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起夜晚都市的鱗翅--訪catman

2023/02/2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訪談◎Mangasick
整理撰稿◎黃尖
強光並不總是揭露者,有時它只是釋放更多影子,使事物陷入夜盲中。catman將這個命題放入作品裡,多年來構築出一幢幢迷亂卻又乾冷的風景。過去我們光是欣賞那些作品便大為滿足,而藉由這次展覽,他為我們指出了一些塑造自身作者性的伏流。於是我們得知某些錯位和執著,是如何在時間的沖蝕下形成奇妙的地形。

地基。在主流與另類之間。

如果將我們關注的另類作者分為「將美術訓練所得的畫技和思考挪用至漫畫派」,以及「憑藉直覺野性磨出獨創性派」,catman嚴格來說,並不屬於任何一方。
「我是喜歡漫畫就開始畫畫的那種人。小二開始看漫畫,還記得第一本買的是《名偵探柯南》(笑)。小學的時候就開始和同學一起創作,對方想寫的是輕小說那種感覺的故事,是原創作品,然後我就把它畫成漫畫。國中以前畫的都是他寫的故事,畫一畫就拿給朋友看。」
會感到詫異的人應該不只我們吧?在本地,不論主流或另類漫畫創作者,以改編同好創作為起點的人恐怕少之又少,尤其當今動漫文化的創作更接近「作者表述其偏好的人物像或角色互動模型」,對大多數人而言,「說自己想說的」應該比其他任何考量都重要。這個奇特的起點,可說呼應著catman現在對漫畫的思考,後面會再提到。
「國中讀美術班,不過不是懷著一定要走這條路的心情去讀的,只是因為喜歡畫畫。因為那時候還滿喜歡念書的,高中就讀普通高中,不過現在不喜歡了呵呵呵。後來念建築系,跟畫圖這件事還是有一點點關聯。其實我沒有什麼方向,只是看到建築系課表有素描,就覺得好像可以念一下(笑)」那小時候畫圖會特別喜歡畫街景、建築嗎?「不會耶,就是喜歡畫人而已,畫頭那種~」
上了大學,一般人可能因為課業壓力、新環境誘因而放下原本的興趣,或至少不會執著於成為內容生產者,不過catman還是天天看漫畫,且由於感受到自身畫力的成長,決定挑戰畫自己的漫畫。
「大學時代大家還會用部落格,我一開始也是很自閉地在幾乎沒有人看的部落格上發表漫畫,大概只有同學會看到。到畢業後才開臉書專頁,開始去販售會。第一次去參加販售會賣的就是原創作品了,《APPLE OF MY EYE》那本。會參加是因為妹妹也畫二創,所以知道有這種活動,就想說印出來賣賣看。其實國中時代就很嚮往小報這種形式,那時候我自己沒有到會場去,不過小報還是有神秘管道在國中生之間流傳。大學期間,我畫的第一篇原創漫畫《RAILWAY PASSAGE》,也曾印出來,但沒有什麼管道讓人索取,所以就擺在系館大廳發放。」
《RAILWAY PASSAGE》
在此,catman明確表示:他畫圖就是為了發表出來。如果沒有其他人要看,會有一種「何必畫出來?」的感覺。就算是孩提時代的創作,完成後還是會拿給一、兩個朋友看。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想法與台灣部份另類創作者的傾向有所落差。「看一些訪談會感覺,哇,好多人都很為自己而畫。我沒有辦法耶。我畫圖會很在意讀者看不看得懂,所以不會跨進真的很另類的路線。」這又說明了catman創作的另一個特質──他畫的儘管不算類型娛樂故事,卻也不是處理「我與世界之緊張/疏離」的內向者獨白,主觀色彩並不濃厚。當然,他的作品證明了,追求清晰的表意不見得和陳腔濫調畫上等號。

階段性變化。混種。

這是我自己第一次出版漫畫,算是我小小夢想的實現,也是第一次從劇情到畫面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總之真的很開心。一開始只是非常地想畫走鐵軌的人,於是就結合了一些想畫的場景,像是森林,青少年貼滿海報的房間,喪禮,就變成了這篇漫畫。(節錄自《RAILWAY PASSAGE》後記)
若自2012年10月的《RAILWAY PASSAGE》算起,catman獨力畫原創漫畫已滿十年,以他的路線而言絕非易事。在這期間,他的視覺風格和敘事內容也歷經許多次轉變。在每個轉捩點的觀察、思考、嘗試,堆疊出他辨識度極高的作者性。
「《RAILWAY PASSAGE》應該是我最接近主流漫畫的一刻(笑)畫法、說故事的方法,應該是大多數人都能接受的。」
《RAILWAY PASSAGE》
這篇作品透過「鐵軌」鋪陳出主角與童年玩伴的友誼、兩人的差異,最後這項道具又將故事送往謎團之中。catman作品「缺乏外顯性衝突」、「思索而未必去跨越隔閡」等特質已清晰可見。
「也差不多在那幾年,我注意到有台灣人得了安古蘭漫畫節的獎項,自己也想要投投看,於是研究了一下過往得獎作品的風格,發現跟日漫相當不同。那陣子研究的成果就是《紅色的家鄉》,雖然拿去投稿是沒得獎啦(笑)這個研究讓我開始注重整體畫面的幾何關係和比例,不過我還是很喜歡日漫,所以是試圖折衷兩者,並沒有一味追求插畫性。」
《紅色的家鄉》
大量均等畫格、具平面設計感的反覆圖案開始進入catman的作品中,漫畫中的時間流動與過往作品產生區隔。這是他第一次吸收非日漫養分產生的變化。
「這時期,另外兩個影響我的作者是座二郎和Chris Ware。座二郎本身就是建築師;而Chris Ware應該也有把建築平面圖的要素放進作品,我是在圖書館做大學作業的時候發現他的漫畫。看他們的作品才明白,喔,原來漫畫和建築可以這樣結合啊,於是自己又做了嘗試,就是《APPLE OF MY EYE》。這篇是有點太偏向Chris Ware的感覺了,所以往後又做了修正。」
座二郎《RAPID COMMUTER UNDERGROUND》
Chris Ware《吉米‧科瑞根》書衣內側
在《APPLE OF MY EYE》中,catman把自己到澳洲旅遊時發現自己難以直視異族臉孔的經歷轉化為台灣菜市場小販面對外國顧客的慌亂,雖是虛構作品,卻仍帶有些許日記(加上日常幻想)的平實敘事口吻。讀者看到的是角色對自身的觀察,沒有複數角色的衝突點。然而,充滿野心的畫面設計成功地將角色的陌生化體驗和暈眩傳達了出來。
《APPLE OF MY EYE》
「然後到了《霓虹籠》是第一次想要畫系列作。以往都是想到什麼就畫什麼,所有作品各自為政。這個時候才想試圖讓作品和作品之間產生關聯性。」
固定的兩個角色,穿行於台北街頭,聊地下社會舊址觸發的話題,跨越友誼的界線,思考未來。三個短篇的劇情雖然沒有連貫,但元素的呼應非常明確。
《霓虹籠》2

強光濃影的城市:招牌視覺風格

一六年起,catman發表的作品不論漫畫或插畫,都已看得到他的獨創性:他會將描寫對象,不論是人或風景,分解成光影──於是輪廓線反而會變得不完整,甚至消失,結果創造出有一定細膩度,卻很輕盈、曖昧的畫面。根據catman的說法,這風格的形成是一個相當「物理性」的過程。
早期插畫
「我一開始是手繪派,用代針筆和麥克筆畫圖,工具很簡單,也想用黑白就把事情講完。後來碰到漫畫的世界吹起復古風潮,我自己也產生了興趣,開始讀一些老漫畫,不過我家裡比較『復古』的作品是手塚治虫啦(笑)。讀著讀著發現,以前作品的塗黑好像比較多。這個特質對我來說非常『漫畫』,於是我也開始運用大量塗黑。接著在手繪作畫的過程中,發現鉛筆草稿的線如果不要全部描出來,反而會產生很有趣的效果。擦掉鉛筆線後再判斷畫面夠不夠完整,需不需要補東西。就這樣形成了現在的風格。黑白對比越強反而越抽象,這件事還滿好玩的。」
抽象化的風景
「這個過程大概是落在大學畢業後,開始想要好好經營創作的時期。剛好那陣子也畫比較多夜景,因為白天去上班的路上都只覺得很想睡,下班的時候才有辦法欣賞風景(笑),所以對夜景有比較多感觸。」
儘管catman對陰影的重視來自閱讀日本劇畫的經驗,他的空間描寫卻不追求娛樂型劇畫的攝影寫實性,也不採用文藝型劇畫「風景作為角色(甚至作者)精神狀態變形」的手法。這種中性的、非渲染的陌生化處理,是catman風格的一大特色。另一個特色,應該是抽象化建築物造型時的精確度了吧。這和他的建築學背景有關嗎?
《過去之死》系列的插畫
「其實我反而是想跳脫建築速寫的風格,也不是討厭它,只是想說應該有別的畫法吧。而且感覺自己沒什麼耐心去刻劃細節,畫陰影可以省略很多事情(笑)。轉電繪後,有時甚至不會打完稿才開始畫陰影,而是直接畫色塊。既然不追求寫實,只要畫在自己覺得好看的地方就好了哈哈。」
「不過,『描繪許多建築』這點,應該就跟學建築的背景有關係了。做設計的時候需要去看基地,自然會比以前更常觀察環境。而且會意識到,空間會影響人的行為。《霓虹籠》系列就很明確地想要去表現這點:特定的空間下,會產生特定的情感,或者,特定的空間,可以成為特定情感的譬喻。」
《霓虹籠》系列的空間描寫
「天橋」這個空間對角色行動的影響。
這麼說來,catman作品中瀰漫的冷靜穩重,或許也源自工程家觀察「作用」之眼,和控制「連環現象」的俯瞰性思考吧。即使描寫相同的事件,得到的成果也會和「貼身紀錄角色在精神泥淖中打滾」的角度截然不同。

近期創作系列:練習與跳脫

一七年開始陸續發表的《霓虹籠》確立了作者性,以及在讀者之間的認知度。接下來,catman也持續以系列的方式發表作品。
「《我喜歡你》是漫畫分格的練習。構思分格是我畫漫畫最喜歡的部份,然後剛好那時期也也不知道要畫什麼(笑),也沒有時間畫長一點的篇幅,就訂個題目給自己,盡量每天畫。做到最後覺得自己好像在做什麼作業呵呵。」
「會選擇『我喜歡你』是因為我自己最愛看的漫畫類型還是戀愛主題。『我喜歡你』很好表現,每個人都能理解,但大家的解讀又會有所不同。整個系列就是一個喜歡『畫漫畫』但不知道要『畫什麼』的人的表現實驗。」
而本次展覽發表的《過去之死》系列漫畫,以及相關畫作,都感覺得到某種隱晦的、遙遠的對峙。儘管跟故事未必有正相關,傾圮而有機的舊建築和光滑無機的新建物還是不斷出現在各短篇之中。甚至漫畫集封面右側也出現了網格,遮蔽主圖一角。當catman談起創作系列背後的意圖時,我們才確定這不是我們多慮。
《過去之死》第一個同名短篇的扉頁
「這系列就真的是想跳脫『建築』的思考了。建築通常是面向一個美好的未來在運作的,不管是要建造新的建築或者保存古蹟,都是面對同一個方向,要有一個美好的價值去支撐。不過,我有時候滿喜歡事情原本的樣子。」
「表面上這些短篇是在畫景物的變化,不過我希望讀者看了能夠產生自己的解讀。雖然〈Hide and Seek〉發表到網路上之後得到很多『看不懂』的回應啦(笑)那是我第一篇被大量轉發,傳到平常客群之外的漫畫。有個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解讀是,角色在尋找過去的自己、探訪自己的回憶,但最後已經成了老邁的人。還滿好玩的。」
被問到直接使用照片拼貼的手法,catman回答,其實從《霓虹籠》就有了。某些橋段的場景要很寫實才有味道的話,那不如直接使用照片。這樣的思考模式,其實也成為「catman作畫 = 陌生化」的另一個註腳。而讀者的「看不懂」其實並不代表作者投向了晦澀,所有物件的狀態、動作描寫都很清晰,只是編劇上運用了更多減法,角色的動機、心理描寫變少了。
〈PICNIC DAY〉止於此的話就像個快樂結局,但實際上還有後面的鏡頭拉遠,欲言又止。
續前一張圖
「畫《過去之死》系列的時候,算是放下了『一定要讓讀者看懂』的執著。然後因為內容比較抽象,讀者的負擔比較重一點,我在分格設計上就比較收斂一點,沒有什麼炫技。清楚地表達場景的轉換。其實畫完《我喜歡你》的時候已經察覺,連續出現高強度的分格變化,閱讀起來是很吃力的(笑)。」
如果《我喜歡你》是從一些還不存在的catman短篇作品中擷取出劇情高潮瞬間,加以串接而成,那麼《過去之死》也許能以第一個同名短篇的最後一頁作為精神象徵:角色沒有臉。讀者閱讀每個短篇時,如果都能藉助各作品提供的材料推理角色的心理,就可能窺見他們的表情,感受到他們難以轉述的情緒。
無臉的角色

對漫畫「形式」的愛

即使在商業領域,畫漫畫的付出和回報也往往不成比例,更不用說獨立創作了。能持續十年不斷發表作品,靠的必定是內在動力,而非外部誘因。那麼漫畫對catman的魅力到底是什麼呢?
「一直都覺得會畫漫畫的人很厲害,所以想要成為會畫漫畫的人(笑)。不過我跟大多數漫畫創作者不太一樣的地方是,我不是有很多故事想要訴說,我是喜歡『畫漫畫』本身。喜歡分格的串連,分格在頁面上的配置。有連續性也有同時性。然後讀者需要花一點力氣去閱讀、自己可以控制閱讀節奏這點也很棒。如果要講故事的話,還有很多媒介可以使用,文字、電影、動畫都行,不過我就是特別喜歡漫畫的形式。而且漫畫一個人就能畫完了。」
「我覺得我作品的劇情性是很薄弱的,出發點可能只是一個感受、一個場景,然後賦予它前因、後果,完成短短的漫畫。關鍵場景如何串連、分格如何設計,是我最關心的部份。」
《待轉區》vol.1收錄作品〈住在格子城市中的人〉的畫面構成非常精彩
於是,不管作品承載的事件結構、狀態敘述多麼明晰,catman對漫畫形式的側重,還是使他的作品在分類上稍稍傾向另類漫畫吧。而這種精心為原型食物擺盤的「瑰麗散文」型作品,也許正是目前台灣另類漫畫的主流。如果它必須向「雕琢敘事」型作品的擁護者證明自身的可讀性,端出catman的作品是絕對站得住腳的。
「我最近有點陷入瓶頸,可能跟自己是為了『想畫漫畫』而畫有關,沒有什麼一定要訴說的事情。但自己默默還是有一個支線的系列,也許想到就會畫一下吧。它的路線是情緒更負面一點,更直接反映自己狀態。另外想做的嘗試是畫長一點的漫畫。《APPLE OF MY EYE》是我目前最長的漫畫,也才二十頁,好短喔哈哈哈。雖然不知道要畫什麼,但還是想挑戰長一點的故事漫畫。所以也不排斥改編劇本,主流一點的故事也沒關係,因為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主流漫畫。比如說很喜歡富樫義博,覺得他能把不主流的元素畫得很主流,很厲害。」
抒懷的極短篇漫畫
我們仰慕的許多另類漫畫家並不以藝術創作者自居,反而堅信自己是工匠,不認為自己的作品是高階的靈魂結晶,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作品的精采度。舉辦展覽、回顧完歷年作品,我們發覺catman已然躋身他們的行列。他的漫畫就算無法帶你遠走他方,至少也能帶你抵達街景的背面、生活的畸零地。有時候後者更重要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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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秘境不會有什麼文字足跡。 而我們希望給另類漫畫/視覺藝術的探險者些許助力。 2013年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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