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之旅》:我們還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跨越這些傷痛?

2023/03/25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要如何點到主題,又能夠迴避掉不必要的痛苦描繪?在《鈴芽之旅》中使用蚯蚓代表所有災難的源頭,並加重奇幻冒險的成分,淡化寫實性,同時能讓非直接受災戶感受天搖地動與深植人心的恐怖。
災難沒必要被重現,因為災難一直在心中。
曾經受災、與親人分離的遺族,他們需要再親眼見證一次,才能理解鈴芽的糾結和痛苦嗎?不需要。完全不必要再播送海嘯、救災、哭著分別的畫面,因此電影裡一次都沒有重演,只有鈴芽盡力想要阻止災厄的決心與情感的抒發,這也是我認為新海誠最溫柔的地方。
※ 以下為新海誠腦粉重刷數次的我流感想,劇透慎入 ※

為了不失去,只能向前走

經歷災難的創傷有多深、又要花多久治癒,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能體會,旁人無法做出任何評斷與指教。
日本 311 東北大地震十二年後,當年尚稚幼的災後遺族紛紛長大,升上高二的鈴芽看起來陽光健康,有著感情不錯的阿姨,「就和普通人一模一樣」,甚至面對來勢洶洶的未知災厄,也卯足全力應對,如同「すずめ」(鈴芽)和「すすめ」(前進吧)不知有意設計還無意的諧音--前進吧、前進吧--義無反顧地展開一場公路旅行。
但隨著後門不斷敞開,災難降臨的壓力越來越迫在眉睫,在鈴芽笑容剝落的背後,我們才瞥見了那道從未被治癒的傷口。
地震帶來的顫慄深植在她的靈魂中,知道自己釋放的要石即將造成災難,她不得不踏上這個比自己生活更重要的旅程,在途中逐漸發現,自己好像也能夠拯救他人,逐漸明亮的眼神中,萌生出一種使命感:「我一定能阻止災厄發生!」
鈴芽義無反顧幫助草太、甚至想前往常世拯救草太的行動,很容易被理解成為為愛沖昏頭,然而她在整趟旅程表現出勇往直前的無畏之心,實質上驅動她的又豈有無畏?
嘴上說著「不怕死」,並非指她什麼都不怕--
見證過災難的慘痛,所以害怕災難再次重演。
經歷過被留下的悲傷,才不願再度失去。
當東京被全形的蚯蚓所籠罩,大臣提醒「會有很多人死去喔」、「會不斷重複喔」成為壓垮鈴芽的最後一根稻草,不得不將草太當成要石釘入,但隨即馬上又決定要救草太。其實那時鈴芽也深知,如果趕跑了大臣,把草太救回來後,又該怎麼封印住蚯蚓呢?答案是她自己。在出發拯救草太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覺悟。
鈴芽想拯救的不光只有草太,而是所有人,今天不論阿姨、朋友在她眼前成為要石,她都會想以自身替代。
生與死不過是運氣罷了。
鈴芽自幼就感覺到生命的渺小,死亡隨時都可能降臨,然而,她不是不害怕摔落摩天輪或受到蚯蚓波及,被留下,遠比死亡本身更令她難以承受。
我害怕的是沒有草太先生的世界
--更害怕的,是自己被留下。

廢墟是生存的證明

人心不再聚集的地方就可能出現災厄,也有人解釋成:人類殘留的廢墟導致上天的憤怒,因此草太要平息這股怨念,把土地還給上天。
かけまくもかしこき日不見(ひみず)の神よ
遠つ御祖の産土よ
久しく拝領つかまつったこの山河
かしこみかしこみ 謹んでお返し申す!

誠惶誠恐呼喚日不見神,先祖之產土神。領受已久之山河,誠惶誠恐,謹此奉還於爾。
這段草太關門的台詞,台灣翻譯帶了點對天地的畏懼感,也給我一種莫名的強硬口氣,但日文原文念起來感覺更柔軟、更尊敬、也更像是禱告。如果要做區分的話,台灣翻譯就像是「咒語」(封印感更強烈),日文原文則像是「祈禱詞」(祈求神明的力量幫助阻止災難)。
從鈴芽能夠代替草太、也只需簡單念出「奉還於爾」這點來判斷,這段咒語不是必要的。關門時另一個更重要的條件,就是回想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意念,但上學的招呼、遊樂園的歡呼、早晨出門時的告別,對於封印災厄又有什麼幫助呢?
荒廢的溫泉街
廢墟容易成為後門,就像是陰暗之處容易滋生鬼怪,用咒語來封印災厄,其實也沒脫離設定。但是,若只專注在斷垣殘壁,很容易就會忘記,這些廢墟曾經也乘載著人們的喜怒哀樂,是人們曾經存在的證明。就像鈴芽一路上遇到的千草、瑠美,總會望向廢墟、面露懷念,那一刻,他們眼中的寂寥廢墟,彷彿被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明。
在最後一道門中,面對即將脫逃的蚯蚓,人類的力量在天地與災難面前猶如螳臂擋車,這次沒有門鎖了,草太只能再次向神明祈禱:
我知道生命短暫,死亡可能隨時會來臨,即使如此,再一年、再一天,就算只是再一小時也好,我們都想要活下去!
真正關上門的,並不是強大的咒語或關門師的特殊能力,而是強大的人心,因為活著、因為想要與他人共度明日--一個個意念的凝聚讓草太、鈴芽和無數人的願望能夠上達天聽。

鈴芽的門鎖

《鈴芽之旅》的日文原名為《すずめの戸締まり》(直翻:鈴芽的門鎖),據說台灣的四字翻譯是為了延續《你的名字。》和《天氣之子》的四字傳統。普遍觀察下來,大部分人都很滿意「門鎖」改動為「旅程」的翻譯,更貼切這場「拾回記憶與療傷之旅」,也具有「告別過往,邁向下一段人生」的雙重涵義。
這個故事的確是自我救贖之旅,但更觸動我的是「門」與「門鎖」背後的深意。
鎖上自己的家門、打開單車的鎖,扭轉鑰匙清脆的聲音在劇中頻繁出現,多到有點刻意,直到鈴芽帶著草太從最後一扇門走出,鎖上門並道出「我出門了」的剎那,才讓人恍然大悟:
《鈴芽的門鎖》既代表關住災厄的門鎖、也代表封閉過去的心鎖。當鈴芽與過去的自己和解時,這扇門後不再只有駭人的、悲傷不堪的事物,而是終於將回憶好好收藏後,走向新的一天。

只有自己能夠拯救自己

以綠色為底的視覺海報,在上映前讓人以為是爸爸媽媽牽著小孩回家的場景;故事中,鈴芽也一直認為在常世中見到的是媽媽。直至結尾才明白,這不是靠與逝去之人靈魂相遇而得到救贖的故事,真實的世界中,只有自己能夠拯救自己。
在許多類似主題的電影中,我們能看見因為親情支持而不再糾結過往的故事類型、因為和陌生人偶遇後而轉念的故事類型,有一個問題卻時常被忽略--
我們真的有好好跟自己和解了嗎?
沒有與親人大吵大鬧後哭泣和解、沒有英雄式的開導與拯救,新海誠讓鈴芽在旅途中慢慢摸索自己療傷的方式。縱使這趟旅程有草太、阿姨和偶遇結緣的人一路陪伴,但最後仍需要鈴芽意識到自己的害怕與寂寞。《鈴芽之旅》不只是鈴芽面對自我的旅程,也是新海誠給予曾經受創的觀影者一個療傷慰藉的時機。
廢墟的背後,是曾經存在的證明;悲傷的背後,是曾經共度的美好。唯有當鈴芽隨著旅途慢慢想起與媽媽的回憶,才有面對過去的力量。那些無可取代的記憶不像建築會腐朽凋零,而是一直藏於記憶深處,在迷失方向時支撐著自己走下去,就如歌詞所唱:
思い出せない 大切な記憶
言葉にならない ここにある想い
もしかしたら もしかしたら
それだけでこの心はできてる

無法想起的 重要回憶
無法化為言語 存在於此的思念
說不定 說不定
這顆心僅僅是由這些所組成
鈴芽記憶中的媽媽
重要的東西,我早就已經得到了。
常世中的鈴芽將椅子交給了過去的小鈴芽,椅子雖然是媽媽唯一的遺物,但重要的絕非是椅子本身,媽媽的語氣、笑容、溫暖的手,以及最重要的,是寄託在舊物之上的思念。
小鈴芽再也見不到媽媽,但她可以等待,未來的某一天,成長到某個年歲的自己,終於能夠回頭擁抱這段過去,並告訴自己:
妳的明天一定會更美好。
一定會的。
或許每個人都經歷過一段失去,也都有一部分的自己被遺留在了過去,即使和解後,可能還是得背負著傷痛,但身邊不會只有自己孤獨前行,在未來的路上,也會與許許多多人相互扶持。

門究竟通往哪裡?

《鈴芽之旅》主視覺海報
主視覺海報上的標語寫著短短一行「行ってきます」(我出門了;台譯「我出發了」),昭示即將開展的驚奇旅程。上映前看見這身穿制服的少女,站在一道門前的畫面時,內心也有諸多猜測。
「這扇門是不是多啦 A 夢的任意門?可以通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嗎?還是像霍爾的城堡中那扇可以定位特定場所的門呢?」
結果門,通往的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
人們每天進出家門已成習慣,卻很少意識到回家不是理所當然,又有多少人說出「我出門了」後,再也沒有回來了?對鈴芽來說,能夠像平常一樣迎接媽媽,並道一聲「歡迎回來」都已成奢望。
新海誠以前的作品時常收尾在人與人不可抗力的分離,《星之聲》和《秒速五公分》的距離、《言葉之庭》的年齡、《追逐繁星的孩子》的生死,好像人們無論怎麼掙扎、怎麼不願,那些珍貴的緣分,往往敵不過世界巨大的洪流而沖刷破碎。
新海誠總帶點遺憾的結局,從《你的名字。》和《天氣之子》逐漸產生轉變,先是瀧改變過去錯失的時光、帆高選擇與陽菜一起活在這個世界、而鈴芽--望向了未來。
未來難以預測,可能某一天,習以為常的生活會被打破,或者,在某個時刻忽然想起原以為會永遠在一起的人,而感到一絲寂寞。即使如此,可能某一天,人生又會展開意想不到的經歷、締結新的緣分。
那些珍貴的事物,全都濃縮在一段單純的問候中:
行ってきます
行ってらっしゃい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ただいま
お帰りなさい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結語

看待災難的視角

觀影前就略有耳聞《鈴芽之旅》是以 311 東日本大地震為構想的故事,有點擔心這種敏感主題會帶來負面批評(雖然從來未停止過就是了)。
說到災難片,會讓人直覺想到大規模破壞、傷亡哭喊的受難場面,但《鈴芽之旅》的重點不在於災難場面多麼驚悚、動用多少 3D 技術、還原得多逼真;這部電影所要訴說的對象,也絕非那些想要體驗刺激感或了解事發經過的觀眾。
新海誠在受訪時提到自己很擔心作出這部電影會傷害到他人,但選擇這個主題的那一刻,就註定無法盡善盡美。
「誰も傷つけないような映画づくりでは、誰の心も動かせない」(如果用『不傷害到任何人』的想法來製作電影的話,那麼誰的心也無法打動。)

比票房更重要的事物

即使電影票房一部比一部亮眼,這些故事在我心中仍然很「小眾」。所謂的小眾不代表觀影者很少,小眾代表的是只有經歷過特定生命經驗的人才能沉浸在故事中,被喚起強烈的共鳴感。
除了《你的名字》商業性比較高之外,其他部影片離淺白易懂、闔家觀賞差得遠了,新海誠也在《天氣之子》小說後記坦承自己並沒有要做大眾型的電影。他給出的答案不會討好所有人,每一個觀影者都可能化為主角、配角或任何一個認同或嗤之以鼻的旁觀角色,藉他們的雙眼與聲音,表達自己看待一個事件的想法。我覺得這也是新海誠作品不講求正確性、必要性的魅力。
(就像我從第一次接觸新海誠的作品已經十五年了,每一部都有看過,但也不是每一部都能產生共鳴。)
外界評價不論過譽也好、神作也好,都是每個人面對一部作品的真實感觸,新海誠電影的價值不單純取決於劇情好不好看,我覺得一部作品若可以讓你感覺到:把平常不會有人注意的、你卻能窺見微察的一點一滴訴說出來,這部作品與你的人生、靈魂如此共鳴,也就不再需要探究外在的毀譽。
至少有一部作品,能說出某一群人的心聲。
就如他故事中的角色們,即使做出了非主流的選擇,仍然聲嘶力竭將自己的聲音傳達出來,新海誠的溫柔,就在於此。
愚かさでいい 醜さでいい
正しさのその先で 君と生きてきたい
實在是太喜歡《鈴芽之旅》,所以還有準備一篇細節觀察筆記,大多是從這篇心得草稿中去除掉的多餘部分,但既然都寫下來了(字數還不少),也紀錄一下自己在這個階段所看見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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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好電影好動畫不缺我一個分享,但還是會手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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