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有鬼,村民們說。
開始是朔月低垂,犬聲狺狺於野,夜歸人說他經過陰風吹拂水氣漫漶的竹敷暗處,忽見一團青綠燐光若巴掌大棉絮,定睛細瞧,燐光卻已大如車斗,飄飄忽忽又似溪裡浣起的紗,抖一抖灑了一地濕……那是噴漫的青煙舖上黃泥地,青綠的縹緲的煙,有生命似地爬動,最後夜歸人驚惶的眼瞧清楚了,那詭怪的青煙從車斗大的燐火不斷流淌出來,終於結成一具人形,一個鬼!
消息沒命逃回村裡又拼命傳開,沒有村民願意接近竹林,除非傻子,否則就是天真的孩童。
也就是某個春雨濛濛的黃昏,幾個牧童騎著豢養的黃牛緩緩踱進雨霧籠罩的竹林。堅硬寬大的牛蹄踐踏柔軟的春泥發出悶響,此外唯有窸窣的雨聲,以及牧童們勉強壓抑的鼻息。林子裡到處流洩竹葉間篩落的夕照,一不小心便照亮某個牧童的頭臉令其呼吸紊亂,不過冒險的樂趣到底還是擊敗了恐懼,牛背上晃悠著腰股朝八方張望的幾位小勇士很爭氣地繼續往林子深處挺進,沒人掉轉回頭。
回頭就是膽小鬼。不回頭。我不回頭。我也不回頭。
牧童們有默契地應和著,眼看竹林已穿行過半,卻半個鬼也沒遇見,於是膽子愈發壯大,有人甚至哼起歌來。無形的東西嚇不著他們。
於是,當那張奇醜的鬼面突然出現,他們無不厲聲嚎叫跳下座騎回頭奔跑沒命竄逃,留下他們的牛兒繼續嚼著青草,繼續目睹竹林裡的事件。
那確實是一張極度醜怪的臉。不對稱的線條與異常的比例,坍塌的皮肉在扁平顏面骨上堆疊出無以名狀的粉色小丘,彷彿一張被強酸溶蝕的,獸的面孔。所以那對歪斜的眼珠對逃去的背影似乎非常習慣,他目送飛奔的童影,輕輕嘆口氣,在一頭老黃牛的身邊坐下。
男人伸手撫觸那老牛的角。被雨打濕的牛角,冰冷堅硬的真實觸感證明了他乃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罹患神經纖維瘤而面容可怖的男人,俗稱的「象人」,哀傷地坐在一片泥濘裡,與遭主人遺棄的畜牲一塊兒淋雨。
「寧作一頭牛,該有多棒……」他撫著老牛的頸脖,低頭像是對地上的青草說話:「人們不會害怕一頭牛,他們鞭打牠奴役牠,甚至殺牠吃牠,但不會怕牠,也不會嫌牠醜。」他抬起頭,眼汪汪望著表情無辜的牛兒們說:「你們這些幸福的傢伙。」
但他不是為了自怨自艾才進竹林來的。事實上,在遇上那幫牧童之前,他壓根沒料到自己還得遭一次打擊。原本他以為鬧鬼的竹林不會再有人闖入,待在這裡他就能得著安寧,也不再有誰罵他「怪物」「妖魔」「醜鬼」等等,沒想到──「有鬼啊」──沒想到他就這麼喧賓奪主地,在驚嚇的牧童面前將竹林之鬼的名號奪取了。
「喂,你會原諒我吧?」靜謐中,他對四周矗立的麻竹喃喃。沒有回應。他以變形的嘴唇歪了一下,笑。他笑著說:「你存在嗎?那些人說你住在這兒,是真的嗎?出來讓我瞧瞧吧,如果你真的在……」
他是無所畏懼了。經歷過人間最可怕的事情之後,還有什麼好畏懼的呢?
神經纖維瘤是遺傳病。他先祖將這被詛咒的基因遺傳給獨子,以為家族香火到此斷了,沒想到他父親又娶了個患有精神病的妻,先後產下二子,從此家門的毀滅才正式開始。他哥哥於青春期發病。不知是父親的種子還是母親的種子先萌芽,總之那樣善良的一個哥哥在發現自己的臉與父親愈來愈像的同時,漸漸精神失常,家裡於是開始壅塞一股不祥的氣味。那段日子,他可說沒一夜闔眼。那些個可怕騷動的夜,他只是伏在床上把棉被緊緊蓋住自己的頭,就怕聽到由倉庫傳來的,哥哥的狂吼。
「會習慣的,你哥哥會習慣的,你也是。」滿臉肉瘤的父親這麼安撫他,他看著已習慣了的父親的臉,無可如何。
然而,可怕的日子最終有一個可怕的結局。十年過去了,那個無風的酷熱的正午,仍是某些人惡夢的片段。
那天中午,失常的母親將鎖住長子的倉庫門撬開,慘劇翕忽上演。瘋透的兒子從倉庫竄出時手裡擎了柄大鐮刀,竟就朝著擋路的老母親臉上猛砍,接著跨過仆倒在地的她逃到了熱氣騰騰的大街上。屋裡,父親聽到哀嚎,趕過來瞪著倒臥血泊的妻子發愣半晌,一張腐肉似的鬼臉忽黑忽紫。他不吭聲,從牆角抓了鐵耙奔出家門,沿著街坊驚恐目光連成的軌跡一路追去,不一會兒追上揮舞著鐮刀的大兒子。呼呼,大兒子嘴巴吐著氣,渾濁的眼睛盯著自己的父親,突然,他像見了鬼地喊一聲,手中的鐮刀胡亂砍下──圍觀的群眾爆出驚呼──但那背微駝的老父以鐵耙擋住攻擊,反勢一撥打飛鐮刀,也沒耽擱就衝著自己親骨肉的天靈蓋一鐵耙砸去。啪!清脆的聲響。接著是嗆鼻的尿騷味兒,被鐵耙擊破腦殼的瘋兒子呆望老淚縱橫的父親,嘴巴大張卻沒叫出聲音,並且,就在鮮血開始淹沒那張醜陋臉孔的同時,他的褲襠突然泛出尷尬的黃漬,最後,倒地不動。
首次近身覷這一家人的村民立即聚攏成同心圓,圍住手刃親兒的父親。他們安靜地旁觀著,看他扔掉鐵耙伏在兒子漸冷的身體上啜泣,看他辛苦背起兒子的屍體,並且在他開始往外移步時層層讓出通道。
「還有個小的呢?」一婦人竊問。
那時候,他已從河邊溜回來,就頂著酷烈的日頭,一臉狐疑地站在五尺之外把這一切看完。不,個子不夠高的他其實沒看見什麼,他其實只聽見好像是父親的哭聲,但沒膽靠近,一直到人圈開了口他父親從裡頭出來,他才眨眨乾巴的眼,朝父親走去。
於是他瞧見父親背上的哥哥。那張駝背上的哥哥,閉著眼,在睡覺。他懦懦地喊一聲爸,同時瞥見一隻綠頭蒼蠅沾在父親髒污的臉上。就這樣,背著沉睡的哥哥臉上站著一隻綠頭蒼蠅的父親無言地閃過他,往家的方向回。
午間的熱辣陽光繼續扎刺他。他害怕村民們的森冷目光,全身皮膚緊了一下,慌張地轉身跟隨父親。一路上,喀噠喀噠的腳步聲緊追在後,讓他又驚又疑那些鄰居跟著他們一家人究竟想幹什麼。
可憐他也不知道,成為孤兒的命運,已在三分鐘腳程的盡頭等著他。
三分鐘後,他到家了。他的一雙赤足踩上自家曬穀場,泥地的滾燙讓他哎呀一聲,耳邊忽焉傳來父親喚叫。
「兒子啊。」
他父親站在屋裡窗邊朝他招著手,臉上表情掩埋在肉疣之間看不清楚,但那聲音是溫柔的,甚至讓他聽了覺得哀傷。「進來吧,進來屋子……」溫柔哀傷的聲音不停地從窗洞流洩出來,他看見父親朝自己搧動左手,那一條消瘦的右胳臂則垂著,隱在窗洞後頭。
就在他起腳想往家門走的時候,突然他的汗衫領子被人揪住,一個聲音響雷似地炸在他腦後。他轉頭一看,是家裡開雜貨店的阿草的爸爸。阿草的爸爸大聲嚷著「別過去!你爸爸瘋了!」,然後揪著他的領子,他赫然發現幾乎全村的人都擠進他家的曬穀場了。
「幹什麼!放開我!我要回家……」他拼命掙扎,想逃離這群瘋子:「你們才瘋呢!」
最後他掙脫大人的手,像一隻躲雨的麻雀往屋廊下飛奔去。「爸……」他忍著眼淚,朝父親所在的窗洞邊跑邊喊,頃刻間第一次萌生感想,那就是,他不再那麼期盼融入家門之外的那些人了,那些普通人,外貌正常的人……
突然,一口氣噎住。
他看見父親右手抓著菜刀。
「喂,出來吧!出來吧!我是來找死的!」他的心情激動起來,突然朝著黑影幢幢的竹林放聲大喊:「索命鬼!別躲了!來索我的命吧!來索我這條賤命……」
他不怕死,完全不怕。就好像他也不怕別人的譏笑,不怕被人辱罵,但他漸漸害怕那種徹底的孤寂。有人願意笑笑他罵罵他,總也讓他有活著的感覺,最難捱的是別人的冷漠,視他而假裝不見他,當他是空氣,不存在這世上。所以他決定了,不欲再過這種日子,便唯有一死。聽說竹林鬧鬼,於是自尋死路,決定讓「那傢伙」來了斷他悲慘的人生。
「只剩我一個了。」
他記得把殺死親人的三件凶器:菜刀、鐮刀、鐵耙,統給打爛埋在屋後的空地裡,埋得很深,那時他已哭乾眼淚,不過還是一個外貌正常的小男孩,等他長大,青春期發病了,想要追隨親人用這些鋒利的傢伙,卻已記不得它們正確的位置。他以為自己該死在那把菜刀底下。因為父親就是給它割斷了咽喉,那時候他如果聽話走進屋裡,而不是往後退加入鄰居們,他便不需要承受往後的痛苦。
「你是我生的,該由我帶走……」
父親當時這麼呼籲,可小兒子錯過了。他眼睜睜看著父親舉起菜刀抹頸,兩泡眼淚胡亂奔流,待淚翳退去,窗口的父親已不在。
現在,該輪到他了。
「把我帶走吧!」他激憤地吼著,幾隻野鳥給驚得振翅繞飛,在林間不滿地啼叫。
時間慢慢過去,雨一會兒歇停了。幾道黯橘的霞光斜斜穿過竹枝,把竹葉上的水珠烘得熠熠發亮,像夜空的星。漸暗的竹林闃靜依舊,他枯坐著把雙手搗地,直將土砂攪成爛泥,久久未見鬼影已讓他漸漸絕望。竟連鬼都嫌我嗎他想,一旁的老牛忽地就哞一聲,他慘笑,輕拍牛角:「畜生!」
沒想就聽到淙淙的水聲。
嘩啦嘩啦,幼時把他一雙裸足輕輕滌洗的河水,在雨眠之後發出睽違已久的清脆聲音,呼喚他,使他好奇地往竹林的一隅行去。他一下子便找著那條河。那條隨著年歲不減寬大的河彷彿突然冒出來,又像經年不移地躺在那裡,等待著誰。這讓他既歡喜又害怕。
他又像那日中午先把手伸進眼前的漆黑小河,竟然,河水還是同樣的冰涼。沒多猶豫,他接著脫掉鞋子,把赤腳踩進河裡,放任自己在奔流的夜色中張開雙手搖搖晃晃,小男孩一般懷著恐懼與興奮,潦水慢步意圖試探河心深度。嘩啦嘩啦他的耳朵被巨大的水聲充塞,沒多久他終於成功抵達河心,那一個難忘的中午小男孩未能辦到的,他輕易地辦到了。
我在幹啥?但他哭笑不得地想,才一閃神,右腳踩滑在覆滿青苔的河底卵石上,猛然跌跤。
整身浸在水裡的他感到膝蓋隱隱作痛,有徹骨冰涼從溽濕的頸項刺入體內,使他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吃力地從水中抬起頭顱。朦朧的月光下,突然就看見「那傢伙」。
鬼!
他朝著河面上的鬼影驚叫出聲。這一個微弱的聲音,迴盪在空闊寂寥的河谷裡變得無比脆亮,且永不消逝一般,在他看清楚水中扭曲的鬼面之後,依然可笑地在他耳邊不斷複誦。
他遂伏在水中,淒厲地笑起來。
翌日,村裡的大人擰著牧童的耳朵回到竹林口,看見東家的老牛馱著一個死人,正安靜地低頭吃草。大膽點的上前一探那具溼冷的屍體,竟是個生著一張鬼面的男人,便駭得往後跳。
然他們還是仁慈地把他葬在村裡的墓地,與先民們一起。竹林有鬼的傳說,至此告終。
〈本文原載於《中央副刊》,2005/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