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疑與信服之間的擺盪——宋代人卜算的全民運動熱潮
2023/03/28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我想占卜與算命作為一種預測人生的方法，自古以來便被人們廣泛使用。「掌控」是人類自誕生之初，便擁有的特性，我們急欲掌控事物，但生活在線性時間上的我們，對「未來」卻往往是無可掌握，且無可知悉的；可也因為這樣，無論東西方的各類文明，都創造了許多預測未來的方法。
提到中國宋代，其理學興盛的景況是你我在過往歷史課本中熟悉的面向，但其實宋代人對於占卜與算命的癡迷與熱情，更可能是接近宋人日常生活的真實樣貌。在宋代的史書、筆記與小說中，占卜與算命不僅與皇室的盛衰息息相關，也與文人士子、市井庶民的日常分割不開。
宋代人也愛命運好好玩？——宋代的占卜與算命熱潮盛況超乎你我想像
在現代，各類占卜、算命，甚至是宗教與靈性課程可說是門庭若市，最近在找資料時意外發現，原來臺灣有所謂的身心靈工會，新聞中指出目前在臺灣從事身心靈工作的人大約有四、五十萬人，這樣的盛況，不僅僅在現代有如此的情況，北宋知名的政治人物王安石，曾在其〈汴說〉中曾指出當時從事占卜與算命的人多以萬計：「在古代有設立專門卜筮的官員⋯⋯尊其學說的人，氾濫廣遠，至今是最多的，全國有登記在冊，且自以聞名的人大概有好幾萬，而在汴京更是不能與之並論的，在汴京有登記在冊的卜筮者，也大概是有好幾萬的人。」
古者卜筮有常官，⋯⋯宗其說者，澶漫四出，抵今為尤蕃，舉天下而籍之，以是自名者，蓋數萬不啻，而汴不與焉。舉汴而籍之，蓋亦以萬計。
在南宋吳自牧的《夢梁錄》卷十三〈夜市〉中也有描述宋代卜算的種類之繁盛與熱門之景況：
「大街更有夜市賣卦：蔣星堂、玉蓮相、花字青、霄三命、玉壺五星、草窗五星、沈南天五星、簡堂石鼓、野庵五星、泰來心、鑒三命。中瓦子浮鋪有西山神女賣卦，灌肺嶺曹德明易課。又有盤街賣卦人，如心鑒及甘羅沙、北運算元者。更有叫『時運來時，買莊田，取老婆』賣卦者。有在新街融和坊賣卦，名『桃花三月放』者。其餘橋道坊巷，亦有夜市撲賣果子糖等物，亦有賣卦人盤街叫賣，如頂盤擔架賣市食，至三更不絕。」
當時除了王公貴族與平民百姓甚愛從事卜算來解惑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外，其實連皇家本身也熱衷於此道。在宋人的筆記《續湘山野錄》中便曾記載過宋代開國皇帝趙匡胤於未登基前，曾被一位名為混沌的道士準確預言未來登基的時間，後來更是精確地言說了其壽命的時限。《鐵圍山叢談》也曾記載宋徽宗派直省官至大相國寺請人算命，結果算命的人跟直省官說這是天子的八字的軼事：
太上皇帝端邸時多徵兆，心獨自負。一日呼直省官者謂之曰：「汝於大相國寺遲其開寺，時持我命八字往，即詣卦肆，徧問以吉凶來。第言汝命，勿謂我也。」直省官如言，至歷就諸肆問禍福，大抵常談，盡不合。末見一人，窮悴藍縷，坐諸肆後。試訪，曰：「浙人陳彥也。」直省官笑之黽勉，又出年命以示彥。彥曰：「必非汝命，此天子命也。」直省官大駭，狼狽走歸，不敢泄。
在懷疑與信服之間的擺盪——宋人對於卜算的不同看法
雖說上述筆記小說內容並不一定全然真實，但卻也反映了在宋代從上到下，全國對於算命為之瘋狂的盛況。由於唐、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變動相當巨大的時間點，因此在歷史學界將這種變化以「變革」（transformation 或 transition）稱之。這變革在學術上的討論至今尚未完全底定，但基本上被認為與：人口增加、商業活動增加、初級工業的發展以及社會階層的流動變化等有關。
專研宋史的劉祥光在其著作《宋代日常生活中的卜算與鬼怪》便指出：
⋯⋯唐宋的各方面的變革中，宗教領域的發展鮮被提及。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不止一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在過去既有的印象裡（至少在歷史教科書之類的論述中），由於唐代是個佛道二教皆盛的朝代，相比之下，宋代在這方面顯得乏善可陳。 尤其宋代理學的興起，往往被視為對佛道二教回應的結果。研究宋代理學的著作極多，有形無形給人宋代宗教發展大不如前朝的印象。事實上，造成這種印象的真正原因是這方面的研究尚未出現，但自上個世紀八○年代以降已逐漸改變。
從這個觀點我們或許可以瞭解到，過往我們所知悉的宋代，並非僅僅是理學面相的宋代，而是同時也有宗教等面向的人文性質。雖然說中國的歷史，很大一部分本身是專屬於文人的歷史，這是由於文字史料都是基於文人士子所撰述的，因此我們所能理解的也大多是從文人的角度出發。不過簡而概要地去推究或想像另一個宋朝時人的生活樣貌，也許能提供我們另一個不同的視角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宋代文人對於占卜與算命可說是既懷疑且信服的，這當中更是與他們在這兩者之間擺盪，有的人終其一生反對，有的人則窮盡一生研究。反對的人，如程頤、程顥、王安石等人，研究的人如邵雍等人。
而在現今所存的各類史料中，我們可看見大量的宋代文人進行占卜、算命的紀錄，例如陸游在其《老學庵筆記》記載文人晁詠之於任職明州船廠時，每日天亮時都要「具衣冠焚香占一卦」。雖然說在文中，陸游並未說明為何晁詠之每天為何要進行占卦，但從現今的角度來看，與今日操作塔羅的「每日抽牌」之法，卻有幾分相似之處。劉克莊則是在〈除夕〉詩中記錄自身於歲末來年之際占卜明年的運勢：「更殘自算明年事，不就君平卦肆占」。
同樣的，也有文人抱持著反對的看法。由於宋代從事占卜與算命的人相當得多，且文人士子，甚至是當朝官員與皇帝等也都十分酷好此道，許多從事占卜與算命的術士紛紛成為當朝權貴所欲迎請的座上賓，王安石曾這麼描述當時術士們：「我曾觀察過這些在汴京的術士，擅長以奇異之說煽動人心，而他們的日常生活與吃穿，連王公貴族都比不上。詢問他們於外出或歸來時召喚或賞賜他們的人是誰，多是朝廷間的重要人物。在其居住的處所觀察往來的人物，可說是門庭若市、摩肩繼踵，才一天的時間，便已無法計算來訪的人數。」
予嘗視卜汴之術士，善挾奇而以動人者，大抵宮廬、服輿、食飲之華，封君不如也。其出也，或召焉，問之，某人也，朝貴人也；其歸也，或賜焉，問之，某人也，朝貴人也。坐其廬旁，歷其人之往來，肩相切，踵相籍，窮一朝暮，則已錯不可計。
面對這樣的情況，王安石不免憤慨地說：「我等研究、過往聖人的學說、方法，對外能為天子營造太平盛世，對內能齊正治家，卻從來沒有任何一位王公貴族拜訪如此勤勞。⋯⋯現今世道下，為何我等如此不被賞識？我因而寫此〈汴說〉規諫。」
吾儕治先聖人之言，而修其術，張之能為天子營太平，斂之猶足以示是身正家，顧未嘗有公卿徹官若是其即之勤也。⋯⋯今之世，子之術奚適而不遇哉？因以汴說諗之。
而當時的官員徐度，在其《却掃編》中也指出「所謂命術者類，不可信，其有合者，皆偶中也。」甚至連朱熹最得意的門生弟子蔡元定，其縱然精通風水等數術學說，最後因黨爭問題被貶謫至道州，當時的鄉人故而作詩嘲諷其竟不能預測自身的未來：「掘盡人家好丘隴，冤魂欲訴更無由。先生若有堯夫術，何不先言去道州。」
但不管怎樣，宋代比起中國其他歷史上的朝代來說，可說是全民都瘋算命的一個年代。各類的占卜與算命方式大量地發明，或從異國傳入，皆造就了現今我們生活中許多占卜與算命的方法。。
準與不準之間——從中思索占卜與算命對我們的意義
還記得以往學習子平之術時，向之請教的老師曾言：「這八字基本上能準確到七成，就已很不錯了。剩下的都是靠歷練與對話去推敲而得的。」而自己身為占卜師在過往替自己或他人占算的過程中，也時常會有不準的情況出現。很多時候的確會感到十分困惑，且也總是會深深思索這是否就是一種單純心理安慰的自欺欺人學說？又或者是心理學中的巴納姆效應（Barnum effect）與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呢？
當然談論占卜與算命是否是真有其事，還是純粹騙局的探論，至少從千百年前就已然開始爭論不休，在司馬遷的《史記》一書中，他於〈日者列傳〉便曾闡述普遍一般人的看法：「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誇嚴以得人情，虛高人祿命以說人志，擅言禍災以傷人心，矯言鬼神以盡人財，厚求拜謝以私於己。』」但他也表示：「吾聞古之聖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之中。⋯⋯從古以來，賢者避世，有居止舞澤者，有居民閒閉口不言，有隱居卜筮閒以全身者。」這兩種正反意見對於占卜算命之人的看法，或許就如同DNA般刻印，早已於中國傳統文人的血液之中，因此在後來的歷代文人之間，對於占卜與算命的看法各一。
不過我認為回歸到是否準確一事上，或許在看待的意義角度上，可參考沈括在《夢溪筆談》〈象數〉一章中談的看法：
今人不知所用，而膠於定法，故其術皆不驗。⋯⋯大凡物理有常有變，運氣所主者，常也；異夫所主者，皆變也。常則如本氣，變則無所不至，而各有所占⋯⋯隨其所變，疾厲應之，皆視當時當處之候，雖數里之間，但氣候不同，而所應全異，豈可膠於一定？⋯⋯其造微之妙，間不容髪，推此而求，自臻至理。
沈括認為，很多人常常被所學的法門困住，且不知變通，故在卜算的結果往往不應驗。他認為「一切世間的人物事理都是會有變化的」，因此在卜算的過程中也應當一同檢視當下的環境，若能由此推求，自然能得到最好的應驗。而除了「變」之外，沈括亦提出了「寂然不動」與「無心」的身心狀態亦是卜算得以占驗靈算的關鍵。
⋯⋯今之卜筮，皆用古書，工拙繫乎用之者，唯其寂然不動，乃能通天下之故。人未能至乎無心也，則憑物之無心者而言之，如灼龜璺瓦，皆取其無心，則不隨理而震，此近乎無心也。
⋯⋯呂才為卜宅、祿命、卜葬之說，皆以術為無驗，術之不可恃，信然。而不知彼皆寓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故一術二人用之，則所占各異。人之心本神，以其不能無累，而寓之以無心之物，而以吾之所以神者言之。此術之微，難可以俗人論也。
這「寂然不動」與「無心」的狀態，是否與卜算結果之準確有關，我想是可以再另外談論的面向。但若從占卜與算命的意義上來講，我想瞭解「變化」這一道理，是每一位占卜者與來占者都需先有的基礎概念。
身為占卜師的我，我也的確坦言，卜算這事的確會有不準確的時刻，這當中可能牽涉到占卜者與來占者當下的身心狀態，甚至也可能與其方法本身有一定的受限性有關。我一位朋友便曾說過：「人又不是神，更何況神也可能會出錯吧？同理占卜也是。」
然而人生就像一處汪洋，我們身舵自身，意欲航向未來，但茫然不可知的未來，有時候除了靠經驗、運氣與他人的指引之外，有時候一些事情是怎樣也難以抉擇的。而占卜與算命本身自然能提供我們一個參考的指引方向。不過是否要將這作為第一位的參考指標，亦或者是更加去理解「變化」本身於命運與未來中的無窮性，這或許是透過占卜與算命我們可以去知悉的意義。
你是否也喜歡占卜、算命呢？我相信未來都是掌握於自身手上的。那你呢？
未來這個專欄除了會從占卜與晶礦的角度切入神秘學外，也會更多以不同的面向去談論神秘學與人文之間的關係。我認為一般市面上的占卜或晶礦本身有著過多的誇張內容，當然我不否認神秘學之中必然會有許多難以用常理與經驗去解釋的玄秘內容。但我想，更多時候應當回歸到智性層面來看待神秘學，這將有助於我們以更寬闊的角度看見更為有趣的神秘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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