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capungane 舊好茶

可能比起研究、紀錄物品的年代與刻紋，我還是比較喜歡和人聊天，更享受在人與人之間的對話與情感的流動。所以這次上舊好茶，讓我最印象深刻的不是壯觀的石板屋聚落，而是一位令我敬佩的人－小獵人（化名）。

以下就是於2022/12/2-12/5前往舊好茶時的故事。

上山前，小獵人很安靜，幾乎不怎麼說話，做完入山儀式後便默默地準備好他的行李，在一旁等待著我們，我們就像剛上小一的新生們緊張又吵砸，很巧妙地與靜靜背上行囊的小獵人形成對比。「當獵人要出門時，他們不會張揚，而是會靜靜地踏入山中、潛入海裡」，這句話是我的舅舅很就以前和我說的，而小獵人即是如此。

在這次上山的過程中，我幾乎是一直跟在小獵人的身後。他的步伐不快卻很穩，我沒有看見他踩空過，他的每一步彷彿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踏出的，然而他長時間所累積而成的經驗竟被壓縮在幾秒鐘內反應出來，真的好神奇。我們一路從陡峭的石頭路爬到好茶舊路的起點，經過大岩壁休息處，繼續走至小工寮吃午餐，再繞過虎頭蜂窩到了加水站補水，再往上走至開墾地休息，緊接著走到當時族人們搬運石板的採石場，一口氣直衝河床地大休息，最後透過繩索手腳並用的爬到了舊好茶部落的入口，正式進入到舊好茶部落。

在爬山的過程中，小獵人就跟入山前一樣不怎麼說話，背著行囊一路慢慢地走著，有著自己的步調。我嘗試跟著他的步調和呼吸，卻發現自己不是吸了太大口氣，不然就是腳步踏得太大導致自己重心不穩，呼吸不順。後來放棄模仿小獵人，發現自己靜下來和自己的身體對話，體會我吸進去的每一口氣和吐出去的氣就好了許多，腳步不再沈重，甚至可以有力氣好好去欣賞一路的風景了。

到了小獵人的石板屋後，他還是不怎麼說話，沒有多做休息便開始整理他的石板屋、生火煮水並向我們介紹環境。好不容易，他都忙完了，於是便坐在我跟禕箴旁邊和我們開始聊了起來。

或許同是族人的關係，在到了舊好茶的第一晚，我和禕箴很快就跟小獵人熟絡起來，而他也很開心的跟我們聊著，我們就坐在篝火旁聽他向我們分享這裡的歷史與他的故事，還有要我們注意哪些事情等等的，而我和禕箴也帶著期待接下來行程的心入睡。

在第二三天，小獵人帶著大家參觀了雲豹石、整理了頭骨架、部落的正門、學校、部落水源地、部落的跳舞廣場、大頭目的家屋、有錢人的水泥家屋以及他自己出生的家屋都走過了一回，也跟著另一位老師到了小獵人師傅的家屋前去整地種小米，我們還一起去整理了台邦老師的家屋。這兩天在舊好茶過得非常精彩，而我好似從小獵人身上看到了以前族人生活的縮影。還未破曉前便起床展開新的一天，若柴不夠了變去砍個柴來備用，接著開始清理生活周遭附近的路徑，拔雜草、砍樹木、掃落葉並生火把它們燒光，吃點午飯、小休片刻後接著繼續澆花、種菜、蓋石板屋、生火煮飯，夜晚還有餘力變出門逛夜市，倚靠月光便能自在地行走，或者在夜光下在火堆旁和朋友孩子們說故事，就這樣一天便結束了。

在第二天的夜晚時我向小獵人詢問到：「ama你這樣都不會覺得無聊嗎？不會覺得生活都一直在做重複的事情嗎？」ama回我：「不會啊！我的每一天都很不一樣、都很精彩內！」ama說的沒有錯，看起來好像都沒有變化，但是當我自己實際上去體驗過這樣的生活模式後，真的覺得以前的人很不容易而且有好多事情要處理，氣候、天氣、時間以及人影響著每一天的發展，使得我們就算要每天要做一樣的事情也會有不一樣的過程與結果。我們在這幾天原本以為可以順利進行調查、認識遺址，但都因為天氣太熱、虎頭蜂容易出現而無法好好的認識或是只看一下就要離開了。我們只能隨機應變，試著等待虎頭蜂離開或是在太陽還未照亮整個石板屋前就先去調查。在這裡的每一天好似不斷的再循環，但是每一天又都好不一樣、好特別。

此外，這幾天讓我更深刻的體悟到要能發展成現在的魯凱族社會以及他們的文化習俗，真的是需要經歷長時間才有辦法形成的，因為當你的身體都吃不飽且無法保暖的時候，你要如何去發展自己的祭儀、歌唱以及服飾呢？當你發現人太多土地無法供應你足夠的養分或是因為天然災害導致原本居住的土地無法在待下去，你要開始另尋他處，花長時間找到適合自己以及下一代的地生活下去，這樣不斷遷徙、不斷變換的過程中，你要如何保存你的歷史記憶與生活知識呢？還有石板屋的建造更是需要花時間與人力才有辦法完成，你要先從找到適合的採石場開始，再請部落大量男丁把石板慢慢地運到部落，接著又要丈量好尺寸進行裁剪、堆疊，還有石板屋中間的木樑也要依照規定挑選、擺放等等，一個石板屋要能完成就要花上數十年的時間了，而就算建造完後後續的維護與清理都是要花心思處理的，而這樣的生活怎會無聊、怎會單調？看著小獵人的石板屋，聽他說他花了數十年才把這棟父親留給他的房子重建完成，內心除了敬佩兩字別無他了。

在離開舊好茶前的最後一晚，小獵人竟早早就鑽進睡袋睡起覺來。原以為是他身體不舒服所以想先休息，但在他後來起床去上廁所又回到屋內後，我問了他：「ama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他大聲嘆了一口氣，眼神帶著憂傷回答道：「sihugu你知道嗎？我因為你們明天就要離開了而傷心，傷心到我不敢看你們。」聽到這句話，我竟不自覺得也紅了眼匡，是啊！過了今晚他又是一個人生活在這棟石板屋中、又是一個人看著太陽從大武山升起、又是一個人獨自在夜中看著月亮彈著琴。我用衣角擦乾我的淚水並對他微笑說道：「ama那你說故事給我聽好不好？我想聽你說故事」ama聽到後，眼中的憂鬱立馬消散，原本的光芒再次出現，他的嘴角上揚，示意我坐到他的床前，我們坐在屋內的火爐旁，故事便開始了……

ama從他小時候在舊好茶生活的故事開始說起，再到長大後至台北工作的辛酸與甜蜜，接著在遇到人生的轉捩點後決定回到部落跟著自己的父親返回舊好茶蓋石板屋、深入並從「心」學習自己的母體文化與語言，最後跟我們說他這幾十年來的看見與在山上長年生活的心得。故事好精彩，我和禕箴雙眼一刻都不曾從ama身上離開，時而大笑、時而眼匡泛紅，就這樣坐在火爐旁聽著ama講了快三小時的故事，到ama覺得累了故事時間才告一個段落。

隔天早上，大家開始收拾行李、打包垃圾，ama的眼中再次佈滿了不捨，他把手放在身後、兩隻手牽在一起，他不發一與靜靜地看著大家、觀察著每個人的一舉一動。終於，大家背好行囊準備出發了，ama站到家門口要送別，在最後一刻他還是流淚了，他是多麼的不捨啊！此刻，不用任何言語我們彼此間便已看透各自的內心。然而，說再見的時間還是到了，ama在我們離開前做了最後的祈禱與祝福儀式，他握了每一個人的手並敬禮，一一告別。

在這裡，「再見」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所有的相遇都變得好珍貴、好特別，讓人想要過好每一天。而我想，這就是ama的感受吧！因為知道再次相見是多麼的不容易，所以他每天都盡他所能地賣力地活著、盡情地笑、用力地哭、無畏地面對挑戰並完成它。

或許是被總算能回到家中的心情所影響，下山的速度很快，咻！的一下就抵達了我們三天前出發的隘寮南溪。在搭上車後，我面對著舊好茶的山頭想著，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下山是回家，然而對於小獵人而言，上山才是回到他真正的家不是嗎？或許正因如此，他在爬山時不會有急著想要攻頂達標的企圖心，而是不疾不徐的邁開他的步伐，慎重地踏出每一步，享受山風撫過他那以如洗過一場全身浴的身軀，用眼睛捕捉一年四季皆不同的景色，用耳朵仔細聆聽山中的鳥兒們歌唱，在他到家的那一刻，我想那內心的感動與衝上心頭的回憶一定是充滿了他吧！

在小獵人身上，
我看到真的有人能「堅持」花數十年保護自己珍視的東西和他想做的事
了解到原來一個人面對俗世是可以如此的灑脫
體會到其實人生不是只有一種生活方式，我們不該侷限自己
更領悟到「回家」的方式有很多種，他不會規定你一定要在何時回來
只要你有心，只要你願意，你想要做、想實現，世界上所有的力量都會幫助你的！

感謝能有這次的機會，讓我看見這麼美的舊好茶部落，也讓我在這四天三夜中學習到、親自體驗到很多。而我也相信，我們跟小獵人之間的故事就像在舊好茶種下的小米一樣，會發芽茁壯，故事未完待續。

註：所有圖片皆為作者親自拍攝，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