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 + 碎片 + 拾荒者 = 寫作
窗外的夜正在深濃起來。雪停了,只在路燈下安靜地反光。城市裡遍布著鵝黃色的大小窗戶,每隔一會就消失一個,是窗簾後面的燈又滅了一盞,有人要休息了。但我的手裡還拿著筆。
第一篇文,總是要介紹一點自己的。 19+26=45。如果人生真可以量化,那麼這是我的年齡。 26年前,19歲的我來到了加拿大,正是楓葉開始離開枝幹的季節。家鄉的城,定居之城,這是屬於自己的“雙城記”。歲月有一種本領,即讓人琢磨不透自己究竟是如何長大的,此時與彼時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19歲時我會猜想,一個45歲的“阿姨”大概已經告別了青春的幻想,正是洗衣做飯,挎包拎菜,給老人提鞋,同孩子吵架的時候,這種生活與我相去甚遠--哪會想到歲月如梭,今日的自己儼然如是!慶幸的是,幻想猶在,只不過並非與“青春”有關,也不是指著未來,而是面向過往,一個收集碎片的拾荒者的幻想。
說起來,小的時候經常打碎東西。
我的舊物收藏盒裡,有一隻陶瓷小猴,是爺爺奶奶家裡的舊物。它僅五厘米高,通身白色,有幾處褐色的斑,手裡抱著個粉色的桃子,側身而左視,面帶微笑,一雙亮亮的小黑豆眼。這東西一看就是七八十年代的小件擺設,樸實,那個時候的小孩子喜歡。它最特別之處是被打碎成好幾片,隨後又被粘起來,接縫處盡是年久發黃的強力膠痕跡。那時的人都惜物,不忍扔東西,總是縫補修繕。這麼小的一個物件又碎成這樣,要修補起來是頗費了心思和功夫的。不過,圍繞它的記憶也打碎了,不清楚它是被哪個“大人”補起來的,只能用些想像去回憶:那天自己把它摔壞之後捱的懲罰,伏在地上撿起又輕輕粘連它的手的溫度,以及屋裡慢慢流動的夏日午後或是秋天雨後的光......。
我懷念那些修修補補的時光。破碎過,不捨過,修補過,又重生過。
小時候總會對未來生出幻想,而長大了又返回去對從前充滿想像。沒辦法,回憶是易碎之物,就像這小猴子,得須添上些膠粘起來,才成一篇故事。我們腳下的土地深處一定埋藏著無數類似的物件,它們終究須要褪去,以封存許多回憶。還有聲音,面容,氣味,腳步,思念......這些沒有被記錄在任何史料中的細節,角落與瞬間,曾經在一個城市中不斷聯絡,碰撞或擦身而過,然後消散在宇宙的微光中。是的,一個人一生的細碎故事似乎不足為奇,但也是一塊塊有重量的生命基石,我們的世界由它們暗中支撐起了歷史。喜歡寫字的人都像個拾荒者,收集這些碎片,加一點想像,粘成一些故事,就是這樣。
我為什麼寫作?-- 為一隻老式收音機用靜電干擾的嘶啞播放的昨日之歌,為一道幾何題,幾篇童話,教堂的鐘聲;為一輛生鏽的墨綠色自行車,一根紅豆冰棍,一張十元紙幣,一枚銅扣,一盞綠色的街燈;為孩子手中的楓莢,初冬靜默的樹林,雪夜冰河上的小狐狸;為一扇棗紅大門,一間廚房,一張車票,一個紅色助行器,一朵玉蘭花......為生命在時間與苦難面前的不可度量,為人類懷著希望遊走其上的荒茫大地,為關於永恆的所有迷惑與執著......我說不清--也許有時僅是一點喋喋不休,為了記述一段過於平凡但忘之則痛的人生,默想著:生命有靈,我亦值得。
2023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