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魯汶的袋熊先生
如果我們回顧波蘭的歷史,我們能夠從中得到什麼樣的教訓呢?美國經濟學家曼瑟爾.奧爾森(Mancur Lloyd Olson)在其名著《集體行動的邏輯(The Logic of Collective Action)》裡曾指出一種特殊困境,即基於特權組成的尋租聯合體(rent-seeking coalition)壟斷並操縱政治發展的問題。當這個尋租聯合體尾大不掉,寄生在國家之上,肆無忌憚的吸食著民脂民膏並阻止任何改革之時,就有可能導致政治學家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口中的政治衰敗。
對此,民主並非唯一的良藥。關於如何促進國家發展,福山的老師,塞繆爾.P.亨廷頓 (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裡提出了一個頗為另類的視角。在他看來,之所以許多二戰後興起的發展中國家無法藉由民主化改革走向富裕,反而深陷政治動盪,原因就在於其政府無法有效執政。因此,如何保障行政權的有效行使是個關乎國家發展的重要問題。一旦政府失靈,民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當然,在亨廷頓與福山的語境之中,這並不代表我們應該拋棄民主,而是我們應該實踐「有效的民主」。所謂「有效」,即為「良性制衡」;而所謂「良性制衡」,即為「遵守民主精神的制衡」。至於所謂「遵守民主精神」,即為建立一套「在不毀滅國家體制的前提下令監督機制最佳化」的權力分配方案。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國立法院的擴權提案如果要在邏輯上能夠自洽,有一個十足重要的前提:它最終獲得的職能不能凌駕於行政權之上,更不能取代其他現有的權力,例如目前隸屬於行政院系統的警察權與隸屬於監察院的監察權。邏輯上來說,在一個權力分立制衡的體系裡,為了維持穩態與平衡,擴權的前提必然只能是權力原本(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不平衡,這步論證很重要。因此,在一個成熟的民主體制裡,權力只有會「再平衡」問題,不會有「壓制」問題。一旦某些人希望透過「民主」的大旗為己方爭奪更多利益,設法令五權中的一權去壓制其他權力時,這就不再是健康的民主,而是政治失序的開端。無論是西方的三權分立,還是「中華民國特色五權分立」,最終的目標都是實現權力的對等制約,講究的都是權力的委託與授權關係。唯有如此,權力之間才不會出現大魚吃小魚的場景,妥協與溝通才會成為常態,國家才有可能相對高效率又不失相互監督的運轉。一旦這個平衡被打破了,弗瑞德呂希.海耶克(Friedrich Hayek)會手拿《通往奴役之路》微笑揮手禮送臺灣一路朝內亂的結局狂奔而去。
在波蘭的例子當中,自由否決權很明顯就被濫用了。在當時,立法權已經完全壓制了行政權,因此最終造成波蘭-立陶宛聯邦國家權力中樞的雙重癱瘓:行政權沒事做,而立法權卻無所不用其極的保證行政權沒事做,自己不做其他事情。在這個意義上,行政權癱瘓了,立法權也癱瘓了。
追根究底,這是一個關乎權力平衡的問題。當貴族老爺們將自由否決權當成一種維護自身利益的工具時,這種制度就有修正的必要;但反過來說,如果國王很強勢,貴族老爺們在議會裡什麼事都無法決定、拿行政官員毫無辦法時,制度也有修正的必要。改革的基本點是解決權力失衡,而非促成壓制。這是根本原則。
因此,面對如今臺灣的國會改革,我們應該要釐清的問題有五:
這是五組不同的問題,能夠產出不同種類的排列組合,不可以在論證當中混為一談。權力不平衡不一定意味著必須改革的是國會;國會必須改革也不一定代表國會必須按照特定政黨的提案改革;就算要按照特定政黨的提案改革,也不代表這個提案不涉及權力壓制;就算不涉及權力壓制,提案的結果會不會促成政治報復以及秩序衰敗也是未知之數。回到此次國會改革的議題,在相關領域,目前已經有許多詳盡的報導與事件整理以供人們閱讀與思考;與此同時,政治人物與其政黨也已經進行過多輪的政治說服與反說服工作,留下大量的議論與觀點,讓不同立場的選民吵翻了天,口水差點淹沒了青島東路。
歡迎來到民主社會,在這些議題上,每個公民都可以自由的形成並表達自己的看法,對此我們應該抱持開放的心態。問題是,這些立場是怎麼形成的?我們現在處於一個資訊通貨膨脹的時代,我們缺少的不再是資訊,而是思考問題的取徑。也就是說,我們怎麼建立思考國會改革議題的框架?
到底國會要不要改革、應該怎麼改革,需要每個公民的深入思考,而不只是迅速的政治站隊。同時,我們也必須警惕那些據稱「代表」我們的人,他們是不是真的在乎「改革」本身,或者「不改革」本身。我們又怎麼防止這群人為了醋而包了餃子,而非為了餃子才去買了醋?他們的支持立場與國家實際需要之間的距離有多遠?他們的反對意見與實際後果之間的距離有多遠?有多少人在誇張其詞?有多少人在張牙舞爪?有多少人在訴諸恐懼?有多少人在顧左右而言他?
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曾經說過:「人是輕信的動物,必須得相信點什麼。如果這種信仰沒有什麼好的依據,糟糕的依據也能對付。」
我們依據什麼邏輯而選定了自己的立場?這是決定去到青島東路的以及待在家裡的人都要面對的問題。支持,為什麼支持?反對,為什麼反對?
國會改革不應該是一場檢驗政治色彩的運動,而是臺灣民主素養課的隨堂考。如果這場運動變成了特定政黨支持者的嘉年華,或特定政黨支持者共同口誅筆伐的對象,這就意味著我們的社會陷入到了情緒動員之中,又開始一輪又一輪非黑即白的意識形態審查,而非根據理智與邏輯框架去思考改革的必要性。這種「他人即地獄」的審查很容易激化對立,並成功令臺灣掉入政治失序的陷阱之中,這是我們要盡其可能去避免的。
總結來說,社會運動與政治動員的最大差別之處在於,社會運動的關注點永遠都是「權力分配結構」:一旦權力結構出現了危險的失衡,社會運動就是糾正失衡的一種手段。這應該是超越政治色彩的共識,而非區別敵友的選擇題。
波蘭的故事殷鑑不遠,歷史上將「權力制衡問題」模糊成「政治立場問題」的例子數不勝數,指鹿為馬久了,我們逐漸變得只會對鹿發脾氣,質問人家為什麼不是馬,卻往往忘了人家本來就不是馬。馬兒何其無辜呢?
讓我們一起警惕那段地圖上毫無波蘭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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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