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是圓的,世界是平的——2022世足賽中的全球化縮影

2023/01/19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撰文:廖宥甯
身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運動,足球在某些球迷的心中已經是一種信仰,而世足賽無異於是一場世界性的大型祭典,各國各角落的人類都隨著這場瘋狂的宗教儀式起舞。不管你是初來乍到的一日球迷、抑或浸淫綠茵場多年的資深老油條,只需要透過轉播就能加入這個宗教,隨著千里外的球賽暴怒狂喜,喝下摻雜興奮或悲痛淚水的啤酒。
而2022卡達世足賽其中一個看點,便是因為這是梅西、C羅、穆勒、蘇亞雷斯等足球名將的諸神黃昏,這些傳奇人物即將迎來終局之戰,他們希望在退役前拿到大力神盃,為自己的足球國家隊生涯畫上完美的句點。與此同時,年輕一代球員的羽翼也漸漸豐滿,這些充滿野心的少年人擁有充沛的體力與大無畏的熱血,期待在世界盃殿堂一戰成名,讓青春風暴席捲球場。
不過,既然是一場以國家名義出戰的賽事,在觀看世足賽時便很難忽略場上各國的國情背景,從球員和賽況一窺該國的政治、經濟與社會樣貌。除此之外,在世足賽這場國際賽事中,全球化的諸多現象也出現在賽場中的各角落裡,不管是體育人才的跨國流通、或是如何透過國際合作舉辦這場賽事。
本文無意也無力點評球員,但想跟各位讀者分享一些筆者的小小觀察,這些觀察與球場上的勝負表現沒有太大關聯,更多的是球場外的潛在風暴與無聲角力,而足球正是這些矛盾和衝突的縮影。
熔爐或拼盤?——多民族也多衝突的歐洲足球隊
在科技進步與全球化的浪潮下,國際間的人口流動已是常態,而歐洲作為具有強大拉力的移居地,常吸引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的移民,這也使得目前的歐洲——尤其是西歐各國都是多民族多文化的狀態,而這些文化不同的民族該如何在同一國度和睦相處,便成為歐洲各國政府需要解決的一大難題,而這個困境也反映在足球場上的各角落中。
要不同民族共處一室而不發生文化衝突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特別是歐洲這個白人至上主義仍作祟的地區,來自其他洲的移民常面對歐洲白人的歧視。比如以黑馬之姿進入本屆世足四強的摩洛哥,代表隊裡的球員其實大多出生並長居於摩洛哥海外,但這些海歸球員在成長過程或多或少遭遇差別待遇與歧視,他們常因為身為阿拉伯與非洲移民而感到格格不入。不過阿拉伯移民社群的凝聚力極強,不少球員都能在生命中獲得摩洛哥社區的幫助,所以本屆摩洛哥球隊也憑藉「家族羈絆」的親情力量促進團結。
作為阿拉伯世界的一份子,今年世足賽又剛好由同為阿拉伯國家的卡達舉辦,因此摩洛哥在八強對上強敵葡萄牙時,觀眾席上幾乎都是摩洛哥的支持者,連卡達王室都舉出摩洛哥國旗為「穆斯林兄弟」加油打氣。最後摩洛哥成功完封擊敗葡萄牙,全體球員在場上行禮拜的畫面更是觸動人心,身為第一個晉級世足四強的非洲與阿拉伯國家,摩洛哥已經成為穆斯林兄弟的榮耀。
比起摩洛哥的鐵血凝聚力,歐洲國家則在更衣室中面臨分裂危機。譬如在和日本對戰前以摀嘴動作聲援人權的德國隊,德國隊中可以分為壟斷德甲的拜仁幫,和對卡達人權議題不關注的穆斯林派,但因為拜仁幫人多勢眾的壓力,隊中穆斯林只好跟著做出政治表態,但這個舉動也成為團隊糾紛的主因。除此之外,「歐洲紅魔」比利時也被爆出不合傳言,幾位主力據說在更衣室大打出手,還因為比利時多語區的問題,導致團隊內部需要聘請多位翻譯,語言隔閡和民族差異使得比利時無法團結,最後比利時「黃金一代」的球隊在小組賽就黯然退場。身為比利時主力,同時也是剛果移民後代的「魔獸」盧卡庫更曾言:「如果我球踢得好,報紙會說我是『比利時前鋒』;如果我球沒踢好,我就會是『剛果裔比利時前鋒』。」
就連歐洲第一個開放黑人球員踢職業賽的英格蘭,也有不理性的球迷在英格蘭八強賽輸給法國後,謾罵球隊中的非裔球員,而這已經不是頭一遭。去年歐洲盃冠軍賽和義大利的點球大戰中,幾位沒有破門的非裔小將慘遭種族歧視,網路上有不少要這些球員「滾回非洲」的偏激言論,儘管當時英格蘭總教練索斯蓋特、隊長凱恩甚至是威廉王子都出聲譴責網路霸凌,但一年後相同的情境重演,令人不勝唏噓。
商業化社會,工業化足球——後殖民主義與南美足球跨國勞工
來自巴西隊的內馬爾無疑是這屆世足賽的焦點之一,作為足球大國巴西森巴球風的代表人物,內馬爾承受的國內輿論壓力卻比C羅、梅西這些同為國家隊領袖與前鋒的巨星來得多,因為巴西政府注入過多的經費與資源在足球產業,不顧國內因新冠疫情導致經濟與社會危機,再加上內馬爾表態支持民眾反感的巴西前總統博索納羅,使得國內球迷更加不滿,因此內馬爾可以說是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征戰世界盃。所以當巴西隊在四分之一決賽被克羅埃西亞淘汰後,內馬爾直接在球場上流下男兒淚,並且表示他的心理被摧毀,很有可能不再參與下一屆世界盃。
內馬爾在巴西發跡後加入巴賽隆納俱樂部,和同樣來自南美的梅西與蘇亞雷斯組成「MSN」前鋒連線,在歐洲各大足球賽事中大殺四方。而許多南美足球明星都是出自於巴塞隆納,像是「小羅納度」羅納迪諾,還有前述的MSN三大南美球星,再加上巴塞隆納俱樂部向來是加泰隆尼亞的民族精神象徵,和代表西班牙中央的皇家馬德里球隊互打擂台,很顯然這又是一個足球和政治掛鉤的案例。
從內馬爾和諸多南美球員的生命故事中,可以看見「足球跨國勞工」已經成為這個產業的常態。其實不只是南美洲,非洲各國與亞洲的足球好手為了更好的發展機會,往往會遠渡重洋前往歐洲各大俱樂部求職。除了世界規模最大的足球聯賽英超,有些非歐洲球員會因為語言和文化等因素,選擇前往前殖民母國,此現象某種程度上可視為殖民統治的遺緒,過去的殖民地儘管已經擁有法理上的獨立地位,但在經濟、政治與文化上,依然擺脫不了與前殖民母國的連結及歷史包袱。也因為不分國界的足球人才紛紛前往歐洲踢球,他們的球風也很難不受到當地傳統的影響,走向所謂「工兵化」,把球員當成進球機器,不再注重足球腳法的美感。
除此之外,近來歐洲足壇被詬病的「工業球風」也因為全球化的威力,影響到原本以靈氣和不羈著稱的南美球風,尤其是巴西「森巴足球」的凋零最為顯著。外號「外星人」的巴西球星羅納度便曾表示,「現在的球員可以踢贏我那時期的選手,但如果是比個人技術,一定是我們贏。」為了贏球,巴西以及多數南美球隊,必須放棄華麗歡樂又帶有街頭痞子氣息的風格,走向「歐洲化」的道路。歐洲化有利也有弊,好處是強調傳球組織能力與紀律,但也使球員個人風格有時必須為團隊而犧牲,而南美球員引以為傲的「靈氣」可能就在過程中漸漸消磨。
由上述現象可以發現,除了因為全球化而產生的跨國勞工流動,歐洲強勢文化的影響力也滲透進南美洲,使得南美各國面臨人才與文化雙雙流失的困境,這無疑是歐洲大航海殖民時代的歷史悲劇重演。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只是會換個形式重蹈覆徹。
英雄階級不怕出身低?——階級翻轉與複製
作為逐漸凋敝的「森巴足球」現任掌門人,內馬爾的足球生涯軌跡與許多南美球員相似,出身於危機四伏的貧民窟,靠著驚人的天賦被球探挖掘,如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所言:「和探戈一樣,足球之花綻放於貧民窟中」。對這些來自街頭、穿著涼鞋踢球的男孩來說,足球是夢想也是掙脫現狀的浮木,所以在他們華麗的足球腳法和張揚的慶祝舞蹈背後,其實蘊含著極為濃厚的悲劇色彩。
嚴格來說內馬爾不能算是諸神黃昏這一代人,四年後的他也不過34歲仍大有可為,但他因為個人因素與本屆在八強賽遭到淘汰的心理創傷,是否願意在下一屆帶領巴西捲土重來還是未知數。不過,內馬爾和C羅、梅西以及蘇亞雷斯這些傳奇前鋒都有一個相同之處:他們都是以足球從貧窮或鄉村翻身的階級流動案例,憑藉一身本事白手起家,他們賭上生計和人生在球場上以命相搏,並撐起一個國家隊的球場表現與人民期望,甚至成為該國的精神象徵。
所以,和姆巴佩、貝林漢姆、哈蘭德這些出身歐洲富裕國家、且有家庭大力支持的新生代球星相比,諸神黃昏這代更有一種逆襲的悲劇英雄感,英雄之處毋須多言,悲劇在於他們帶著傷痕踢球,孤身闖蕩足球場,職業生涯坎坷波折。而也因為母國的經濟能力與教育體系能提供的幫助有限,他們可以說是憑一己之力撐起一支國家代表隊、甚至挑起國家重擔,但多數時候難免孤掌難鳴,所以即使能在職業球賽中發光發熱,也難以替祖國舉起世足冠軍獎盃,大力神盃總是看似觸手可及、但往往求而不得。
諸神黃昏這代球員有著戲劇性的勵志發跡史,但也讓人感慨若不是因為當年的機遇,他們如今又會在何處?這些足球明星光鮮亮麗的盛名背後,其實籠罩著城鄉、貧富、乃至於國與國資源分佈M型化結構下的巨大陰影,而他們可能只是少數的倖存者,有更多人在尚未拼搏出一番事業前,就已經被殘酷的現實扼殺所有。再加上2014、2018這兩屆世足賽的冠軍皆是來自於西歐大國,擁有充裕的資源去發展足球、體育這樣的文化軟實力,所以梅西、蘇亞雷斯、內馬爾、C羅、莫德里奇等人幾乎是在領導自家球隊與大國力量抗衡,而結果也難免令人惋惜(本文寫在半決賽前,發文時應該已經知道冠軍獎落誰家,在這裡祝福梅西可以拿下大力神盃)。可或許也是因為這些足球英雄身上諸多複雜且矛盾的特質交織,使他們擁有悲壯的魅力。
但筆者頗悲觀地認為,或許諸神黃昏這代人,代表僅憑個人實力改變人生的時代即將離去,家庭社會資本導致的階級複製即將、或已經成為一個全球化現象,而足球場上奔跑的明星們,不過是時代變遷的縮影。
世代後浪推前浪——諸神黃昏,黎明再起
筆者從當年一個世足參賽國地理位置都搞不懂的小孩,成為今日能合法走入足球酒吧邊觀賽邊嘶吼的青年,也算是親眼見證一個足球黃金時代從鼎盛走向遲暮。看著不少老球迷感慨自己的青春隨著「諸神黃昏」球星的「最後一舞」離去,不免也有些感傷,儘管筆者的年紀屬於世足新生代「青春風暴」這代人,但畢竟還是被梅西、C羅等人壟斷了整個童年和半個青春,所以看到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球員在世足賽中進球時,還是會一邊唾棄自己相形見絀、一邊發出對即將要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的喟嘆。
或許這就是足球的魅力吧,會為勝利狂喜、失敗落淚,儘管一再被傷害而失望,還是會把希望寄託於下場比賽,期待支持的球隊能捲土重來,然後在某個時刻驀然發覺時間和年華的流逝,唯有對足球的熱情與信仰不變。
註:筆者不是內馬爾粉絲,只是覺得他的故事非常適合拿來舉例,但還是祝福他能夠重新振作,四年後為森巴足球再戰一回。
參考資料
  1. 〈內馬爾眼淚背後的內幕!足球不再是巴西的唯一,「國球」的壓力逐漸浮上檯面?〉—GQ
  2. 蘇亞雷斯:綻放於黝闇的「暗黑破壞神」—報導者
  3. 〈當街頭痞子全面歐化:現在的巴西隊越來越能贏球,卻也越來越沒個性〉—關鍵評論
  4. 〈摩洛哥一百天世足奇蹟:把一盤散沙的海歸球員,凝聚出鐵血「家人共感」〉—報導者
  5. 〈在某些球迷眼中,他們永遠都只是「外人」——英格蘭三獅軍團夢碎世界盃,種族歧視如何解?—換日線
  6. 〈德國連兩屆小組賽爆冷出局,是因為「價值觀、族裔、拜仁幫」的三重矛盾?〉—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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