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的書一向不太好讀。
憂國的故事背景發生在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著名的二二六事件發生後兩天。
二二六事件是日本走向軍國主義的重要關鍵,一群青壯派軍官於東京發動失敗政變,其影響大者導致日本軍人權勢抬頭,帶領明治維新以來逐漸強盛的日本一路走向法西斯,終至戰敗毀滅。 其小者,參與政變的低層軍士官個人生命、家庭帶來不可逆轉的悲慘結局。
而憂國這部小說談的就是身處大時代洪流裡一介匹夫—近衛步兵第一聯隊勤務武山信二中尉--於事發失敗後,決定以身殉友的故事。
武山中尉是駐守在前首相齋藤實府邸的勤務軍官,二月二十六日凌晨叛軍攻入齋藤府邸殺了前首相時,沈睡的武山完全不知情,而領軍的數名叛軍軍官還是武山的好友。 事情的演變讓武山中尉決定切腹以身殉國,切腹前與新婚妻子的纏綿與切腹過程的血腥,正是典型三島由紀夫奔放手法。
“麗子上樓的腳步聲響起。老房子的陡峭樓梯總是吱呀作響。這聲音令人懷念,中尉曾多次在床上等候,聆聽這甜美的吱呀聲。想到以後再也聽不見這個,他格外專心地聆聽,試圖把這寶貴時間的每一瞬,透過那柔嫩腳跟發出的吱呀聲響無限充盈。於是時間大放光彩,宛如珠玉。”
“二人在暖爐的火光前,不知不覺已自然裸裎相對。”
“雖未說出口,但身與心,乃至騷動的胸口,都湧現「這是最後一次交歡」的念頭。「最後一次交歡」這行文字,彷彿以隱形墨跡寫滿二人的全身。
中尉激情擁抱年輕的妻子接吻。二人的舌頭在對方濕滑的口中處處試探著交纏,尚未顯現預兆的死亡之苦,彷彿把感覺如同熱鐵般鍛鍊得赤紅。尚未感到的死亡之苦,這遙遠的死亡之苦,精煉了他們的快感。
「這是最後一次看你的身體了。讓我仔細看個清楚。」“
“中尉目光所見之處,嘴唇便忠實地跟去描摹。高高起伏的乳房,擁有宛如山櫻花花蕾般的乳頭,被中尉含進嘴裡就硬了。胸脯兩側優雅落下的手臂線條極美,那種渾圓順著手腕逐漸變細越發巧緻,而更前端,是婚禮當天握著扇子的纖細手指。每根手指,在中尉的唇前,含羞帶怯地躲在每根手指的陰影中……從胸部到腹部形成的天然凹陷,柔軟又富有彈力,那預告著通往腰部的豐滿曲線,同時也展現了沒有絲毫鬆垮的肉體端正的規律。遠離光源的腹部與腰部那種潔白與豐腴,就像盛滿大碗的奶汁,特別清潔的凹陷肚臍,猶如剛被一滴雨水強力穿鑿的新鮮痕跡。影子漸濃之處,體毛柔軟敏感地叢生,香花燒焦似的氣味,伴隨身體現在不停的搖晃,在四周散發越來越濃的氣味。“
“中尉的肌膚擁有麥田的光澤,肌肉處處都展現露骨的清晰輪廓,腹肌的線條下方,擠出小巧的肚臍。麗子看著丈夫這年輕緊繃的腹部,毛髮茂密的謙虛腹部,想到這裡即將被殘忍地切開,心疼之餘不禁哭倒在那裡獻上親吻。
躺臥的中尉感到妻子的眼淚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遂有了堅定的勇氣,再怎麼劇烈的切腹痛苦都能忍受了。
藉由這樣的過程,二人嘗到何等極致的歡愉自不待言。中尉悍然起身,用力摟抱妻子因悲傷與流淚發軟的身體。二人瘋狂地互相廝磨左右臉頰。粒子的身體顫抖。汗水濡濕的胸與胸緊緊貼合,年輕美麗的肉體合而為一,幾乎再也不可能分開。麗子叫喊。從高處跌落地獄,從地獄得到翅膀,又再次飛翔到頭暈眼花的高處。中尉一如長途奔跑的聯隊旗手般喘息。……並且,在一度結束後又立刻萌生情潮,二人再次攜手,不知疲倦地
一口氣攀上頂峰。“
而接下來描繪的赴死之路又清晰得讓人心悸,我們先看三島由紀夫對自己作品的解釋:
“<憂國>的故事只是二二六事件外傳,但<憂國>描寫的性愛與死亡的光景,情色與大義的完全融合與相乘作用,堪稱我對這人生抱以期待的唯一至福。然而,可悲的是,這種幸福極致,或許終究只能在紙上實現,即便如此也無妨,身為小說家,能夠寫出這篇<憂國>,或許我已該滿足。以前我曾寫道:「如果,忙碌的讀者只能選讀一篇三島的小說,想把三島的優劣一次通通濃縮成精華的小說來閱讀,那我希望讀者選讀的是<憂國>。」“ ---三島由紀夫,1968年
我們展開這一趟描述沒有介錯的切腹旅程,那是一段單憑想像都屏息怦然、無以名之的慘烈:
“把裹好的軍刀放在膝前,中尉鬆開膝蓋盤腿而坐,解開軍服領口的扣子。他的眼睛已不再看妻子。他緩緩將扁平的黃銅釦子一一解開。露出淺黑色的胸膛,繼而露出腹部。他解開腰帶,解開長褲釦子。露出六尺丁字褲的純白。中尉繼續鬆開腹部,雙手把丁字褲向下推,右手拿起軍刀的白布握把。就這樣垂下眼注視自己的腹部,用左手把下腹部的肌肉搓軟。
中尉擔心刀子不夠利,於是折起左邊的長褲,稍微露出左腿,輕輕將刀刃滑過。傷口頓時滲出血珠,數條細小的血痕,在明亮光線的照耀下,流向兩腿之間。“
“雖是中尉自己施的力,感覺卻像是被人拿大鐵棍痛毆側腹。一瞬間,只覺頭暈目眩,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五、六寸長的刀尖已埋進肉裡,拳頭握著的白布貼上腹部。
意識恢復。中尉猜想刀子已貫穿腹膜。呼吸痛苦,心跳急劇,再不似自己體內的遙遠距離,宛如大地裂開迸出滾燙的熔岩,湧現可怕的劇痛。那種劇痛以驚人的速度逼近。中尉不禁想呻吟,但他緊咬下唇忍住。“
妻子呢?
“麗子踩著染血的濕滑足袋緩緩下樓。二樓已悄然無聲。
她打開樓下的燈,檢查火源,關緊瓦斯開關,潑水澆熄火盆裡的餘燼。走到二坪多房間的鏡子前掀起罩子。血跡將白無垢下擺染成華麗大膽的花紋。她在鏡前坐下,腿被丈夫的鮮血濡濕變得冰冷,令麗子顫慄。之後她花了很長的時間化妝。臉頰刷上濃艷的腮紅,嘴唇也塗得艷紅。這已非為丈夫而化妝。這是為剩下的世界化妝,她的刷毛帶有某種壯闊。當她起身時,鏡前的榻榻米已被血浸濕,但麗子不以為意。“
這是三島由紀夫。
三島由紀夫對情感熱情奔放到幾乎毫不保留,在你還在猶豫的片刻間,一股腦的把所有的情緒讓人無法承受地如重鎚般全面襲來。偏偏在澎湃的過程中又藏著纖細的點點滴滴,彷彿告訴你別忘了波瀾壯闊之外,還有涓涓小溪在眼前潺潺流動。而這兩股力量不斷地交會衝擊,讓你目不暇給的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你定下神,想要鎮定地檢視自己,檢視三島由紀夫時,故事已經結束。
你似乎看到在陸上自衛隊將短刀刺入自己脇腹的三島,在擔任介錯的學生幾次砍劈依然無法斬下頭顱減輕三島痛苦的慘烈,因劇痛呢喃自語的三島,小說憂國中所描述的情節隱隱是為悲壯預言般的成為無法擺脫的事實。
如果讀者只想選一本三島由紀夫的作品的話,就選憂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