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了,還在下雪。這就是北方國度的氣勢,沒有商量的餘地。
只開一分鐘透透氣,那窗戶就快凍住了,她很使勁地把它關上。回頭,打開燈,牆上的鐘指向8點多。孩子在床上自言自語,她把桌上殘留的杯盤收起來,送到廚房的洗碗池裡,打開了水龍頭。
水沖進碗裡,濺起水花,又漫過她的手。許多年前,這雙手在做一些與眼前完全不同的事。她想起了校園,樹下。那是一棵蘋果樹,她每天路過的時候用手拍拍樹幹,沾上些苔蘚的味道。下過雨,粉的,紅的花瓣就落在閃著光的青草地上。有一條石路從那裡穿過,一天裡的無論什麼時辰,總有嚴肅的或是嬉皮笑臉的學生來來往往。她曾從那隊人裡出來,蹲下去撿花瓣夾進書裡。花瓣在手指之間好像皮膚的一部份,溫溫涼涼,滑得很,真喜歡那種感覺。從那裡抬眼就可以望見草坪盡頭的柵欄,那邊有個小小的墓地。裡面的樹很高,墓碑是乾淨的,閃著光的白色花崗岩或黑色大理石,常有鮮花擺放在上面。教堂的鐘聲在響,她拿著那本書走回教室去,寫一篇關於James Joyce的文章。花瓣偶爾從書中逃出來,她便用手指輕輕捏起來夾回去。
她聞到微微焦糊的味道,是粥!馬上去攪兩下,把火關小。
又是哪一間教室來著?常年有一種油彩的味道。高大的牆壁,地板都是斑斑駁駁的油彩。屋裡七七八八地撐著數只畫架,很高,有兩米左右。它們輪流地被不同的主人使用。她也曾經在那裡拿著畫筆,想像著童年,畫著未來。
碗洗好了。她又攪了攪那鍋粥,隨後出來到了客廳,撫了撫兒子貼在牆上的紙做的毛毛蟲,一隻觸角已經撕下來了,她找了幾次都沒找到。一地的玩具,她跪下來,慢慢收拾。她想著一切關於母親的溢美之詞,書上的,電視上的,微信群分享的……覺得與自己似乎沒有任何關係。
窗外的雪在下,她把臉貼在玻璃上,想看清楚某一朵雪花的形狀和去處,太快了,看不清楚。反光中的自己太像這個世界所喜歡的那種人了,可是閉上眼睛,她感覺自己完全是另外一種人。她努力把自己裝進一隻美好無比的口袋,供應周圍一切情境所需,可是裡面混沌一片,升起一種無比疲憊的恐懼來。她不想進去,怕自己把那口袋從裡面撕碎,燒毀。
她忽然想起那條河,有無數暗礁激動浪花的地段,站在那裡可以望到很遠的彼岸,流水嘩嘩作響—那是讓心可以安靜睡去的聲音。
她覺得,累,困。想坐下來,變成一隻石獅子。這個想法有點離奇,但太好了! 她又想畫一幅畫,畫一條大魚,張嘴把自己吃進去。不,不能睡,她忽然清醒了一點,9點了,孩子已經睡熟了,她必須去廚房再把粥煮完。但是,疲倦把她的身子拼命拉住,繼續坐在地上。
山,看見山了,被落葉遮蓋的小路,黑色的,濕潤的土地,被青苔覆蓋著的老木樁,蘑菇,啄木鳥和松鼠,它們被雨淋濕了。噓—聽,有人來了!那個穿白色上衣,紅色雨靴的人。那個人好像唱了一首歌:“明天我會在何方?—在樹林的深處。明天我會在何方?—在夜鶯的窗下。”
她分明是睜著眼,卻看不見屋子裡的任何一處。她想,我一定是在做夢了。必須起來,她命令自己的身體:站起來。站住了,只是不知是誰的身體。那首歌又來了,在她腦子裡打著節奏,每一下都將她的眼睛驚醒過來:不,不能睡。她困得很,外面的一切聲音,行止都與自己無關。她想把它們都推得更遠一點,但是,像一個人在水里,沒法把水推開。困倦像空氣一樣,隨著呼吸慢慢進入她身體的每個部分,每個細胞都在緩慢行動。
她看著那屋頂,穿過去便是密密的雲層,再過去是閃耀的星空。她能看見那些星星化成一張網,光與光相接,耀眼—又變柔和了,又變暗了—她使勁睜眼,又變成了灰色的天花板。她終於站起來了,走來走去,伸手去取書架上的一本不知什麼書,但是,書上的字又開始化成一張黑色的網,橫豎撇捺相接,亂,亂眼,可是它們也變暗了。再看,又變成了一本書,字與字,沒有構成任何意義。她又將書扔在桌上,用一隻手摀著臉,站了片刻。
她變得焦躁,緩慢地焦躁起來。怎麼才能不睡,不變成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看自己今天和明天的那個人?—不,她不能睡。那河水流得更急了,浪花激起好高,明天的船被栓在今天的岸上。過河嗎?船家在喊—哦,不,這裡沒有渡船。風在窗外,她卻似乎聽見雪花的喊叫,不,它們又模糊了,花瓣又落了一地。
粥,肯定是糊了。她踉蹌地摸到廚房,把火關掉。回到客廳,眼前屋裡的一切還沒有改變,沒有蘋果花瓣,只有一地的積木。她的眼睛在下垂,不,不想睡。她繼續從屋子裡的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最後,坐下來,把積木一塊一塊地拾起來。她彎下腰去看沙發下面,有幾塊積木已經滾到裡面。她趴下去,用一隻拖鞋去夠。出來一塊,兩塊,還有一塊在最裡面靠近牆根的地方,她夠不到,停下手,嘆了一口氣。她讓臉埋在沙發罩垂下的花邊裡,就那麼側著頭,趴著。沙發底下很黑,不過一切細節藉著外面的燈光顯出些輪廓來。她看著,看沙發的架構,釘子,看商標,產品規格貼紙,看一隻死了的蟑螂,看那塊躺在角落的積木。她就想那麼躺著,一直躺著,盡可能地多看一會兒,那裡是個不同的世界。
夜深了,雪已經積了半尺,街上的聲音都息了,屋裡除了冰箱低聲的蜂鳴,也靜得很。牆上的鐘指向午夜,她睡熟了,旁邊的積木散落了一地。
--寫於多年前,紀念一個平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