡一頭睏懶昏睡的獅子,因為柵欄外頭一個頑皮死小孩將手中電池驅動的玩具槍挑釁地狂扣板機發出連串規律而虛假的槍擊音效,如此被迫重新掀開沈重的眼皮,瞪視著前方,那一個假如卸除屏障必能輕易撲殺的目標──在真實的例子,我的例子裡,獸欄則被一層薄脆的映像屏幕替代,那是某夜間帶狀政論節目,趁我意識模糊的間隙悄悄潛入我家的電視機,並且極可能是應英明的製作人要求貼心地為觀眾安排一段匹配節目當夜話題的進場音效,就插在各種廣告(冷氣機、啤酒、胃散、高級房車,還有第四台業者違法插播的那些兜售瘦身食品壯陽藥的低成本錄製帶)與節目的銜接處:砰!砰!
如埋藏於靜謐太平洋底層的兩枚二戰時期古舊未爆彈,歷經漫長的壓抑,終於忍不住而沈悶爆鳴。
接著,像是接收到競賽起跑的指令,幾張固定於各頻道相類談話節目中排列組合搭湊著出現的熟面孔,預設程式般地開始扭曲顛顫其光鮮皮肉並亢奮擺動筆挺西裝名牌服飾底下的蒼白肢體,如俄國生理學家巴甫洛夫(Pavlov)刺激反應實驗裡的犬隻聽聞鈴聲而猛流涎水,現場等待被刺激的職業參觀民眾啦啦隊便也在一旁熱烈地搖旗吶喊(多麼像職棒賽場邊的光景哪),一時間上百支或藍或綠的旗幟緜密地飄飛狂舞,但仍遮擋不住一張張彷彿隨時要衝上來將隸屬敵營的節目來賓連同那位懷疑是故意以維持秩序為由遏阻我方攻勢的節目主持人海扁一頓的憤慨表情。在那樣光影撩亂的畫面中,我們的視覺幾已瀕臨超載,但可怕的是,其實聲音才是這場表演的主角,很快地我即發現眼前的每一張嘴皆爭先恐後地翕張開闔著,在每一段同樣也是猛攻你我耳廓以圖利的商業廣告開始之前與結束之後,那舞台燈光探不進的一口口洞黑孔穴裡的發聲零件──牙、舌,以及更內裡隱晦的聲帶──機械性的往復運作,像唧筒不知倦疲地把體腔胃囊裡食物消化後的溫濕氣息抽汲出來排放到這個世界,這個業已被各種聲響填滿的喧囂世界。每個人都在說,說那件懸了一年至今猶迷霧罩頂的槍擊案(當然不只是單純地說,他們還「剖析」、「揭露」、「破解」、「還原」等等,視節目企劃而定),彷彿在極短時間內人人竟都傳承了神探教養,言者歷歷如繪恍若親臨現場並好抱歉地恰恰冷眼旁觀了整樁事件發生的目擊證人,唯恐末日將至而聽者即將絕滅一般,無比迫切於所謂真相的披露(但吊詭的是,當他們競賽般地夸夸其談,聽者一族卻也以相等的速度消跡遁形、散佚失去)。
該如何描述此一怪誕情境呢?或許可以這麼比方:那就像被迫觀看一部集歷代推理作品神探人物之大成的大團圓大拜拜式賀歲(或者紀念某某已故推理名家冥誕)趕拍的懸疑大片,那些個古今中外以絕妙破案手法眩惑無數推理迷的虛構金頭腦──福爾摩斯、亞森羅頻、白羅、艾勒里昆恩、陳查禮、金田一耕助、三毛貓、施公、包青天、馬修史卡德、女法醫史卡佩塔、柯南……要命地在同一時間粉墨登場,於是我們(這些可憐的觀眾)眼見耳聞為數龐鉅的推理大師們,在狹窄的鏡頭裡相互推擠口沫橫飛大聲叫嚷,信誓旦旦推銷自認無懈可擊符合邏輯的推理同時駁斥另一位也是神級大師宣稱之無懈可擊符合邏輯的推理(要辯輸了該如何面對廣大的粉絲呵),這樣漫漫無止境、令人精神疲乏的爭論辯駁,使得原已如一團亂麻的案情憑添其複雜度與不可測知的變數,而真相大白的彼日似也就因此遙遙無期了起來……。
無法想像這部推理大戲的編劇導演們如何處理這樣超高難度的題材。或者──我悲觀地這麼臆想著──請神容易送神難地最後他們在察覺故事角色逐漸擺脫控制兀自搬演出超乎想像的情節之後,遂不負責任地扔下飽受煎熬的觀眾們,自己落跑了?
於是我又回到我那巨大的程式迷宮,那拆解開來每一模組皆無懈可擊符合邏輯可是拼合為一整體卻跑(run)不出個堪用結果的華麗廢物漂亮垃圾(請原諒我的粗魯,若您未嚐過遭老闆與客戶兩面夾擊之苦),為著電視螢光幕與電腦液晶螢幕上的類比與數位符碼亂象兩者呈現的詭異巧合而不禁啞然失笑(一個程式師的意外發現?),然後,倏地起了個寒顫。
Bug。必定是Bug的緣故。必定是哪裡藏躲著某種搞怪刁鑽,以吞吃理性思維壯大其生命的軟體臭蟲,讓我們陷溺在難以跳脫的無窮迴圈裡,精疲力竭。
所以我們面對的,其實竟是個超邏輯的,以過於巨大的體積包覆過來而難辨其輪廓(試想連船帶人被一頭巨鯨吞入而迷失在那渠徑迂迴的肚腹中)的結構性謬誤嗎?所以我們堅固的推理樑柱,根本是構築在一片爛泥堆砌的基地上,隨時準備坍塌傾圮?所以那些重複被提舉出來作為沙盤推演的呈堂證供,原來是像樂透彩的機率那樣,偶爾給你僥倖矇中三星但更常的(更高的機率)是以億萬次搥心肝賭爛加扼腕的摃龜作收?所以……。
□□。像電影「七夜怪談」女鬼貞子藏身的那口古井赫然有了動靜(她要爬上來了?),就在電視音箱又朝我發射兩計槍響,這時候,曩昔幾段怨魂般糾纏上來、將我(以及週遭的眾人)推入某種荒謬悲慘境地的灰色記憶,驀然被召喚了。
那是我猶穿著洞洞裝兩腿套著一條超短褲時不時蹓鳥走光的孩提時代,於夏季剛開始的某個週末午後,突然與一整條街的玩伴們一起在小學訓導主任的家門前(他家在街的尾端)列隊罰站,說是那個鬼見愁的老傢伙午睡到一半忽被自家窗戶的破碎聲驚醒,在找到那兩顆闖禍的石頭(證物)之後,便喝令我們這些因為地緣關係而有嫌疑的小鬼群集在一塊兒頂著炎陽紅著臉淌著汗,老傢伙說除非那個「沒教養的」自動認罪否則你們都別想傍晚回家吃飯喲……。
又過了許多年,終於考上大學上成功嶺集訓,那個被詛咒的月大如玉盤的秋夜,整連的大頭兵包括我在內,突然被人稱「機排」(台語版的機車排長簡稱)的傲蠻預官排長在晚點名後留了下來(以背值星帶的權柄),他說他晾掛在庫房竹竿上的一件香港進口花襯衫(媽的這悶騷的眼鏡仔)懷疑被人噴了兩管尿(我聽到隊伍中有人發出吃吃竊笑),說我們今晚倒楣統統不用睡了如果那個沒有羞恥心有膽忤逆長官無膽承認的弟兄不站出來的話,他會好好地陪我們玩個通宵……。
還有,沒多久前發生的事,記得是趁著公司午休的短促空檔去到復興北路與市民大道交叉口附近的百貨公司,為了幫妻採買一罐粉底液而與兩對打扮入時的情侶模樣年輕人(都會新貴?)共乘一部電梯,就在電梯門剛關閉的瞬間,突有人(不是我)放了一計兩響連環屁,像是比賽速度那兩男兩女立刻蹙眉伸手掩住口鼻,然後莫名其妙齊一陣線把目光投向無動作的我(一個身上行頭顯然不屬於他們上流社會的疲憊中年男子),那八顆眼珠子就這麼安靜不客氣地盯注過來,像是指責我怎麼有這麼下流沒水準的人竟然在如此高級豪華的電梯裡頭公然撇風……。
老實說,經過這麼長久的時間,我依然像當初那樣,竟一點也不怪罪那幾個讓我無端受苦的元兇。如今我回想起來,深深銘刻下來的印象,居然聚焦在那幾個罪行的受害者因憤恨而顯得猙獰,因看到我們這些同列嫌疑犯的夥伴被折磨得相互猜忌攻訐終至撕裂了情誼於是慰藉地露出微笑的臉孔,內心無比地哀傷。那原本不干我們(我與我的弟兄們)的事啊。但我們是如此無能為力,一旦每個人都被戴上「有罪」的鐵帽子,那些干卿底事的聲響(磅啷或嘩啦或噗嗤或震撼全台灣島的,砰砰)便註定要跟上你,在每個料想不到的角落與時機,空襲轟炸地訊問你:真相是什麼?誰是兇手?某某人不是兇手的原因?你不是兇手誰是兇手?為什麼兇手要這麼做?我說兇手是誰你相信或不相信?為什麼相信?為什麼不相信?為什麼?
為什麼?我嘆口氣,用選台器關了電視,把Windows系統按了關機。頃刻間萬分同情起卡爾維諾筆下那位深信世間存有另一個與現下乏味人生迥異的美好頻道而不斷朝周遭一切猛按電視選台器,結果被視為瘋子關進精神病院的可哀男人,感到同病相憐。
記得愛默生說過:「每個人都希望有真理在他那一邊,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誠懇的願意站在真理的那一邊」,我想,他會否意圖用這種隱喻的方式,告訴我們,真理之所以難以靠近,是因為它不如我們一貫設想的,總是那麼光明敞亮的所在?(我的眼前又浮現那一位被世人尊為李神探的老先生,在媒體報導中被迫黯著臉說的那番話,那樣的慌張與無奈)
有一則關於真相的舊新聞是這樣的。
一對新婚夫妻歡天喜地前往東南亞度蜜月,不知何故那位年輕漂亮的太太在陌生的街頭走失,就此失去蹤影。多年以後,某日,那位憂鬱的丈夫興之所至租了一部A片準備以此消磨孤單的獨身時光,然當螢光幕豁地張開灰黑黯淡的畫面,首先傳來一陣熟悉的嚎叫,繼之映現在那位丈夫眼前的,竟是那位失蹤多年的妻子,被一批蒙面壯漢狠狠地輪暴之後,再用各種屠具慢慢凌遲至死,最後,一片一片地,被剁成一攤血肉模糊的醬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