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上山的黃昏

序：

        「背離常理的存在，那正向上攀升的黃昏；翻轉吧、回頭望吧，屆時你便能聆聽心靈的聲音，成而為人上之人。」——這是這座小鎮自古流傳下來的一段話。對於這段話，小鎮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有人認為只是一段虛無飄渺的句子，有人覺得是有其可信度的，就像老祖宗的智慧一般，也有人猜想它可能是種隱喻，但無論如何，現在沒有人可以證實這段話的真偽，抑或是其中真正的涵義。

        而有一位正在旅行中的青年，途經此地時恰巧聽聞了這則故事，對此事頗感興趣的他，向當地人打聽了一番，卻得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於是他索性將此事默默地藏在心頭，繼續他的旅途，打算一邊周遊，一邊為自己解惑。

        一路上，青年也沒有忘記這件事，只要到了新的地方，他就會尋訪當地的耆老或僧侶尋求解答，很可惜的，沒有人告訴他確切的答案。不過奇妙的是，大部分智者的回答都是要青年自己去挖掘領略，才能體現那段寓言的價值。

咖啡廳：

某天，青年到了一座新的城市。在這座城市中，他無意間發現了一家很合他口味的咖啡廳，這家咖啡廳的裝潢樸素，卻又不失格調。正對咖啡廳入口的牆上掛了一幅大畫，畫中描繪著澄淨的山中小湖，湖面如同鏡子般倒映著通紅的日落，整個畫面灑滿了和煦的橘黃色光輝。因此，雖然畫中光景接近薄暮時分，卻仍能使人覺得暖烘烘的。另外，男女主人都相當熱情好客，小了點的店面雖有些微擁擠，但也更顯得它溫馨可愛之處，在進入這間咖啡廳時，無論多冷漠如霜的心都會被融化三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無論物理或心靈上，好似皆被拉近了不少。對長年遊覽四方的人，尤其是青年來說，很容易被這樣的氛圍所吸引，因而他選擇在這裡多待一陣子，並且成為了常客，每天固定會向這家咖啡廳報到。

在這段日子裡，除了咖啡廳外，青年也有新的收穫――他認識了一位小女孩。這位小女孩年紀約莫八、九、十歲，但卻有著過於同齡人的聰慧與機靈，一雙水汪汪的深邃大眼，充滿著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同時她也是這間店的小小老闆。求知慾旺盛的她，每天都會坐在咖啡廳的一角，喝著父母為她特別製作的無咖啡因特調，翻閱店裡的書籍雜誌。而由於青年旅遊過許多地方，閱歷還算豐富，因此時不時女孩就會問上幾個問題，久而久之也就熱絡了起來。

「大哥哥、大哥哥！我問你喔。」在青年解答完又一個問題後，女孩再度開口。

「怎麼了嗎？」青年問。

「大哥哥你這麼聰明，有沒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啊？說不定可以換我幫你回答喔！」女孩拍拍胸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齁齁，這麼有信心是嗎？真是個人小鬼大的孩子。」太過聰慧的小孩，有時便會如此，不過也可以當作是一種趣味吧，青年苦笑。

「也罷，就當作換個角度試試，畢竟也沒有什麼損失。」他轉頭又想，於是把關於「上山的黃昏」的那段話告訴小女孩，想看看她會有什麼有趣的反應。

「嗯……嗯……啊啊〜！好難喔， 這到底是甚麼意思啊？」女孩皺著眉，抵著太陽穴，一臉苦惱的樣子，讓青年不禁失聲笑了出來。

「哼！我一定會比你快找到答案，到時候妳求我我不會告訴你呢！」女孩撇過頭去不說話，從側面看可以觀察到，她紅潤的臉頰像河豚般倏地鼓脹起來。

「好啦，是我不對，原諒我嘛小蘋果。」青年賠罪著。

「哼！」

「我請你吃點心。」

「……下次不准笑我喔。」

「是，遵命，大姊。」

「好了，不要欺負大哥哥了，不然你就沒有晚餐吃囉。」這時一旁的女主人走了過來，在收拾餐具的同時順便對小女孩說道。

「哪有，我才沒有欺負他呢，對吧！」小女孩望向青年，尋求肯定的答案。

「啊那個，不好意思，我想再點一份甜點，作為賠禮。」青年對女主人說道。

「我沒有！」女孩焦急地反駁。

「你不要吃了嗎？」青年笑著。

「……要。」小女孩低聲地說。

「你喔，真是的，下次不要這樣喔。」女主人語帶寵溺的對小女孩說。「這次的甜點錢就算我們自己這就好，不會和你收的，順便你想吃甚麼或喝什麼嗎，我請你。」女主人轉過身去對青年說著。

「不用不用，那怎麼好意思呢。」青年趕忙拒絕。

「小事而已，你就當作陪我們家小公主的謝禮吧，用不著拒絕啦。」女主人笑笑。

「那好吧，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青年說。

「最近你們店裡很熱鬧呢。」咖啡廳的另外一角，一個聽上去歷盡滄桑的聲音正說著。

「是啊，多虧了那位新來的年輕人。我女兒那無處發洩的求知慾算是有了個出口。」回話的是男主人，正一邊擦著杯子，一邊觀察青年與女兒的互動。

「怎麼，嫌妳女兒麻煩嗎？」那老聲音笑著說。

「怎麼可能。」男主人趕緊否認，「但也確實，比起我，還是他和小女的互動比較自然。這就是年齡差距嗎……唉」男主人挖苦自己地說道。

「不過呢……生活有所變化總歸是件好事，有首詩道：『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學問當如此，生活更應該這樣子。」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男主人看向女兒的眼波裡，滿是似水柔情。

「對了，我訂的貨都準備好了吧？」

「當然，稍等一下，我進去拿。」

過了一會兒，男主人從吧檯後方拿出了兩袋大紙袋，裡頭不知道裝著甚麼東西。

「都在這了。」男主人說。

「謝謝，果然還是你們家的比較合我口味啊。」

「承蒙您多年來厚愛了。」

「那我走啦，之後還會再來的。」語畢，那蒼老聲音的主人便一手一個大袋子，掛著滿足的笑容走出店門，嘴裡好像還唱著不知哪裡的古老歌謠。

「期待您再度光臨。」男主人微微鞠躬。

過了幾天，青年準備動身前往下一個城鎮，臨走之前，他特地到咖啡廳向男女主人及小女孩道別。

「如果可以的話，要記得回來坐坐啊。」男主人說道。

「當然，一定會的。」青年回應道。

「要是知道你要走了，她絕對會很難過吧。」女主人苦笑著。

「或許吧。對了，她現在人哪裡呢？」青年問。

「還在上學，要不你先在我們店裡坐著，等她回來，今天我請客喔！」男主人熱情地邀請青年。

「那好吧，我就多打擾一下了。」青年說。

「不過話說回來，我真的覺得這幅畫很好看呢。」在等待女孩放學回家的過程中，青年與夫婦正閒聊著。

「你說牆上那幅嗎？」男主人問。

「正是，不知為何，每次看到它，我的心底就會有一股感動油然而生，但我卻百思不得其解，這樣的感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你遊歷了這麼多地方，難道就沒有見到過類似的風景嗎？」女主人有些揶揄的笑問。

「也不能這麼說。」青年撓了撓頭，似乎也還在釐清自己到底是存有怎麼樣的心情，「只是，這幅畫，應該說畫裡的景色，對我有種異樣的吸引力……抱歉，我現在也不是很清楚我對它所抱持的情感是甚麼。」

「沒有必要道歉啦，這只是人在了解自我時必經的過程。」男主人用爽朗的聲音說著，這樣子的聲音沖淡了青年正要開始產生的，對於內心的混亂。

而這或許就是目前青年所缺乏的特質，那是一種生活在寬廣空間如高山草原、海邊等的人天生帶有的一種性格，從他們的語言、穿著、民族性……等等——尤其是在音樂上感受的出來。

在與這類人相處，或接觸帶著他們獨特文化的事物，總是能夠體驗到令人心曠神怡的感覺，彷彿此刻自身就生處在廣袤遼闊的草原中、或是被群聳高山環繞，旁邊有溪水潺潺、蟲鳴鳥叫。那是生活在都市、活在狹小空間的人平常無法感受到的。

反璞歸真、大道至簡，可能青年所尋找的，就是這樣回歸原初的感動吧。

「不要不要不要！你不要走嘛，留在這裡不好嗎？」果不其然，小女孩非常地不情願青年離開。

「好啦好啦，別纏著大哥哥不放，人家也是有自己的事要做的。」一旁的女主人苦苦勸著。

「那我要跟著去！」雖然相比同齡的孩子成熟許多，但女孩還是保有這個年紀特有的任性，此刻也毫不保留的爆發出來。

「我不管我不管，大哥哥！留下來，不然我跟你走！」

「哇嗚，經典台詞。」青年心想。「不然這樣吧！在我離開以後，你就把我之前告訴你的，連我也解不開的謎語當作目標，將它解出來試試看。」

「你……你說你也答不出來的那段話嗎？」小女孩一邊啜泣，一邊詢問著。

「咳咳……沒錯，就是那個。等到我們下次相遇的時候，你要把答案準備好告訴我喔！你應該做得到吧，還是說你要現在就先投降呢？」青年使出了激將法。

「怎麼可能做不到！哼！我絕對解出來給你看，到時候你求我我也不會告訴你，哼！」看來激將法明顯地奏效了，眼前的小女孩說話已不在哽咽，瞳孔也重新散發出活力的光芒。

「你不告訴我，我要如何知道你解出來了呢？」

「那……那我就讓你求我，承認我比較聰明之後，再告訴你答案。」

「這才是我認識的好女孩。」青年笑道。

「這些是我和內人為你準備的鑑別禮。」一番閒談笑鬧後，男主人將他原本提著的兩袋東西交給了青年。

「這怎麼好意思呢，應該是我要向你們道謝才對。」青年趕忙道謝。

「沒事，就收下吧。倒是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這個嘛……目前還沒有，應該就像往常一樣，走走停停，隨遇而安囉。」

「是嗎，那接下來就請多保重了喔。」

「好的，謝謝你們這陣子的照顧。」

「啊，對了！」

「怎麼了嗎？」

「你上次和我們家女兒提過的那段話是從哪裡聽說的？」

「是指說『上山的黃昏』那段話嗎，那是在我之前旅行過的一個小鎮中流傳的故事。」

「這樣啊，那麼你現在有什麼頭緒了嗎？」

「欸，說來慚愧，還是一點想法都沒有。」

「是嗎，那麼祝你可以在接下來的旅途中找到答案。」

「謝謝，還必須比公主大人要早解答出來呢。」

「哈哈，你們可真愛較真呢。不過說真的，有時候稍微放慢點腳步也未嘗不可喔，當你覺得累的時候，就停下來休息一下；當你覺得一件事情不順的時候，不妨換個角度想想，或許會有另一片天空就這樣出現在你的眼前。」

「怎麼突然和我說這些？不過謝謝你的建議，我會記在心裡的。雖然我覺得我目前的步調已經夠慢了。」

「也是呢，你看起來已經夠悠閒了，哈哈。那麼，路上小心，有緣再見！」

「嗯，再次謝謝你們的照顧，有緣再見。」

古佛寺：

「……我的老天，這是哪裡啊？」在青年告別了小女孩一家人，重新踏上旅途後，已經將近一個月。算算離開上一個落腳的城鎮，也有兩三天了。

「唉……早知道不要往山路走了，說什麼如果向上爬的話或許會有不一樣的體悟，真想回到過去揍我自己幾拳。」青年苦苦哀嘆，一路上不停地咒罵自己。

就在這時，他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惡臭味。

「該不會是…」青年順著味道飄來的方向走去，果然在前方的小坡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真的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裡？算了，只能先去找他問路，碰碰運氣了。」沒想到，正當青年打算跟上前叫住他時，轉個彎，醉漢就已經一溜煙地消失無蹤。

「居然追丟了，他怎麼能跑這麼快？等等，這裡又是哪，該不會我迷路的更深了吧！天啊……」

「這位施主，為何哀聲嘆氣於此呢？」正當青年苦惱時，忽然一道聲音從他背後響起。

「嗚哇！你是誰，從哪裡出現的，我怎麼都沒有注意到。」青年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好幾步，順勢來了個驚慌三問。

「施主莫要驚慌，小僧只是普通地走過這條路而已，或許是施主有煩心的事，沒注意到罷了。」小僧處之泰然地答道。

「是……是這樣嗎……，呼——。」青年鬆了一口氣，平復一下心情後，青年突然注意到那人話中的重點，便趕忙問道：「你說是僧侶，那請問這附近有佛寺嗎？」

「有的，沿著這條山徑往前走，再拐幾個彎就會抵達了。」

「那可以麻煩你帶我去嗎，我已經兩三天沒有洗澡了。」

「這是自然，你我相遇即是有緣，且佛家應該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施主就請隨我來吧。」

「阿彌陀佛，太感謝了！」

「善哉善哉，阿彌陀佛。」

走在以石板出成的小徑前去佛寺的路途中，道路兩旁長滿了各種不知名的植物花卉，處處散發著清奇的香味。而隨著海拔升高，四周也逐漸瀰漫起濃霧，能見度越來越低，但青年不但不害怕，反而越發覺得此處恍若仙境，不似人間應有之地。

「施主，我們到了。」隨著僧侶的呼喚，把被一路上的景象所震懾住的青年的魂魄喚了回來。

「喔喔，到了啊。不好意思剛才有些分神，你們這裡的景觀好壯麗啊，彷彿人間仙境一般。」青年讚嘆著。

「是這樣嗎？原來在施主的眼中，這裡就像是仙境啊。但其實這裡只是植被稍微與其他地方不同，而且還比較雜亂了些。」

「是……是嗎。」被潑了桶冷水青年安靜不再搭話，這才轉而將注意力放在佛寺身上，開始仔細地觀察起外觀。

斑駁的牆垣、肆意滋長的苔蘚蕨類、早已褪去大半色澤的牌匾，這些單獨觀察時看似無人管理的跡象，融合在一起成為一棟佛寺後卻不會使人覺得破敗老舊，反而令人有種靜謐、遺世獨立的感覺。跨過大門門檻，印入眼簾的是日本樣式的佛寺，左手邊有一片枯山水，中間及右邊則是佛寺主體。佛寺本身不大，但散發出相當沉穩宏偉的氣場。

「這座佛寺中除了我以外，還有一位師父在，是這裡的住持，等等要先向他打個招呼。」小僧說道。

「好的，我知道了。」青年答。

「師父，這位是弟子在山腳下遇見的迷路的旅客，他表示他已經在外迷途了幾天，弟子便邀請他回來稍作休息。」對著正坐在佛堂中的一位老者，小僧恭敬的說道。

「嗯，我了解了，先帶他去休息吧。」回應的是一個沉著老練的聲音，用著幽幽的語氣。

「謝謝你們的收留。」青年感謝道。

簡單地向師父打過招呼後，小僧帶著青年來到了澡堂。

「這裡就是澡堂了，水剛熱好，請隨意使用，換洗衣物我會放在那邊的籃子裡，換好後把髒衣服放回同個籃子裡就行了，之後會洗乾淨還你。」小僧向青年簡單介紹。

「好，謝謝，真是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你們。」青年再三道謝。

「沒甚麼，一切自是緣分，施主不必太過放在心上。對了，等等換好衣服後，我們師父想找你聊聊。別看我們師父剛剛那樣，其實他很喜歡和來往經過的旅人談天。」小僧說。

「我知道了，謝謝你。」青年答。

「師父你好，不好意思要在這裡打擾了。」梳洗完畢後，青年依約前來，並戰戰兢兢地向坐在他對面的老者說。

「呵呵，施主無需如此拘謹，老衲可不會把你給吃了。」老者開口。

想不到他會開這種玩笑，青年想著。看來老者並非自己原先所想的那樣嚴肅，反而有些可愛，他也因此稍微放鬆了點。

接著青年環顧了四周，此處擺設相當簡單，一壺熱水、兩枳茶杯，沒有椅子、沒有桌子，地板非常乾淨，一塵不染，可能是這裡最乾淨的地方了。

將茶杯斟滿，遞給對面的青年後，老者開口：「來吧，這位年輕施主，我們有七盞茶的時間可以好好聊一下。」

在一陣寒暄中，青年將自己現在的情形告訴老者，也就是這裡的住持，包括目前正在旅行以及「上山的黃昏」那段話，並向其尋求幫助。

「原來如此，是段很有意思的話呢。」住持莞爾。

「如果可以的話，能請師父幫忙指點迷津嗎？」看到住持的反應，彷彿看到希望的光，青年於是迫切地向住持追問。

「施主莫急，不過看施主年紀輕輕就會思考這樣子的問題，老衲著實感到欣慰。」住持眼睛彎成一條新月，充滿笑意，「不過，直接解答未免太沒意思，況且這種事情是需要自行體會的。」說罷便喝了口茶。

聽到這個回答，青年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不過，老衲是可以給上幾個提示，但還是需要施主自行解答。」住持說，感覺很喜歡逗著青年玩。

「真的嗎，務必拜託了！」雖然只是一點提示，但只要對謎底有幫助，青年還是很高興。

「這樣吧，老衲問施主幾個問題，請好好思考一下，準備好了嗎？」

「當然，開始吧！」

「最一開始，老衲想先請問，施主這次的旅途，所為何事？」

「嗯？甚麼意思？就是尋找那段話的意義不是嗎？」

「不不，老衲的意思是，更加根本的，為何施主想要找出答案，找到答案之後，又想做些甚麼呢？」

「……我……」

「這樣說吧，天底下人們所求之事，施主覺得是甚麼呢？」

「這不一定吧，每個人所追求的東西都不會完全相同才是。」

「這麼說也沒錯，但說到底，人們所尋求的，一為情，二為利；而在這之中，情中有利，利中帶情。」

「……」

「也就是說，天下之事，皆為情，皆為利。那麼施主可曾想過，此行的目的，為情？抑或為利？」

「……實話實說，我還真的沒有想過。」青年沉寂了一會兒，開口道：「當初是在旅行的途中偶然聽說的，但不知何時起，它漸漸地成為了旅行的目標…」…對了，它是從何時變成了目的呢？青年暗自忖度。

「如此甚好甚好，老衲很是欣賞。」聽聞這番話，住持反而笑了。

「師父喜歡這樣子？難道不會覺得我這種漫無目的的人很頹廢嗎？」青年困惑。

「不會啊。」住持回答的斬釘截鐵，又喝了一口茶。

「為什麼呢？」青年不解。

「施主會認為自己到目前為止的旅行都沒有意義、沒有一點收穫嗎？」

「…我不知道……我發現我現在沒有辦法回答任何問題。」青年情緒顯得有些低落。

「嘛，施主也不必如此失落。人生在世，本來就很容易感到盲目，迷失了方向，比起大多數的人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真正的感受，施主已經好上許多了。」住持見青年臉色逐漸黯淡，連忙緩頰道。

「其實人嘛，本來就沒有必要把自己侷限在一個地方，隨心所欲有時也是不錯的，就像現在的施主一樣。」住持接著說。

「現在的我？」

「沒錯，人如果在一個地方待久的，那他這個人的心靈、甚至是身體，就都有可能停滯下來，暫且不說是好是壞，最起碼他就很難再改變了。但施主你是一直在旅行的，對吧？」

「是的。」

「既然如此，那麼施主在旅途中所經歷的一切人、事、物，甚至是自然景觀，都有可能在無形之中影響著你，進而漸漸地拓展你的視野、你的心胸，有了更寬廣的心，加上更多的經歷，施主旅行的意義及目的自然就更有可能別於最初了。」

「原來如此，真是受教了。」青年佩服

「好說好說，世間的運行就是一直在尋求變化的。停滯下來的世界，無論它停下來的時候長甚麼樣子，都是極其危險的。」住持繼續補充道。

「那麼，施主覺得，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是怎麼樣的世界呢？或者說，是真實的世界嗎？」

「嗯……」

「稍微提示一下，這個類型的題目都是沒有標準答案的，施主心中所認定的，就是正解。」

「是這樣嗎？」

「是的，不過如果施主完全沒有方向的話，老衲倒是可以提供一些建議。」

「拜託了！」

「其實只要靜下心來，事情並不難，有時候換個角度去想，或許可能會繞些遠路，但說不定也會有意外的收穫。」

「是嗎……」

「施主如果不急著趕路，歡迎在貧寺待著，雖然食宿不算太好，但也無缺，施主也可以在附近晃晃，不適老衲自誇，這裡的環境很適合冥想這樣的活動呢。」

「真的嗎？那就打擾了。」

「再多問問施主幾個問題吧，這段時間可以一起想一想。」

「請多指教。」

「施主覺得地獄是什麼，哪裡是地獄？」

「佛家問這種問題合適嗎？」

「或許是老衲比較特別吧。不過這也沒甚麼，世上一切事物都是活的，沒有什麼是絕對正確的，也沒有甚麼是絕對高人一等的，如果有的話，那也是能包容這一切的偉大存在吧！」

「偉大存在？」

「沒錯。老衲認為，也有人稱之為道，有很多種說法，就如同它本身。祂超脫輪迴，是一切的起點，也是萬物的終點。無論人生在哪，人世間、地獄，甚至是西方極樂世界、緣起緣滅，都只是過程，是邁向遙遠未來的終點的過程。」

「這樣的話，豈不是我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

「倒也不是，雖說祂是萬物的起點與終點，但是祂不會介入這一切。就像時間的洪流般，歷史的齒輪是一直在往前邁進的，我們無法逆推，但可以選擇祂前進的方向。」

「這是甚麼意思？」

「意思是說，雖然我們無法改變大方向，但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所以說，每個人的人生都還是有意義的。」

「原來如此。」

「沒錯。雖說佛家最終的目標是達到涅槃，但老衲認為，人生在世，每個階段都還是要細心地去品味，甚麼都沒經歷過就想超脫輪迴，那樣子是不會有任何價值存在的。」

「……我懂了，謝謝師父，今天真是受益良多。」

「小事而已，施主這幾天就好好尋道一下吧。如果還有其他問題，歡迎隨時過來，下次老衲會準備一款很好喝的咖啡招待。」

「真的嗎？那我可是會非常期待的喔。」

又過了幾天，青年準備啟程離開。

「要離開了嗎？施主。」

「是啊，差不多是時候了。」

「施主的眼神和剛來時完全不同呢。」

「是嗎？」

「老衲看的出來，施主心中已經有了自己對那些問題的解答了吧？」

「是的，雖然說或許還有許多地方要改進，但我覺得已經跨出了很重要的一步了。」

「哈哈，這就是緣分吧。」

「就是吧，當初如果我沒有迷路的話，或許就遇不到師父們了呢！」

「唉，雖說出家人該將這事看淡，不過施主走了之後，老衲還是會感到些許寂寞，畢竟已經有段時日沒有來此長住的人了呢。」住持臉上帶著微笑，但眼中的一絲憂傷還是藏不住。

「沒事的，有空的話我會常回來的。」像是覺察出住持心中的落寞，青年趕緊安慰道。

「哎呀！居然給施主發現了，看來老衲功力還不到家啊。」住持自嘲。

「沒這回事，師父很厲害啊。」

「阿彌陀佛，謝謝誇獎。那麼敢問施主找到此行所為何事，為情？為利？」

「…此趟旅途，不為情，不為利。它――就是一趟旅途。」青年的語氣明顯的有了自信許多。

「哈哈哈，真是不錯，老衲果然沒有看錯人！」聽到青年的回答，住持不禁放聲大笑。

「對了，另外一位僧侶呢？」青年忽然想起當初那位帶他上山的僧侶。

「他有事下山了。」

「是嗎，既然如此，請替我向他道謝。」

「我會的。」

「那麼，這陣子謝謝照顧了。」

「保重了施主，我們有緣再見。」

在下山的路上，青年剛好看見了正要回去的僧侶，變向前和他打招呼。

「你好，還想說要離開的時候沒和你道別，有些遺憾的，正好這就碰上了。」青年說。

「看來小僧與施主是真的挺有緣份的呢。」僧侶輕輕地笑著。「施主有發現嗎？此處往前一點就是當初我們相遇的地方了。」

青年伸長脖子往前看了看：「真的唉，緣分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是啊。緣，本就是妙不可言的事物。」

「啊！之前我就有一個問題想問了，只是不敢當著師父的面提起，請問方便向你詢問嗎？」

「當然，小僧很歡迎。」

「就是啊，之前聽師父說，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身心就會停滯不前，那是很危險的事，對吧。」

「是的，師父是這樣說的沒錯。」

「既然如此，那你們師徒二人一直待在深山中的寺院裡，不是很不妙嗎？」

「不錯，這是個好問題。」僧侶笑笑：「我呢，是因為常常下山，能接觸許多不同的事物；而師父呢，則是會與前來的過客暢談，交換彼此的閱歷，就和施主一樣。」

「原來如此啊，果真是先人自有妙計。」

「不過其實師父也常常一個人到處遨遊，有時一去就是一年半個月。印象中師父有次還到了一個海邊的小鎮，抓著一個人就對他提了一堆問題。這次待在寺裡如此長的時間，也是著實罕見的。」僧侶說。

「他就是蘇格拉底啊！」青年恍然大悟。

「甚麼蘇格拉底？」

「沒、沒事。那會不會，師父他老人家就是在等著我呢？」青年打趣地說道。

「很有可能喔。」僧侶說。

想不到會得到如此肯定且認真地回復，青年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唉，真的是這樣嗎，我是開玩笑的呢。」

「我知道，我也是。但，誰又知道他老人家在想些什麼呢。」

「哦〜你也會把他叫做他老人家啊。」

「咳咳，請當作甚麼都沒聽到。」

上山的黃昏：

在待在佛寺的這幾天中，青年走訪了附近許多地方，舊石階、參天古樹、深林、沁人瀑布……，這裡有讓人放鬆身心、洗淨鉛華的氛圍及各式風景。青年每到一處，就會坐下來，轉動音樂盒，聆聽古典樂與自然之聲合奏的交響曲，然後闔上眼，用心品味這一切，待所有雜念沉澱後，再慢慢思考先前的那些問題。

某天，青年無意間發現一條從沒走過的小徑，於是便轉換目的地，向著小徑深處前進。小路的盡頭，有一座湖泊，湖泊不大、小巧玲瓏，但湖面清澈、四周環山。微風徐徐穿越樹林而來，帶來森林的芬芳，也帶走了一些濕氣。青年走到一棵與湖泊距離不近不遠剛剛好的大樹，席地而坐，背靠著樹幹，欣賞眼前這片仙境，照慣例撥放著音樂盒中的古典樂。恍惚之間，青年已沉沉進入夢鄉。

待青年醒來時，陽光早已西斜，琥珀色的暮光灑落在湖面上，將原先翠綠的畫面染為橙紅，而天邊的黃球也一點一滴慢慢沒入地平線。青年看著這幅光景，一動也不動。

突然間，他發現與夕陽在相對位置上的湖面中，有著另外一顆夕陽，而那顆夕陽，也在移動。但那顆夕陽卻是越來越靠近湖面、靠近群山，彷彿要躍出湖面，攀上天空般。

「原來這就是……，是嗎，原來這麼簡單啊！」青年慢慢站了起來。

他忽然間感覺了解了些什麼，但又感覺什麼都不懂了，突如其來的無力感使他感覺生活一下子沒有了目標。青年頹坐回樹下，抬頭望向天空，那被無數葉片切割再切割後，如同星屑迷霧般灑落在青年臉上的，模糊的天空。隨著時間過去，四周的顏色由玄橙逐漸轉為靛藍，遠方的高山之上，星斗業已登台。

「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換個角度看，就能看到完全不一樣的面貌。如同我們普遍認為人死後會下地獄或者是上天堂，但說不定，我們現在處在的世界，就是天堂，抑或是地獄。這個世界的真實樣貌是甚麼，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黑與白、是與非，到頭來也不是絕對，一個時代的英雄，或許會成為另一個時代的災難。我們的世界，也有可能只是娛樂別人的一齣戲劇。」

「而手中的音樂盒，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片天地呢？除去其中的零件後，或許乍看下只是一個華麗的空殼，可是當它被無限放大後，也就能夠成為包容萬物的「天空」吧，而我們所在的世界，興許也只是一個巨大的空殼，殊不知在空殼之外，還有更加遼闊、充滿未知的天地呢。」

「我們都不知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人生的下一步在何方，甚或是我們的人生有沒有意義。說到底，人生有沒有意義重要嗎？人的一生和這世界相比，不過滄海一粟，思考久遠後的未來，未免太過自負。或許活在當下，用心的、全面的觀察這世界才是活著的方法，但，這樣或許也只是某個人的一廂情願吧……」

半夢半醒間，青年的腦海中湧起千思萬緒，久久不能自己――

――「啊！對了，還沒有和小女孩分出勝負呢！」良久，青年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