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何閱讀

雪就要停了，我推開醫院的大門，深吸一口氣，空氣裡飄著一點涼涼的雪的細屑。今天來得應該說是毫無收穫，我略微站了一會兒，環顧這半山腰的景色，讓心裡的失落慢慢地平復。

父親已經病了第七個年頭了。像這個城市漫長的冬天一樣，這是一段難以形容的經歷，我只學會了一件事：等待。

等待的屬性就是慢慢的，經常能無意中成就一個人，即使等待的結果未必如願。最令我受益的幾句良言，都是在醫院無盡的等待中偶遇的人們那裡聽到的，比如：

-“別著急，生命很短。”
-“一天一天來。”

因此我很熟悉，也很喜歡慢的事物，閱讀即如此，文字即如此。

我來自一個讀書的家庭。書是不可或缺的，走到哪裡，別的東西可以不帶但一定要帶上書。屋裡什麼都可以沒有但一定要有書架，書桌。因此有許多書的地方會使我感到溫暖和安全。可以說，我讀書首先是從“看”書來的：看著書就感到喜悅。

閱讀是一種綜合體驗，但可能以不同形態呈現。

最理想的就像一張文藝照片：有扇看得見落雪的窗，一個小茶几，一杯熱茶，還有餅乾，燭光，毛毯，乾花，所有這些都為了簇擁著一本打開的書，使人聯想到溫暖，安靜，舒適，以及紙的質感，聲音與味道。讀書的人都熟悉：夜深人靜，翻過一頁書，紙張在手指間的實在感，清脆的聲音，以及油墨的香味。身心俱靜，正好讀書。

也有時，一個人心中有痛苦，坐立不安，憤怒，“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這時候心靈雞湯不會提供安慰，他很可能會翻開一本沉重主題的書。時間以同樣的速度進行，他至終會慢慢安靜下來，心裡的痛被觸摸，接納，詮釋，憤怒變為嘆息，沉默，淚水。他發現自己至少並不孤單。

是的，讀書並不都是一樣的心境，難以言傳，必須坐下來，看下去，才體會得到。

讀好書可知世界。

人喜歡習慣性地包裹自己，以為世界就應該是自己體驗的這個樣子，忘了另外一個人會有著不同的體驗。世界只有一個，但需要轉上一圈去看它，才會立體起來。一本好書，無論是描述事實還是情感，都在給我們提供一個另外的視角，觸摸到沒有想到看到的東西，彷彿開門進入了新的房間。

讀好書可知自己。

讀到自己是最難的，需要等待，需要一些痛苦，在等待中醞釀出誠實及勇氣，有了勇氣再去接受或改變。好的書是作者在同樣的過程中一字一句磨出來的，裡面有一個誠實的人在發聲，讓讀的人聽到，即會成為他自己內心的迴聲。這是一種關乎謙卑，誠實與同情的交流，不能一蹴而就，是在許多夜晚的專注中建立起來的。當讀書的人讀到了自己，即會開始讀懂他人。

讀好書可知生命。

知生活未必知生命。忙著生活，往往會懼怕慢下來，因靜下來的時候需要面對生命的空靈未知。但我們終究要面對它-知生命會使生活歸位。閱讀使人慢慢勇敢起來，對生命提問並尋求答案。人是會被許多聲音影響的，只有等他獨處，露出一點脆弱，又無處逃避的時候，才會去聽到自己裡面微小的聲音。他需要時間去找回作為人類的勇氣，面對生與死，及生命的本源。這很艱難，但一本好書會陪伴他的。

書有多種，也並非都一定要是嚴肅的體驗，也需要許多娛樂性的閱讀。父親告訴我，除了粗製濫造的，什麼書都讀一點是最好的。但無論讀什麼，總是需要帶著一點認真與專注的。閱讀也是一種訓練，需要讀者的耐心，對文字有耐心，對自己有耐心。

時光荏苒，世事變遷。現在我們確實進入了視頻時代。這不是一件壞事。每當不堪家務繁重之時，我就會感恩可以有電視劇看，有Candy Crush可以玩。只不過凡事都有它的功用與界限。視聽的特點在於它將人心的空間盡可能隨時隨地裝滿，閱讀則是將這空間緩緩拓寬，留白。

因此，我為何閱讀？為何喜歡文字？ - 一切都是時間。閱讀是對時間的信任。珍惜時間不單是必須快快地做些什麼，而往往是順服它靜靜的流逝，一字一句地讀；彷彿人生，一天一天地過。

於是我相信閱讀的不可替代。我告訴自己：人生須臾，須始終慢慢等待，慢慢閱讀，一字一句。

“別著急，生命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