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ILE

嘴角上提，微微張嘴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有著濃厚睫毛的眼睛像月牙似的彎曲，笑容如同花朵般綻放。

真噁心。

我正面對鏡子練習著如何微笑，儘管鏡中人的面貌姣好，但我仍覺得噁心，對笑容感到厭惡。

多麼虛偽的表情阿，噁心死了。

放下鏡子，繼續閱讀著學校的教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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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們口中的好孩子，也是班上的模範生，多虧了我遺傳到爸爸的頭腦和媽媽的容貌，才能輕易的當上模範生。只要我稍微拋個媚眼、露出笑容，就有一堆笨蛋男性把票投給我，就連班導也一樣好操控；女生只要我教她們功課，考試時幫忙作弊，就能輕鬆的獲取支持。

在家中我也扮演著好孩子，打掃、洗碗等家事我都會幫忙，偶爾還會幫忙下廚打理晚餐，父母都對我很滿意，親戚們也很羨慕有我這麼乖的女兒。

雖然追求者很多，不過我可沒有男朋友，只要想到每天都要用那噁心的笑容來面對同一個人，就感到厭惡。

每個人都太虛偽了。

為了能夠得到足以和朋友們炫耀的女友而露出笑容。

為了能夠考取好成績只想單方面獲取利益的笑容。

為了能夠自豪自己交際能力的笑容。

為了能夠討好關係得到幫助的笑容。

為了能夠讓自己有立足之地的笑容。

每個笑容都噁心死了，沒有人是為了快樂而笑，全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才露出笑容，全都帶上了虛偽的面具。

而我也一樣，每次看見鏡中露出笑容的自己，難以言喻的噁心感覺油然而生，充斥著整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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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的，上完早上四節課後，接著便是午餐時間，等值日生把便當抬上來後，我拿著屬於我的那一份走到二樓走廊末端、一個凸出的半圓形空間。整間學校只有我們這棟大樓在靠近操場那一端有凸出的半圓形空間，由於中午這裡會曬到太陽，所以除了我以外是不會有人在這裡吃便當的，這裡彷彿就是為我打造的地方，能夠讓我遠離那些令人作嘔的笑容、好好休息的地方。

雖然曾被班上同學投以奇特的眼光，不過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不論是我還是他們，畢竟我從來都沒有所謂的朋友。只要一想到那些虛情假意做作噁心的笑容出現在同學臉上，我就難以持續的和他們交談下去，就算是老師、主任，甚至父母親人亦是如此。

然而今天不一樣，原本應該只屬於我的空間，現在坐著一名頭髮有些雜亂、正在嗑便當的男同學。我不認識他，應該是別班的。現在我該怎麼辦？雖然說這裡是公共空間每個人都可以使用，但我從未想過會有我以外的人中午在這邊用餐，所以也沒想過發生了該怎麼反應。

男同學注意到了我，抬起頭來打招呼「阿，你好。」

「呃，你好」對於突如其來的問候，我簡短的回答。

接著他低頭繼續吃便當。

「這裡可以坐嗎？」

「嗯。」

於是我坐到他旁邊，他嚇了一跳，然後繼續享用午餐。我拿出筷子，開始食用，坐在他旁邊沒有絲毫的不自在，也沒有厭惡的感覺。

我突然想到，這個人在看到我的一瞬間沒有微笑，只是面無表情的跟我打了招呼，然後繼續吃他的飯。一般而言，面對陌生人時都會自然而然的露出笑容，不但可以表現得比較親近，也能讓氣氛比較緩和，可是他卻沒有。

在吃飯的時候，我不時的偷偷瞄他幾眼，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由於是併坐著，所以頭只要稍加傾斜就能夠用餘光看見他的表情，突然他的眼神往我這邊飄過來。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事」有那麼一瞬間，我的心跳加速了「我以前沒看過你呢。」

「喔，我的班級在樓上」他像是沒什麼興趣的回應一下，而後繼續用餐。

樓上？由於第一次碰見和我對話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人，讓我對他產生了相當的興趣。

「那你怎麼會跑下來這邊吃？」

「沒什麼理由，只是想換地方罷了。」

「換地方？我還以為只有我會坐在這邊吃午餐呢。」

「我到剛剛也以為只有我會在這種曬得到太陽的鬼地方吃午餐。」

我輕輕的笑了出來，而他微笑。

「你的笑容，好奇怪呢。」

咦？我應該是露出招牌笑容才對阿？

「怎麼這麼說？」

「不知道，總之就是很奇怪，太假了。」

我收起笑容，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你才奇怪吧，跟人說話時連人家的眼睛都不看，還面無表情裝冷酷。」

我放下快吃完的便當，轉過頭正臉看著他。

「面無表情是天生的，我也沒辦法。」

「微笑總會吧，你剛剛不就笑了嗎？」

「原來那就是微笑嗎？」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捏了臉頰，然後若有所思的點頭「....嗯。」

然後他轉向我，丟出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為甚麼要笑？」

「...什麼？」由於這問題太奇怪，讓我錯愕了一下。

「人呢，為什麼要笑？」他把吃完空蕩蕩的便當盒放到一旁「遇到喜歡的人要笑，碰到討厭的人要笑，生氣的時候要笑，難過的時候要笑，無聊的事情要笑，對話的時候要笑，說謊的時候要笑，整人的時候要笑。什麼都要笑，煩不煩阿。除了打從心底的喜悅之外，其他時間的笑容跟本不必要，那只是浪費體力而已，笑容是很累的阿。」

「.......嗯」對於突如其來的發言，我有些吃驚。我仔細思考剛剛他說的那些話。

是啊，除了打從心底的喜悅之外，其他時間的笑容根本不必要。

「笑容可以讓自己更容易接觸他人，打造彼此的良好關係」但我總覺得不回嘴就好像輸了什麼一樣「而且笑容可以放鬆心情，留給他人不錯的第一印象。」

「不錯的第一印象，然後呢？笑容又不能代表一個人，誰知道在笑容底下藏的是什麼樣的怪物，靜靜著等待獵物上鉤然後一口吃掉。」

「講得好像你能夠看穿他人笑容，直接窺視後面的怪物一樣。」

「..........」他突然安靜下來。

而我對於這突然的寂靜，感到有點不知所措。風穿梭在樹木葉片之中，搖晃樹木引起聲音。

稍微皺眉，他緩緩開口「...我看的到阿。」

什麼？

「在表情這個面具下的真實想法，我看的見阿...」

他的語氣中帶著些許悲涼，臉上則是帶著微笑，真正充滿著嘲諷意味的笑容。

這是我打從有意識以來第一次遇見有著真正笑容的人，儘管那個笑容充斥著悲哀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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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第一次遇見他，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然而我對於他這個人仍然一無所知，除了每天中午吃飯時間以外，我不曾在其他的地方看過他。

雖然生活沒有因為他而有任何的變化，不過每天中午可以不用看見那些噁心的面容，並且有個可以不必擺出虛偽表情就能交談的對象，也算是上帝賜給我唯一的恩惠吧。而且和他交談時非常自在，雖然我倆對於人們的笑容看法不同，卻有某種程度上的共識，所以才能持續且自然的對話下去。

我在班上的人際關係雖然不錯，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像那個連名字不知道的男生一樣可以讓我正視超過五分鐘，每當看見那些令人作嘔的表情，我就難以正常思考理性的回應，所以話題總是很快結束，就連女生也不例外。

現在每天去學校的理由，不單單只是為了應付家人的期許，同時也是為了能夠真正的和人談話，儘管每天只有那短短的三十分鐘。

這不是愛戀的心情，而是一種在逐漸崩壞的世界中找到相同理智的同好的喜悅，因為我們在對話的時候，彼此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高中二年級，儘管我們有著即將面臨明年大考的壓力，但對於大多數的高中生而言，這正是個品嘗名為戀愛的果實的年紀。既然我身為二年級的模範生，那麼在同學間享有較好待遇的條件下，我的舉動自然也會有人在注意，有人目睹了我和他對話的場景。

雖然想隨便用個理由搪塞過去，不過面對這些不曾品嘗過何謂戀愛被幻想沖昏頭的同學們，太隨便的理由可不行，必須要是足夠震撼以至於讓她們閉嘴的程度，所以我撒了謊。

「嗨。」

一如往常的，來到這個半圓形的凸出空間，而他則是理所當然的靠著牆壁吃著飯。今天雲比較多，沒有任何陽光。

「嗨」我回應他，然後坐在他旁邊。

「妳，說了十分荒唐的話呢。」

「你已經知道了？」

「是阿，看著同學們一臉『你這傢伙給我說清楚是怎麼回事』的表情，我就猜到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他轉向我，臉上掛著難以言喻的笑容，那是混合著悲哀、高興等各種情緒的微笑「很難得可以看見他們的內心和表情一致呢。」

我點頭回應他，然後開始用餐。

「我是無所謂，反正我自己有辦法解決，不過妳呢？」

「居然開始擔心起我來了。可以同時拒絕所有追求者，更可以防止以後不會再有追求者，我覺得這個回答沒什麼不好。」

「不過撐不了多久的，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漏洞百出。你為何不說我們是親戚，這樣還比較說的過去。」

「我有自己的打算。」

雖然是這麼說，可是所謂的自己的打算也不過就是可以不再被那些追求者的信件訊息騷擾罷了。再過不久就要期末考，接著放暑假也不會跟同學接觸到，然後我們就會被即將來臨的大考壓得喘不過氣，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注意其他無關緊要的事情，所以只要再撐兩個星期，我就不必再對這些事情加以解釋。

而我們到時候也會因為著彼此家庭賦予的壓力而越來越少交談，每天盡可能的壓榨出時間來複習背誦過去所學，沒有絲毫餘力能夠分心去擺出那噁心的笑容，也沒有時間去迴避那些表情，直到測驗結束迎接下一個旅程。

到時候我又得一個人獨自上課、用餐，在偌大的校園中尋找能夠讓我能夠沉靜下來的空間，遺忘一天當中為了各種事情混亂不單純的笑臉，日復一日的遭受精神上的折磨，使得千瘡百孔的靈魂更加脆弱，僅為了符合父母的期望而讀完大學，出社會找份工作毫無意義的存活下去。

我一邊吃飯一邊想著沒有特別之處的未來，突然發現他盯著我看「幹嘛？」

「你在想奇怪的事呢，未來什麼的那麼重要嗎？」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使用自己的能力，也是最後一次。或許上帝早就決定我的一生注定在虛假做作的笑容包圍下死去，連給我一絲救贖的機會都不肯，孤獨痛苦的結束這一生。

「你是變態嗎？居然偷看人家再想什麼。」

「一直以來你都保持著半信半疑的心態在和我對話，只因為某天我突然心血來潮換了個地點恰好撞見你，然後說出在這虛偽世界不被理解的驚人之語罷了。若是我不找一天證實，你就只是把我當作一個想法相似、會回應的特殊人類，跟其他人沒什麼分別。」

原來我的心中是這麼想的啊？

「不管怎樣，偷看別人的內心就是不對，而且我可是女生耶」或許是因為過去從來沒有人猜過我內心真正的想法，所以有些慌張「偷看女生內心的你真是個變態，比起那些整天掛著噁心笑容的傢伙，你更讓我覺得噁心。」

「呵」他笑了「變態嗎？」

「是，你這傢伙根本不懂女生在想些什麼，或許你能夠看穿我們內心的想法，但你卻無法理解為甚麼我們那樣想」總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崩壞了「你這樣就好像下課後尾隨高中女生的變態大叔，偷偷觀察他人然後回到家想著他們意淫般噁心。」

「對，我確實把你當作一個想法相似、會回應我的特別人類，我以為終於遇見了一個能夠讓我放心交談、懂得我感受的人，結果只是個面無表情如同機器般思想不正常的怪人，毫無特殊之處。」

「能看穿他人想法很了不起嗎？像你這種不懂得何謂人心、不尊重他人隱私的人，是最過分也是最讓人瞧不起的，即使你擁有這種異於常人的天賦，卻也改變不了你這人是個變態這件事實，跟那些整天戴著面具的傢伙相比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停下看著他，而他只是嘴角逐漸上揚，開始大笑。雖說是大笑，但跟一般人比起來也只是一般的笑容而已。

多麼真實的笑容，笑得是多麼的讓人難以承受，彷彿最後一根稻草被壓倒似的、所有東西一併爆發出來。

我看著他的臉，和剛剛相反的啞口無言，這時理智似乎才回到我的腦中，心中有某種東西不斷的朝喉嚨湧上來，卻又無法吐出。

這天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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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考完試後的某個夜晚。在考完試後學校沒有任何上課進度，而在成績出來前也無法知道我會讀什麼科系，與其盲目亂讀教課書不如好好休息，讓自己放鬆沉澱心情好應付下一階段的生活。我正在讀的書是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以貓的觀點來看世界我覺得很有趣，同時我也開著電腦放音樂，從耳機流露出來的聲響讓我更能專注。

讀完一個章節，放下書將視線轉移到電腦上，移動滑鼠讓電腦解除休眠模式，點開縮小在工具列的視窗，遊覽著各種網頁。考完試後家人買了電腦給我，說是讓我以後上大學時作報告用的，所以配備什麼的沒有很好，反正我也不會玩遊戲所以沒差。在網路的世界中不必看見那些令人倒胃的笑容，隔著螢幕看見的影像也不會讓人覺得噁心，所以我喜歡上了使用電腦觀看網頁。

學校的電腦課曾經教過如何申辦信箱，所以在有電腦後我馬上申請了一個，每天在逛完匿名討論區後就會點開信箱查看有沒有人寄信給我，但除了廣告信外就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信件，因為我不曾給過班上任何一個人我的信箱。今天照著新養成的習慣，看完網頁後點開信箱，整頁的廣告信中夾雜著一封標題為「謊言的世界」的信息，還夾帶著一個檔案。

點開信件，寄件者不明。信的內容只有短短幾句話，大致上是說他、寄件者想起了一些事，而做了這首歌。原來夾帶的檔案是歌曲阿。防毒軟體掃描後顯示無毒，我便把檔案下載到桌面，然後開啟閉上眼睛仔細聆聽。我不知道他怎麼得知我的信箱，不過那並不重要。

自從那天以後我就再也不在那邊吃飯，雖然在班上得忍受那些煩人的噁心笑容，但隨著時間的經過，同學們臉上的笑容就越來越少，而他們的笑靨似乎也不再那麼讓我反胃。除了上廁所需要跑到最旁邊、也就是靠近半圓形空間的地方，不然我是不會走過去的，只要一看見那個凸出的空間，我就會想起和那名不知道名字能夠看透人心的少年一起吃飯的時光。

我不曾忘記過他，也不後悔自己說過那樣的話，而他也還記得我，這讓我有點高興。

突然想起他說過我的笑容很假，於是我拿起擺在桌上的鏡子，鏡中人的頭髮變得更長了。

嘴角上提，微微張嘴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有著濃厚睫毛的眼睛像月牙似的彎曲，笑容如同花朵般綻放。

儘管噁心，但我仍盯著看。因為兩行眼淚正緩緩流下，滴到桌面，然後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