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視冰姈從索羅體內取出的劍,莫葉愣然原地、發不出聲音──『亞奧劍原本還有另外一把兄弟劍,但聽說在前一場戰爭中遺失了。』
他記得自己確實對索羅這麼說過。而那把兄弟劍的名字,正是普莫劍。雖然在別墅內的這一年多來,已經清楚冰姈的實力與知識是真的可靠,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知道普莫劍在那裡?為什麼知道這麼做就能把劍取出來?懷中爛泥似癱軟的身軀像在訴說索羅的生命跡象越發低落,過分衝擊的情報與現狀讓莫葉只能先好好支撐著昏厥的人,一時間還無法運轉思緒。
「之前我也說過了吧?『別墅』是我創造的世界。」笑著把劍收到身側,冰姈像是拔出了一根陳年肉刺,模樣神清氣爽。「不管是誰,只要踏入這裡,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她指了指臉色蒼白、雙眼緊閉的索羅。「弟子一號是半個例外──扯遠了。總之,現在在這還用不到普莫劍,我就先保管起來了。你把你主人搬去上面的客房吧,有個房門上掛了名牌,就是那間。」
「冰姈,你……」讓索羅過來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做這件事嗎?沒料到才想保護對方便又讓人落入這般境地,少年不甘地收緊掌心。
「生氣了?不愧是締結了主從誓約的戰士,這才像樣嘛──話說前頭,這可不是我的問題。」將責任撇得一乾二凈,笑容滿面的冰姈雙手環胸,絲毫沒有退讓之意。「普莫劍本來就只是封印進去,不是弟子賴以為生的性命源頭,當初也是弟子自己把劍封印起來的,本來應該很簡單就能取出……八成是受到了什麼刺激才會變成這種為了護主而充滿威脅、不易取出的樣子。」盡到說明的最大責任,冰姈微微聳肩,瞇細雙眼。而她的另一名弟子只是安靜地聽取解說,沒有多做爭辯。
莫葉很清楚這名通緝犯脾氣相當任性而古怪,要是回應了她,說不準會延誤讓索羅休息恢復的時間。與其在意冰姈捉摸不定的行事風格,不如趕緊做該做的事。調整好角度、微微使勁便輕鬆地將失去意識的索羅公主抱起來,莫葉順著冰姈的指示往上樓的台階走去,絲毫不理會浮游在他身邊的少女那一臉玩味似的笑容。「雖說取出劍的弟子不太可能像這樣昏睡……不過從這情況可以確定今天晚飯前弟子都不會醒。」
「不可能昏睡是什麼意思……」明明現在就呈現這種狀態啊。
「一副像是我在騙人的樣子呢,看來對通緝犯說的話該保持懷疑的教誨有好好聽進去。」絲毫不介意莫葉戒慎的態度,少女看上去心情好極了。「這點只要等弟子醒來就會知道了。另外啊,關於你們的主從誓約……雙方可以相互感受到對方的身心狀態、也可以在一定距離內用心電感應溝通喔。等弟子醒來後先習慣起來比較好,今後還有很多需要適應的地方呢。」她比了比兩人,像在示意可以溝通的距離。「那麼,閒話到此為止。把你主人送上床後就開始練習──好不容易締結了誓約,讓我瞧瞧戰士一族的誓約到底經得起多少考驗吧?」
◇◇◇
時值凌晨五點,PO公園內,剛做完每日晨課自我訓練的揮劍數,騎士團第四班班長楚彬隨意地找了張長椅坐下,靠著椅背觀賞徐徐噴出水柱的水池,緩緩吁了一口氣。「早安,睡不著的笨蛋。」還沒獲得清閒便先聽見後方傳來不怎麼鄭重的招呼,楚彬頭也沒回就知道來客是誰。
「早安,難得這時間來的洛德。」他回應了這聲招呼,安靜地看著洛德在旁邊不遠處坐下。「會在這時間出現,是想講約好的事情吧?」
「算是吧。」不置可否的聳肩,洛德俯低視線盯著自己的鞋尖。「雖然又找到了一點,但還沒準備好,不能給你。不過……給你之前,先答應我一件事。」轉向楚彬的她目光如炬,嚴肅的神情說明了她在聽見肯定的答覆前不會讓步。彼此是為老交情的默契促使紅髮少年聳肩。
「說吧。」提起一貫的笑容,少年比了個『請』的手勢。「反正我並沒有選擇權──對吧?」
「還想要繼續,就把你的事情告訴索羅。」道出沒有溫度的命令句,洛德瞇細雙眼。「對,不是莫葉,是索羅。這幾天我從莫葉的靈魂上看見他去過『別墅』……而且會把索羅帶去的事。那個人不會隨便這麼要求的吧?所以,這是條件。」
聞言只是輕吐一口氣,楚彬緩緩靠上椅背。「果然嗎……只告訴索羅的話沒什麼問題。不過……洛德,你其實看不見索羅的靈魂吧?」道出積日累月觀察出的結論,楚彬沒有正眼看向洛德。「能的話就不會用這種打賭一樣的做法了。」
「對,看不到。」乾脆地承認了指謫,洛德也靠上椅背。「索羅很特別。至今我都是透過索羅身邊的那些『朋友』或者是從莫葉的反應判斷的,唯獨本人的靈魂我什麼也看不見……就像是隔了一道牆一樣。」冷靜地敘述所見,洛德微微噘起嘴。「索羅身上背負的,可能比我所想的還要更沈重……所以,我希望能夠讓索羅掌握越多越好。當然,我們也要提升自己,首先就是要面對不足的地方──」
「不足的地方?」沒有預料到洛德會主動提起,楚彬將視線投向了不遠處的少女。
「還有一個通緝犯沒找到嘛。而且,從那兩個目標的靈魂說法來看,她也是使用跟『禁忌』有關的魔法。不是只要找到她就能抓住……我已經在上次的會議跟亞隆提過,為了保護緹娜跟更多人,他必須好好練習他的本系。但這樣是不夠的,我們的對手不是只有通緝犯,還有那對兄妹……所以,所有的騎士都必須變得更強才行。」緩緩敘述自己從靖跟莒身上挖掘出來的情報與自己的觀點,洛德仰望尚未日出的灰濛天空。「雖然我只說到這裡,沒有提到名單……」
語至敏感處,洛德微微抿唇後,深吸一口氣。「『別墅』是個很厲害的地方吧?」
「似乎是呢。但是……」坦然地回答轉移話題的洛德,估摸著她大概想嘗試跟最強的通緝犯做什麼交涉,楚彬再次開口。「無緣無故也沒有好處,我不認為她會答應讓你進去。」
「這是給我的忠告嗎?」
「就當作是答應會告訴索羅的保證金吧。」他們確實別無選擇,在情報或是戰力方面都是處於被動的狀態。深知這一點,楚彬微微聳肩。「不過比起騎士團,我認為你該先注意一下那兩個『新朋友』。校長是今天被叫去進行慣例的彙報對吧?她所彙報的對象……」很可能就是用了什麼名目成為主辦的管理者們。
而先前也提過擁有命令通緝犯權利的,只可能是管理者──也就是『那邊』的人。只要彙報時被『那邊』察覺騎士團沒有老實地交出任務目標,可能就會被發現騎士團對這個證明清白的任務有超過『那邊』容忍度的疑慮,而暴露懷疑管理者的想法。可是……
好意提醒少女這一點的人跟著看向天空,輕吐一口氣。管理者的命令與想法主宰著大地。根據洛德與校長所見,已經在狙殺名單上的他們,就算可以渡過這一波捉拿三個通緝犯的任務,恐怕也還會有其他不可迴避的危機。「雖然就算知道,我們也早就沒有退路了。」這一點還沒有與其他班長們提,也是因為說不出口──
僅是因為由妖精創立、僅是因為疑似管理者們默許的種族歧視,連同樣是人類的學生與騎士,都被迫捲入這般爭鬥,沒有比這更讓人唏噓的事了。
「畢竟對手是通緝犯嘛。既然都知道,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笑著接過楚彬的話打了圓場,洛德伸手拍去長袍的露水後起身。「首先就要從可以做的事情開始,對吧?」
洛德那不可思議的衝勁,總是能讓看似絕望的處境獲得一點喘息的空間。看她如此坦然的態度,楚彬不由得點頭同意。那句話也是在提醒他,若想從洛德那裡拿到約好的東西,他勢必得做好面對索羅的覺悟──即使並不怎麼想讓更多人知道。揚起苦澀的笑容,楚彬目送落下交換條件的少女前去學生餐廳。
◇◇◇
輕飄飄的感覺彷彿浮在水面。朦朧的意識中,想起自己締結了主從誓約的索羅迷糊地睜開眼。挑高的天花板花色有著精緻的歐式宮廷風,吊燈亮著數盞微弱的燈光,似是避免打擾正在休息的自己。柔軟的床鋪跟蓋在身上溫暖的被褥,說明自己倒下後被誰帶到了這裡──除了莫葉外肯定也沒有別人了。伸手揭開棉被坐起身子,四周的景色不知為何總有種莫名的感覺。
這裡似乎不是第一次來了。似曾相識的懷念感讓床上的人不安地揪緊被單。依稀記得締結誓約前,全世界最強的通緝犯冰姈曾經說過已經不是第一次來的評論,她果然是知道些什麼的──而那個「什麼」,很可能就是自己跟銀髮人之間的關聯……不敢再擅自揣測下去,索羅抬頭開始觀察起房間。距離床舖不遠的鏤空窗戶旁邊連接著落地窗,可以看見外頭景色──銀白的月光照耀下,只是站在窗框邊就可以清楚看見外頭的黑色密林上空有著黑與紅交織的光芒,激烈的碰撞與時不時傳來的聲響訴說著誰在交戰。
紅色的應該是莫葉,那黑色的不就是──「你可醒啦?比預期的還早一點呢。」從背後響起的女聲讓索羅不由得背脊發涼,僵硬地回過頭──那正是設計綁架自己、跟黑魔術師們有勾結卻又內鬨的最強通緝犯,同時也是夢裡經常出現的銀髮人的師傅,冰姈。
如果在這裡的是冰姈,那麼,莫葉是在跟誰戰鬥……「有個消息告訴你。」沒有理會索羅的反應,門邊的少女僅是逕自走上前,不容反抗的威壓令索羅只敢站在原地。「一公尺魔咒已經消失了。」
「咦……」那個困擾自己許久、甚至沒辦法過上正常生活,宛如詛咒一樣只能傷害他人的不知名力量,已經……
「亞奧劍有把兄弟劍,這點事你應該有聽說過吧?」一面聳肩一面開口,難得沒有用招牌坐姿的少女湊到窗邊看了看外頭紅黑交織的光線。「那把兄弟劍叫做『普莫劍』──原本是封印在你體內的。不過,在跟莫葉締結主從誓約後,為了回應亞奧劍,就從你身上出來了。」滔滔不絕地解釋起兄弟劍的事,冰姈輕輕哼笑。「那就是普莫劍為了保護你而暴走,進而演變出一公尺魔咒的真相。」
莫葉帶著劍靠近就沒事的理由,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解開了謎底。原理只是因為亞奧劍是不知何時開始在自己體內的,普莫劍的兄弟劍……「我……」因為那個魔咒而困擾不已的人生,真正的原因竟是為了守護……那是誰封印在自己身上的、又是為了守護什麼?是「那個人」嗎?逐漸脫序的事實衝擊認知,眼前開始發黑、混亂起來的索羅只能扶著窗框才能保持住平衡。
卓根老師、荷莉絲校長他們,是不是早就都知道這件事,才要自己「回想」,而不是告訴自己真相?並不是『想起來就能保護大家』,而是「一直以來這裡的人們所看著的,本就不是『索羅』,而是『那個人』」──儘管只是空穴來風的猜測,地板的花紋卻開始扭曲變形;眼眶又痠又熱,空氣也開始稀薄,必須大力呼吸──沒了一公尺魔咒卻無法好好開心起來,只因為一切的一切都像在告訴自己,無論再怎麼努力,這世界也哪裡都沒有「索羅」的容身之處──
「很幸福嘛。」沉下聲音接話的少女嘴角揚起的是諷刺的弧度。金色的眼眸之中不帶任何情感,正如她接下來的批判。「作為被世界眷顧的魔法師、還遇到了那樣忠心的同伴,就開始享受虛偽的幸福快樂,來自我欺騙明天會更好了嗎?」
難以理解真意的責問在淚水奪眶而出之際一併落下。見狀卻沒有收斂,冰姈以勃然大怒的語調咆哮出聲。「別作夢了!天真的小鬼,現在的你根本沒有幸福的權利!」
被這聲怒吼嚇得縮起身子,恐懼與不安令索羅腿軟下來,遏制不住顫抖。不是很懂冰姈話中的意思,卻能肯定那句怒吼有著毫無隱瞞的敵意──不會被殺掉吧?那副能將人生吞活剝的氣勢仍然恐怖得像是多講一個字就會被黑魔法貫穿心臟──
「這話什麼意思──你想說過得幸福有錯嗎?」門口傳來的男音熟稔的不用思考都知道是誰,聽見聲援自己的莫葉及時出現,索羅抬頭看向義正嚴辭跟冰姈辯駁的少年。果真是莫葉,他手上好像還提著什麼。
被質問的通緝犯少女也沒有生氣,倒是換回了一貫的笑容。「不愧是締結誓約後會變得強大的民族,還真是忠心護主……不過你搞錯了一點。」相當自在地坐到窗框上,沒有理會旁邊暗自飲泣的索羅,冰姈逕直盯著與她相抗的莫葉。那雙帶著笑意的金眸在昏暗之中看上去飽含威脅,彷彿隨時準備咬斷獵物喉嚨的猛獸──「沈溺在虛假的快樂之中忘記自己允諾過的事,這跟那些苟且的人類有什麼兩樣?」
輕彈響指讓室內變得明亮,冰姈自然地勾勾手指便憑空取走了莫葉手上提著的一串物品其中一個。那是用葉子包起來、大概便當盒大小的東西。從索羅的角度只能看見似有若無地散著熱氣──撲鼻的烤肉香味隨之而來。那應該是晚餐吧?
「哼,反正現在弟子也還沒回來,我話就先說到這。」沒打算繼續解釋,最強的通緝犯冷笑一聲,拎了學費一般的食物便往室外走。「明早開始你們要一起練習──等你恢復了再來找我把劍拿回去。」
語落便不見蹤影,冰姈甚至沒有指名最後一句說話的對象。莫葉則是在確認她離開後,才拎著剩下兩個用葉子包起來的晚餐坐到地板上的索羅前方。
「那個……」他頓了一會,隨即向索羅傳遞堅定的目光。就在那一刻,索羅聽見了沒有開口的莫葉的聲音──『身體沒事吧?』
明明他沒有講話卻聽得見,索羅眨了眨眼。「沒事……是莫葉……在講話?」
『對。』意外發現心電感應比想像中還要簡單,莫葉便向締結了誓約的人解釋可以彼此用心電感應交流以及不需開口就能確認對方狀態的好處。從未想過主從誓約會帶來這般神奇的溝通方式,索羅的注意力很快就從冰姈的痛罵轉回對新事物的吸收、以及莫葉親手烤的野味晚餐中。
即使還有很多不懂的事情必須適應,索羅也清楚,接下來在別墅的日子莫葉還會陪著自己一起度過。只要知道這一點,一切似乎便沒有那麼可怕──
只要不去深究冰姈的說話對象究竟是『誰』的話。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