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之旅：創傷與女性個體化之旅

要跟大家分享一部非常感動人心的動畫電影，是新海誠最新作品《鈴芽之旅》。這是新海誠用來安慰因為地震造成傷痛的人們，電影裡面有著非常暖心療癒的情節，對於那些喪失至親摯愛的家屬們，帶來理解與安慰。

但其實不只是地震受災戶，整部電影最重要的主題是「創傷」，女主角的旅程就是一趟修復創傷之旅，除此之外，從榮格心理學來看，這也是一段個體化之旅。

高中少女鈴芽是故事的女主角，她幼時喪母，媽媽是311海嘯受難者，由阿姨撫養長大，但喪母之痛一直在她心裡縈繞不絕，她時常做著一個夢，在一個有著很美的星空和與草原的地方，過世的媽媽交給她一把椅子，這椅子是媽媽親手製作，送給鈴芽的生日禮物。

某一天她遇到了從外地來的大學生草太，草太想找一扇門，鈴芽指引他到廢墟後，自己也在廢墟裡陰錯陽差開啟了「後門」。根據故事設定，草太的職業是「關門師」，門是用來阻止象徵地震的「蚯蚓」跑出來作亂，新海誠把蚯蚓當成是日本地震的原因，而蚯蚓用「要石」鎮壓住，鈴芽不小心移動了要石，造成蚯蚓跑出門外，而草太趕緊跑來關門，才沒有引發可怕的地震。

蚯蚓原本是草太才能看見的，但鈴芽意外發現自己也看得見蚯蚓的能量，最後她選擇幫助草太一起關門，被鈴芽釋放的要石化成一隻小白貓，小白貓具有神力，因為很喜歡鈴芽，就把草太變成椅子，嚴格來說應該是把草太的靈魂附在鈴芽媽媽留給她的小椅子上，草太就用椅子的形體跟鈴芽一起踏上這趟「關門之旅」。

他們一起找尋其他蚯蚓可能偷跑出來的後門，這些後門現身的地點，一路從九州追尋到岩手縣，剛好和日本曾發生重大地震的城市吻合。

在東京的時候，草太變成了要石，鈴芽不得不把他插入蚯蚓之中，化解地震災難，但也因此失去了草太和椅子。草太去到了死人會去的地方叫做「常世」，而鈴芽透過草太的爺爺得知，人一生只能穿越一道通往常世的門，鈴芽之所以能看見蚯蚓，是因為幼時曾經誤入常世過，原來她常常夢到的美麗星空草原就是常世，她是真的去過。草太的爺爺告訴她，如果想去常世，只能透過當初你不小心開啟的那扇門，而鈴芽想起那扇門在自己的故鄉岩手縣，因此決定回到岩手縣去找那扇門，她想去常世救草太。

我在看電影的時候就發現整個故事很像一場夢，我不是說整部電影是鈴芽的一場夢境，而是指這個故事本身就是關於深入潛意識，去修復內在創傷的隱喻，以下我會從象徵意義上來做解析。

故事設定鈴芽是單親家庭，跟著媽媽生活，這是一個沒有爸爸的故事，爸爸的缺席也暗示鈴芽內在陽性能量的缺失，這點從鈴芽整個冒險旅程，出手幫助她的都是女性居多可以看出。

而母親是鈴芽小時候唯一的依靠，但最終因為311地震讓母親也消失了，鈴芽成了孤兒，後來是由環阿姨將她撫養長大，環阿姨成為了養母(另一個母親的象徵)，而鈴芽一開始離家出走又掛環阿姨電話，暗示她想掙脫的陰性特質。女性個體化之路，大多從想擺脫陰性特質出發，而遇見草太則暗示鈴芽追隨著陽性特質。

鈴芽是騎著腳踏車在下坡的路上遇見草太的，下坡意味著主角從意識層面開始下探到潛意識，在夢境裡往下通常有深入潛意識的暗示，鈴芽看見草太的第一句話是「好美」，並且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

草太象徵著鈴芽內在完美的陽性面，也就是阿尼瑪斯(Animus)，雖然電影結尾有說明為什麼鈴芽覺得草太很熟悉，但從榮格心理學的角度來看，草太就是鈴芽潛意識裡的心靈自象，我們每個人潛意識裡都有另一個異性的心靈自象，男人的心靈自象是女性，女人的心靈自象則是男性，每個人都具有陰陽兩性的力量，能整合才得以完整，若草太源自於鈴芽潛意識裡的投射，因此對草太感到「熟悉」是很自然的，畢竟草太來自鈴芽的潛意識，是鈴芽內在一部分的自己，而鈴芽跟著代表陽性面的草太一起踏上旅程，象徵著從殘缺走向完整的過程。

草太與鈴芽很不同，草太有著強烈的目標與求生意志，從草太和鈴芽的房間看得出來，鈴芽的房間很凌亂，草太第一次進去她房間還順手幫他整理了，房間的凌亂也象徵著鈴芽心靈的混亂，草太的房間則是很整齊，看得出他對於教師的目標準備已久。草太很積極地生活著，鈴芽則是茫然度日。

鈴芽的喪親之痛，導致她的時間停滯在創傷發生的那一天，這是創傷者症候群，他們的心靈沒有跟著身體一起長大，彷彿生命就此停滯，生活上的凌亂與茫然，時常帶有魂不附體的飄蕩感，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因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下來，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最親愛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又為什麼活著呢？

電影三度暗示鈴芽沒有生存動力，第一次是幫草太一起關門的時候，草太問他不怕死嗎？她秒回不怕。第二次是草太的爺爺也問過她難道不怕死嗎？她說她不怕，她更害怕沒有草太的世界，失去摯愛的痛她不想再經歷一次，好不容易與心靈自象相遇，她不想要再次失去，人的內心若失去了陰陽整合的力量，就沒辦法活得完整，因此她說她不能活在沒有草太的世界，草太是她內心另一半的陽性力量。第三次是白貓問她你放出草太，就沒有要石可以鎮壓蚯蚓，會死很多人，鈴芽秒回：「我來當要石」。三次都是堅決赴死的心，也許是生無可戀，也許是受夠了孤獨，鈴芽的內心不知為何而活，卻可以勇敢赴死。

草太想要當教師，鈴芽想當護理師，教師象徵成長，護理師暗示療癒，點出了這段旅程的目的：成長與療癒。

我一直很在意為什麼草太不能以「人形」參與這趟鈴芽之旅呢？為什麼白貓非得把草太變成附身在椅子上，用椅子的形體行動呢？

先談椅子的象徵吧，表面上椅子是母親的遺物，實際是鈴芽潛意識裡的創傷，象徵著「失去」，草太是鈴芽潛意識中從小缺乏的陽性力量，也是她認為自己「不具有」的力量，兩者的共同點是「遺失的部份」，因此草太與椅子結合了，椅子也很巧妙地遺失了一個腳，鈴芽其實是帶著心靈失落的部份一起踏上旅程。

而這也說明了為何鈴芽願意犧牲自己去救草太，因為她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了，她必須要把「失落的重要部份」找回來。

根據電影說法，蚯蚓是無意識形成的能量，暗示潛意識裡的情結，情結是人經歷創傷後，從心靈自性中分離出去的，這些情結也包含了陰影，如果沒有處理好，情結會隨時跑出來控制吞噬自我。

蚯蚓是無法被殺死的，因為蚯蚓的特性就是你斬斷牠，牠還會再長回來，蚯蚓是翻土的動物，平時我們沒有注意到牠，在牠翻攪的時候卻會粉碎地基。蚯蚓會再生，所以無法殺死牠，只能安置在常世並且被鎮守著。

後門，是我們未能察覺之處，暗喻意識無法察覺的潛意識。

電影裡第一個出現的門，在九州的廢墟之中，那個廢墟是圓形的，正中央有扇四方形的門，並且地面積水，水暗示潛意識，也象徵鈴芽來到了心靈中心，而門是一道界線，阻隔了各種創傷情結，蚯蚓就是陰影，蚯蚓出沒的地方，暗示鈴芽的創傷所在。

九州的廢墟是鈴芽選擇和草太合作的地方，那個廢墟是一所學校，學校與教師一樣象徵成長，學校也暗喻鈴芽在創傷之後，心靈停止成長，而鈴芽選擇與內在的陽性力量合作，暗示她渴望成長。

遊樂園代表快樂與童真，鈴芽在311之後的日記全部都塗黑，在遊樂園出現後門，代表她的人生從那時起已不再快樂。

東京的後門出現在隧道口，隧道是連結A通往B的過程，但是與橋不一樣的意義在於，隧道伴隨著幽閉與恐懼，是一種被擠壓的感覺。蚯蚓出現在隧道，這是鈴芽內心創傷之處，代表她的人生並沒有往下一階段走，她一直過不去，一直被困在找不到媽媽的那一天。

在《黑暗榮耀》中，文同珢的第一幕，就是穿過隧道回到世明市，《她和她的她》中，林晨曦也是走入黑暗的隧道跟過去和解。

隧道象徵著內心幽閉的痛苦，擠壓著當事人，而東京的電車隧道是蚯蚓現身之處，代表鈴芽內在最幽暗的創傷。在東京鈴芽為了追草太，好幾次穿越馬路差點被撞死她也不在乎，看著草太一躍而下，她也奮不顧身跳下，我看到這一幕倒抽一口氣，想說她不要命了嗎？也許人在面對過去創傷時，真的會痛苦到想死。

關門是為了阻止情結跑出來控制意識，有時候我們沒有安頓好潛意識的情結，他可能隨時會被觸發，最後吞噬自我，很多時候我們的情緒其實是被情結主導而不自知，我們以為是自己在操控著，但其實自我已經被情結左右了。情結有很多種，陰影是其中一種。

電影設定關門的方式是要「連結過去在這裡的回憶」，很明顯要鈴芽感受與重現過往，情結是從心靈切割出去，從原本完整的心被切斷成一塊塊，但療癒情結的方式卻是要「連結」。

在榮格心理學中，追求完整之路的終極目標，就是要把潛意識切割出去的情結認同回來，重新變成完整的一顆心，這與電影的角度是一致的。

人唯有連結過去的記憶，感受過往的情感，門的鑰匙孔才會出現，鑰匙孔代表著「控制門」，當你連結了潛意識的創傷，感受創傷前的愛與美好，而不只是經歷了痛，那麼就能獲得控制情結的方法。「奉還於爾」奉還的是愛與美好，蚯蚓來自心靈荒廢之處，情結是被分割在心靈之外飄蕩的廢墟，平時被壓抑忽視之地，唯有奉還愛與關懷，那些傷痕才能得以安頓。

為什麼要石要有兩個？如同鈴芽必須與草太合作，黑貓與白貓也需要一起合作，陰陽必須整合才能完整。白貓象徵搗蛋鬼的原型，代表生命的意外，搗蛋鬼淘氣又亦正亦邪，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北歐神話裡的洛基，愛惡作劇又玩笑開過頭，白貓就是這種原型象徵，雖然做了很多讓鈴芽和草太生氣的事情，卻也是推動主角踏上個體化之旅的重要推手，你甚至可以說是白貓這個搗蛋鬼引導鈴芽走向完整的，畢竟他們一路追著白貓往前走。

黑貓與白貓是兩個鎮守蚯蚓的要石，白貓性格較任性躁動，黑貓個性比較成熟穩重，他們的身形和個性很像一對母子，黑貓的母親象徵來自於他誘發了環阿姨的黑暗母親那一面，且最後黑貓叼著白貓的後頸，又幫牠舔毛，像極了母貓與幼貓。

環阿姨收養了鈴芽，成了鈴芽法律與實質意義上的母親(監護人)，她的愛與受害都是真的，如電影所說，收養鈴芽導致她終生未婚，某部分她的人生跟鈴芽綁在一起，如同失去了自由一樣，這是許多母親曾有過的心情，但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更多時候是母女間的愛。

鈴芽從原本一直很想逃離環阿姨，一直嫌棄她礙事，記得當環阿姨終於在東京遇到鈴芽時，鈴芽寧可跳上芹澤先生的車，拋下阿姨自己前往岩手縣，再次暗示鈴芽過度依賴陽性法則，草太與芹澤都是鈴芽主動的選擇，雖然一路上也遇到千果和瑠美，但這些陰性象徵都是主動出手幫助鈴芽，並非鈴芽自己追尋的。

鈴芽在這段旅程中，從原本要逃離的母親原型，想切割的陰性法則，但是經過千果與琉美的幫助後，她開始感受到心靈內的陰性力量，到最後與環阿姨道歉和解，環阿姨從原本要把鈴芽帶回家，變成幫助她一起前往岩手縣找草太，兩人的和解可視為鈴芽重新認同回陰性力量，這也是為什麼和解後芹澤先生就必須離開這段旅程了，因為鈴芽不再過度認同與依賴陽性法則。

當初草太的離去讓鈴芽感到慌張，抓住芹澤先生繼續上路，鈴芽穿著草太的衣服和鞋子出發，她太害怕失去陽性力量了，她的身邊就充斥著陰性，以電影出現過的角色來看，從母親、環阿姨、同學到路上遇見的貴人，全部都是女性，而讓鈴芽奮不顧身去追尋的卻是陽性面向，她一直跟隨著草太。

草太的陽性面向是鈴芽緊抓不放的部份，草太說什麼她都信，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代表女性在父性、陽性社會下的模式，鈴芽某部分想成為像草太一樣的人，即使草太消失了，她仍舊穿著草太的衣服和鞋子繼續上路。

在追求個體化之路時，整合內在的陰陽面向是重要的，但也要避免掉入過度認同心靈自象的陷阱中。女性個體化之路的起點，經常是從鄙摒棄陰性面向開始，從追求陽性法則，到最後認同回陰性法則，當鈴芽不再視環阿姨為阻礙，才有可能超越二元對立趨向完整。

因此穿著草太衣服的鈴芽與環阿姨，黑貓與白猫一起在腳踏車上，至此鈴芽的心靈逐漸成熟。

常世象徵著潛意識中的自性，如夢似幻且有神性。

鈴芽讓草太恢復人形後，原本赴死的決心，被草太強烈的生存意志給敲醒了，草太激起了鈴芽的生存意志，兩人攜手合作，用黑貓白貓化成的要石將蚯蚓封印，暗示心靈完整後，情結便能好好安置。

在離開前，鈴芽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她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夢裡面的媽媽，其實是未來長大後的自己。看到這裡我也爆哭，鈴芽成為了安慰自己的母親。從原本的孤兒，找不到陰性和陽性典範的她，經過個體化之路後，她成為了自己的母親，她有能力照顧好自己，撫慰內在那個受傷的小孩，告訴她你的明天會過得很好，請不用擔心，因為我就是鈴芽的明天，鈴芽最終獨立而完整了。

鈴芽回到現世後，在關上門的那一刻，她發現原來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具備所有重要的東西了。

這段話很有意思，在小時候創傷的那刻，她在常世遇見未來的自己，遇見經歷個體化後完整的自己，未來的鈴芽將媽媽的椅子送給小鈴芽，作為未來帶領她踏上旅程的鑰匙，這是一段從殘缺走向完整的的旅程，所有逝去的，終將歸來。

喪親之痛錐心刺骨，那是內心破掉的洞，荒廢的缺口，面對親人的離開，有人的生命就此停住，無法往前走。

新海誠透過鈴芽之旅，想安慰那些經歷創傷的人，我們要做的不是切割，而是連結，不是除去內心的傷痛，而是好好安置與共存。

連結的方法是基於對生命的愛，對土地的愛，讓愛奉還於傷口。

你有能力成為自己母親，去療癒照顧你內在那個受傷不安的自己，你的明天會好好的，請好好的活著，替那些逝者感受這個世界，用這個世界的愛，奉還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