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曾誇他高竿,說他是最積極的徒弟,這話一點兒不假。
他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便掘開墓園裡最大的墳塚,甚至不淌一滴汗。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墓園裡只有幾條野狗來回遊蕩,他把摩擦發燙的鐵鏟插在剛掘出的墳土堆之後,尚有餘裕欣賞自己的傑作,無虞遭人發現。
墓池中央,一口高級檀木刨製的棺材沉在瀝青般的黑暗底,像是裝滿祕寶的寶箱,讓他凝神注視,露齒笑。
師父,我真的感謝你,他在心底說。老人家仙逝三年,他終有機會叩謝師恩,忍不住又在心底大聲說了一遍,師父我真的感謝你,淚水禁不住在眼眶打轉。
畢生投入掘墳的師父,確實教了他許多事,這其中,除了如何把墓穴掘得快又好,關於品德的修養,他的記憶尤其深刻。師父之重視掘墓人的人格,從他當初入門前接受的試練,可見一斑。
「你可知道,為什麼我答應收你為徒?」當年,師父笑拈銀白的鬍髯,問他。
「因為沒人來拜師。」
「錯!」師父拿起一柄木橇當他腦門就是一記,說:「是因為你不偷。」
是因為前來拜師的他,見屋前空無一人,仍十分誠實地沒把人稱「鬼府神工」的掘墓老師父故意擺在地上的金牌盜走。彼時靠在窗邊窺視的老師父見了,欣喜開門,心中已有定數:「就是他了!」
這叫寧缺勿濫。雖然這年頭掘墓工已乏人問津,眼看就要衣缽失傳,但入行半百的老師父仍堅守職業道德,絕不許雞鳴狗盜之輩進門。
「為什麼?」
「你師祖千叮萬囑,莫讓掘墓成盜墓啊。」
老師父說,感謝老老師父在那個荒年願意收留,賞一口飯吃。所以老老師父說的話,皆是聖旨。
「那個荒年,什麼都少,就是死人多,死人一多,掘墓的活兒也就多。所以掘墓是肥缺,是眾人擠破頭想幹的活兒,你師祖手下卻也只帶了三個徒,我是其一。」老師父又拈拈銀白的鬚髯,眼底揚起一絲蒼茫:「有些不肖傢伙學了掘墳的功夫,就去開人家祖宗的門,把他們子孫敬奉的陪葬品,金鐲銀戒玉含蟬什麼的,統統偷走,然後拿去黑市賣錢……唉,那之後,你師祖便毅然不再收徒了。所以記住,明心正氣,莫讓你師祖含羞九泉呀。」
我不會讓你丟臉的,師父。
他掄起一把木鎚,只一下,棺蓋便蹦飛三尺遠,卻未損分毫。這招,掘墓人的「開棺手」。屍身下葬經年得撿骨,土公負責「拾金」,他們掘墓人就料理被泥封銹鎖的棺木,棺木且不得有毀損,算是給生者交代,給死者尊重。通常不過三次出手,棺蓋就必須給掀了,要知道屍氣祟人,每個人躲得遠遠的,包括那位鬼不怕的土公。所以這基本功非得練個爛熟。
現在,那位穿金戴銀的新鮮亡者,就閉著眼睛挺直在棺槨底。穿金戴銀,因為生前闊綽。新鮮,因為才下葬兩天。
第一次從墳裡起出如此新鮮的屍首,他訝異那張死人臉的枯稿。那一張活著時讓他無比痛恨的臉,斷氣不過兩周,便乾巴癟皺像條脫水瓜,哼哼,他冷笑搖頭,說你也有今天呀你這天殺的。
當年,師父問:「為什麼想來幹這行?」
他說:「因為我缺份工作。」
師父說:「工作千百種。」
他說:「高中沒畢業,沒人要。」
師父又說:「我這裡不收廢材。」
他挺直胸膛如上等木材,說:「世事如棋,變幻莫測。」這是某回在麵店吃麵,店中電視第四台布袋戲裡某位老先覺的台詞,是什麼意思他不懂,但他認為很酷很能唬人。
老師父真被唬過去了,他承認年輕人的可塑性,因為後者沒有偷走他的金牌。
過一陣子,他的表現讓老師父甚滿意,老師父誇他「高竿」,接著問他怎麼唸不完高中。
於是他娓娓話從頭。
說父親早逝的他,怎樣一邊打工賺錢養病母,一邊在外租屋唸高中,同住的大學生又是怎樣把房東的公用電話撬開,像挖墳那樣當著他的面把裡頭的硬幣全掏空,打了整整一個月免費長途電話,月底潛逃還不忘把一大袋硬幣帶走。
「所以你背了黑鍋。」老師父說。
「從此不讓任何人誣賴我!」他拍桌子。
然後呢?
「房東要我賠,否則押我去坐牢。」
然後呢?
「然後我來了。」
我來了。六年後的這個無月之夜,他對著大學生永恆沉睡的脫水瓜臉說。職業訓練使他大膽且不畏屍臭,他把自己的臉靠近脫水瓜臉,啐了好大一口唾沫在那上頭。
報仇了。
在他把墳土一鏟一鏟送回墓穴的過程中,他愧疚地又憶起了師父。他知道自己欺騙了老人家──不他說的都是實話;他只是把事實的後半段藏諸於心,另種形式的不誠實。
事實上,來學掘墓,是為了一雪心頭恨。當年他的母親從某處得知他因為曠課時數過多遭退學的消息,一口氣提不上,過世了。他四處打聽大學生的行蹤。他想乾脆豁出去和對方同歸於盡也好,反正唯一的親人沒了,不值得活。不想連這個最後的夢也難圓。他找到的大學生已畢了業,刻已成為黑幫洗錢的白手套,出入都有狠角色護著,近不了身。
他曾經想過一死了之。「反正人皆有一死嘛只是時間早晚而已。」──然而,便是在此一念頭下,電光火石靈光一閃,他心底忽有了主意。
〈人終究一死,那傢伙也不例外。所謂「老天有眼,報應不爽」,總有一天,惡人會有惡報的。〉
這一天沒讓他等多久。當他獲悉大學生因故身亡的消息,「復仇機會來了」,他對自己說。
「所以你來找我,是為了學藝賺錢好賠償房東。」
「是的。」
他對師父撒了謊。一個善意的謊言。他記得師父那雙澄澈的眼睛微微顫動,盯過來足有半晌,那枚被銀白鬚髯覆蓋的口唇翕動起來:
「明天開始,我要教你掘墓人的終極法門。」
「什麼法門?」
「如何『掘好墓』。」
「這跟您平日教我的『如何掘墓』有何不同?」
「有的。差一個『好』字。」
「真不愧是師父。」
「一個好墓必須具備一個條件,那就是,易進易出。」
「為了方便以後開墳拾骨?」
「方便開墳。」
那是師父當天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之後,彷彿從一趟遙遠的旅程歸返,難以確定是因為疲累抑或沉思,那雙眼閉闔著,天地靜默。
〈難不成,師父早料到我想用這種方式,在這傢伙的屍體上吐口水洩憤,才把最後一招傳授給我?〉
心頭一驚,一鏟子敲在大理石碑上,鐺啷好大一響。
〈甭怕甭怕,墓園裡沒人〉
他把工具收拾好,離開仇家的墳塚,往墓園門口疾走。
但就在他踏出墓園的瞬間,幾條黑影圍上來,將他一陣痛毆。黑影子們邊用各種武器毆打他,邊叫喊什麼他們等殺眼鏡仔的兇手出現等很久了云云。
〈今日是我的死期嗎?〉
他被一幫人押往偏僻的山區。在黑色賓士三百的車廂裡,他做好心理準備。
〈我會怎樣死呢?〉
他和他們抵達一處竹林。帶頭的疤面佬掏出一把槍,本想斃了他,因為發現他攜帶的鏟子而改變主意。
喂,自己選塊好墓地吧,疤面佬說。他們覺得活埋他會更有趣。
於是,當那一把鏟子又回到自己的手上,他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
「易進易出,」他在心底說:「師父,我真的感謝你……」
翌日清晨,上山挖筍的阿婆走進竹林沒多久跌了一跤,「哎呀!夭壽喔!」,掙扎著爬起來一看──
一口空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