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廢鑰匙

八歲那年我開始相信，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至少一把鑰匙，它也許被喚作回憶，但它就是開啟另一個世界的鑰匙……那個世界，與現實世界對立或平行存在，如陳年老照片一輕觸即化為齏粉的珍貴，如青春期日記的私密，也如初戀情書的動人。

也許你有類似經驗：喝下午茶的時間，獨自一人坐在咖啡館，環顧四周是浪漫典雅的裝潢擺飾，耳邊有爵士藍調輕柔流淌，好悠閒好愜意的，突然寬闊的落地窗外有路人走過，你不經意瞥見或刻意觀察那些陌生人，然後驀然你就不是坐在午後的咖啡館裡了。把書包當流星錘在半空旋甩的小學生。捧著紅玫瑰的情侶。提著黑傘的老人。……命中注定要在這個午後時分、在這間咖啡館的落地窗前走過的他們，忽然帶著某種生命意象闖進你的視線，忽然他們身上配件與他們身體組成一把神秘鑰匙，咯啦，你彷彿聽見門鎖被開啟旋動的聲音，接著你就走進另一個世界。你走在放學返家的小學生隊伍裡，差你幾級的頑皮弟弟躲在後頭偷襲你。你坐在昔日的國中教室裡，暗戀的女同學模樣甜美坐在隔壁。你站在大學宿舍的陽台上，望著剛把千元大鈔強塞兒子手心的父親，他在雨中撐傘離去的背影……。你恍惚置身其中，這些稍縱即逝的場景讓你片刻失神，下一秒很快來到，一切回歸現實，你又坐在咖啡館裡了，在場沒有人知道你已經偷偷去過幾個地方然後悄無聲息地歸返，你終於又是拎著咖啡杯發呆的你，直到下一次，下一次落地窗前又出現身懷鑰匙的過客，你再度啟程。

現在我們都明白鑰匙的定義了。當然，既然稱為鑰匙，應該只限當事人擁有，也唯有當事人知曉那一扇匹配的門在哪裡，有可能不同的門通往相同的世界，但不同的門鎖絕對需要不同的鑰匙才行。搞迷糊了？這樣比喻吧，想像你我皆湊巧進去過的大密室，它有多扇門，也許我們各自打開不同的一扇門進入，也許我們打開同一扇門進入，但不管是打開哪一扇門進入，總是需要一把開那扇門的鑰匙。所以大密室為想進入的每個人都準備了一把鑰匙，只等時機成熟，該人使用該把鑰匙開啟該扇特定之門，然後進入屬於他或她的大密室。

剛剛說過，鑰匙只限當事人擁有。因此鑰匙本身的神秘性與私密性經常超越門後的世界，特別是門後的秘密世界不欲人知的時候。據我所知，有相當數量的人窮其一生藏匿那把鑰匙。或者不幸洩露鑰匙的存在，也拼命隱藏門鎖的位置，因為一旦鑰匙與門鎖之間的關聯也被獲悉，門後的秘密才真地守不住。所以秘密的保全仰賴鑰匙與門鎖之間接近無限組合的數學原理，又因為寧可永遠閉鎖也不願一朝被外人開啟，於是鑰匙便顯得更為關鍵了。

接下來，以罪犯的懺情，我將吐露一個八歲小男童的秘密。為了贖他罪我非得這麼做不可。這件事埋藏在小男童的心底已經廿七年了，如今變成大人的男童依然難以釋懷當年的罪行，關於他如何偷竊了別人的鑰匙與門鎖位置，最後甚至偷窺了門後秘密的可恥作為，啊，祈求我的告解能夠使他獲得救贖，否則，無知的他，恐怕要抱憾終生。

當年，小男孩一家住在靠近市鎮大排水溝的地下室。那是一片水泥斜坡底下的陰暗樓層，相當於今日富豪人家常作車庫的位置。雅房格局，木板隔間，同層三戶共用一套衛浴，雖簡單但還不至簡陋的程度，對廿七年前的小康家庭來說，算是非常舒適的居住環境。

住在這樣的家，小男孩沒有甚麼好抱怨的。除了蚊蟲較多，半夜睡覺偶爾被排水溝的水聲驚醒導致隔天上課無精打采遭老師責打，其他時間他都滿快樂的。更何況，心情不好的時候，他也可以上樓去找小蓉姐姐聊天，有了小蓉姐姐的陪伴，甚麼不開心的事情都能很快甩掉。

小蓉姐姐是房東的獨生女，母親早逝，與父親一同住在斜坡上的雙拼大樓的三樓。小蓉姐姐的父親擁有大樓地下室的使用權，他把地下室切割成三戶雅房分租出去，其中坪數最小的一戶就是小男孩的家。

或許是怕孤單吧，小蓉姐姐歡迎他隨時上樓來聊天。因為這樣，兩人漸漸地就結為忘年之交，為甚麼這樣說呢，因為當年的小男孩才八歲，可是小蓉姐姐已經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在小男孩的眼裡，十七歲的女孩已經算是大人了，所以他每次跟小蓉姐姐說話總是帶著一絲敬意，或者這麼說，那已經接近崇拜的意味了，除了小蓉姐姐不排斥與相差自己九歲的小鬼交往這個原因，還有其他因素，使得小男孩忍不住要對這個大姐姐生起仰慕之情。

這位小蓉姐姐，本人長得還算清秀，但不能說是個美人。清湯掛麵的髮型，單眼皮小眼睛，微翹的鼻子，豐滿的嘴唇。皮膚白皙，可惜遺傳到母親的過敏體質，經常是紅紅腫腫，有時還會冒出一些奇怪的細小顆粒。但是小男孩非常喜歡盯著這樣的小蓉姐姐猛瞧。尤其當她垂著頸子、靠在書桌上認真地讀書寫字的時候，八歲的他會感覺自己好幸福。

聽說小蓉姐姐的功課很好，這從她貼滿牆的獎狀可以看出來。房東先生是做生意的，經常不在家，於是放學後的小男孩便常拿著作業簿上樓來，嘴上說有問題不懂，其實心裡只希望小蓉姐姐會一邊低頭一邊同自己說話，這樣他的幸福感又會盈滿全身了。

「不是說有問題要問我？」小蓉姐姐瞇著眼睛問。

「我突然發覺我會了，姐姐妳忙妳的吧。」小男孩喜滋滋地說。

然後姐弟倆就默默地認真溫習功課。不，應該說，小蓉姐姐專心地讀書寫字，小男孩不太專心，他偶爾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然後偷瞄著不遠處渾身散發香氣的小蓉姐姐。

這樣的幸福感一直持續著。

直到那個宿命般粉碎他少男幻夢的黑暗日子。

小蓉姐姐喜歡看書，她的書房書架上擺滿了各種書籍。偶爾，當他上樓來叨擾，小蓉姐姐必須為自己準備晚餐而暫時把他留在書房，「自己拿書看吧」，她會這麼交代了，然後就離開書房，走到後面的廚房去。

老實說，那些書對小男孩而言都太深奧了。不過，為了表示自己同姐姐一樣愛讀書，他每次都會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來翻看，看不懂沒關係，他只是要等姐姐現身誇獎自己一番，如此裝模作樣自我欺騙也值得唉。

就是那天下午，他像平常一樣拿書的時候，卻拿了不該拿的。小蓉姐姐剛走出書房，他就從架子最角落處抽出一本厚厚的書，粉紅書皮活頁裝訂的，他擱在書桌上亂翻，赫然發現這哪是書，原來是日記本。

小蓉姐姐的日記本。

他突然有種作賊心虛的感覺，因為小學老師說過，偷看別人日記是不道德的事。可是心臟撲通撲通猛跳的興奮感，卻又驅使他的手繼續往下翻，他當是敬愛小蓉姐姐也無意侵犯她的隱私，然而等到他想停止自己的無禮舉動，他的眼睛卻先一步發現了紙頁間夾著的那件東西。

那是一把鑰匙。一把銀灰色的、表面佈滿暗褐色鏽斑的老舊鑰匙，卡在某日與某日的紀錄文字之間，正朝他反射曖昧的微光。

小男孩注視著鑰匙，耳邊傳來廚房炒菜的聲音。他回頭往書房門口張望一下，小蓉姐姐還沒來，便睜大眼睛讀著攤開的那一頁，以他小學生的識字程度，艱難地判斷那上頭娟麗的字跡究竟寫些甚麼。

很快地，有一些字被認出來了。

「……爸爸說，生意不好，風水師建議把後陽台的鐵窗拆掉，然後用水泥封起來……這樣的話，鑰匙就沒用了。一把失去用途的鑰匙，我該把它扔掉嗎？」

原來是後陽台鐵窗的鑰匙。小男孩瞟了老鑰匙一眼，又看了看記載日期，才發現自己讀著的竟是五年前的舊日記。

五年前？小男孩掰手指算一算，那時候小蓉姐姐才國小六年級，竟然就能寫這麼多字了，「不愧是讀書高手」，他搖搖頭，繼續往前翻閱。

他必須往前，因為夾著鑰匙的那一頁以後，一片空白的，顯然小蓉姐姐停止了日記。他往回讀著，一邊注意廚房那邊的動靜，確定女主人暫時還不會回來，他又讀完了幾篇。

「……上一次送我衣服，今天他又買了手環給我，他真的對我好好，我真的好喜歡他……」

「……我們小吵架，我說不喜歡他亂摸，他就生氣了，他說他疼我，愛我，我都願意玩親親了，怎麼不可以摸摸，後來我就哭了，他就不說話了……」

「……他和平常一樣，叫我小心爬，跌到樓下去就完蛋啦……」

「……今天我們一起跳舞，跳了一下子，他突然說要送我衣服，然後他要我在房間裡換，我有點害羞，可是最後我還是乖乖把衣服脫掉……他說我穿起新衣服好漂亮，我好開心……」

小男孩讀著讀著，突然覺得渾身發冷。他瞪著日記，努力把小蓉姐姐寫在紙上的文字串接起來，由後往前推，用他還算靈光的小腦袋瓜想了又想，突然間就搞懂了一切。

他終於明白了。原來五年前的小蓉姐姐，彼時還是個小學六年級女生的她，透過自家後陽台的鐵窗，與對面三樓一個叫做老沈的男人不倫交往。

「……我找到老沈說的鑰匙，」小男孩發現自己的眼睛有點模糊了，濕濕的，勉強讀下去：

「我打開鐵窗，有點害怕，老沈說不用怕，他伸出兩隻手，我才剛剛爬上去，他馬上把我整個人抱過去，力氣好大啊！」

整個人抱過去。

小男孩讀到這裡，頭忽然暈眩起來，還有種想吐的感覺，他慢慢把日記闔上，並且小心注意讓那把鑰匙夾在原來的地方，最後把日記插回書架。

小蓉姐姐回到書房的時候，發現裡頭沒有人。

那是小男孩最後一次上樓。後來小蓉姐姐多次問他發生甚麼事，是否她做錯甚麼事惹他不開心，「你是不是討厭我了？」極難過的語氣，但是小男孩不為所動。

「你家後陽台封起來了嗎？」他問她。

小蓉姐姐立刻臉色慘白，不說話了。

然後隔兩個月，有個叫老沈的五十幾歲獨居老光棍，晚上從工廠下班回家，還沒走上那片水泥斜坡，突然就被漆黑夜色裡不知哪處飛來的一顆大石擊中頭顱，登時血流如注趴在地上。

再過一年，小男孩聽街坊鄰居說，樓上做陶瓷生意的房東，他女兒，好端端的突然離家出走，不知道跑到哪裡去，她爸爸找了好久才找到人，可是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甚麼不一樣？」小男孩問媽媽。

「變得神經神經的，」母親指著自己的腦袋，「這裡壞掉了吧？」

事隔廿七年，我要說，當年小男孩聽到母親說的話，看見母親做的動作，竟然晚餐就吃不下。他曾試著要上樓去探望小蓉姐姐，可是走沒幾階腿已發軟，他內心感到非常沉痛，真的，因為他相信把大姐姐逼瘋的人是自己，假如沒有偷看那本日記，沒有發現那把鑰匙，那麼小蓉姐姐就能繼續垂著頸子靠在書桌上認真地讀書寫字，一切如昔安靜而幸福……。

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一把鑰匙。

廿七年前的小男孩未及領悟，代價是長大後的某一天，他將發覺，遺失了那扇門之後，某些人從此為那把多餘的鑰匙活著，痛苦地活著，直到他們與廢鑰匙同化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