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翻閱、解讀撿擇的《莊子》文本段落,讓我更能體會莊子怎麼界定這個世界(雖然那個古老的世界沒有ChatGPT,但他們有神諭,有自我呢喃的占卜巫師),他為什麼要運用重言、寓言和卮言,以及他對人與物關係的拿捏是如何充滿不定性和個殊性。若以明益老師對讀書所下的定義:「一本讀完後沒有(自己)摘要的書不算真正的讀過」(老師未必是這麼說,我只是用自己的話語重新詮釋),那麼我唯一真正讀過的書就是《莊子》。我是真正謄抄過文本的,而且仍持續謄抄著,在細碎的時間縫隙裡--內七篇,還有〈馬蹄〉、〈駢拇〉。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文本究竟想指明什麼,以及後來閱讀《莊子》的人究竟想透過文本述說什麼。
越是碰觸《莊子》,越像從邊緣逐漸走向核心的旅行者,彷彿窺見核心的光亮、燦爛、純粹,但也明白所謂的純粹是一種銷融歷程雜質,由多元而一,卻又保有多元存在性的混沌。那是一種向外發展,卻又不斷回歸的歷程,回歸是為了充實原有的純粹。猶如老子說的:「大曰遠,遠曰逝,逝曰反。」回返的動力並非基於悔悟、懺罪,而是自主的歸返,將我所吸納的知、聞、觸、味進行檢別和消化,豐實我這一個主體。
每個人都有選擇、建構自我哲學的能力,只是我們太習慣將選擇的權力交付給道德規範、外在價值標準或者我們的父母師長,甚至一切可能剝奪我們獨自思考的科技母體(就像有的人用複製貼上來寫報告和論文,未來也會有更多人使用ChatGPT來代替自我思考、自我創作這件事,而讓工具宰制自己,就像放任手機主宰自己一樣),可是那僅僅是人惰性--或尼采說的奴性--作祟的結果。這樣的委寄於外在的他者或人或物,就像寧肯化為影子委寄於人,讓自己每一步都受到他人、他物的行動所操縱。委寄於人、於物、於價值觀或道德規範是「輕鬆容易」的,可是也剝奪我們思考、行動的內在動能。摸索、實作、思考、實踐,唯有反覆運用、鍛鍊身心,使之不斷挑戰極限、邊界,並不停超越以達到更上一層的統合,才能擁有看見更多面向、精微變化的眼睛。
《金剛經》中,佛說:「須菩提,我有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乎?」所有的真實的眼光,唯有放下、忘懷才能真正擁有。莊子也問我們,身心百骸,我們究竟與誰最親近?又能掌控誰?難道不是吾喪我之後,我們才真正擁有我自己嗎?
曾子說:「任重而道遠,死而後已。」無論我們的有什麼夢想,有什麼功過損益,評價也要在蓋棺後才能論斷。死了之後呢?難道不是回歸天地,放下重責大任,做一個快樂的骷髏?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別忘了莊子說的鯤與大鵬,他的飛翔是一件艱困的啟程,而他所飽受的流言蜚語攻擊、挫折傷害,也絕對不是我們所想的那麼簡單。
吳明益說:「人生沒有輕鬆畢業這種事。」雖然我很想。
因此,我們想成為怎樣的人?只是為了求一份工作餬口?還是充滿夢想卻貧困潦倒?像個奴隸一般追逐著他人給我們的標準與期望?還是我們能重新定義「自己」,然後一如菩薩發願般竭盡心力貫徹我想成為的那種模樣?沒有人能重複他人成功的路,因為成功走出那條路的僅止那一人,想要走出自己成功的路,就得像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一樣親身砍伐荊棘。
莊子也是如此。他讀遍百家學說,卻仍然選擇一條最艱難的路--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自己的思想,而非步趨他人。所以,鍛鍊自己、傾聽自己,最重要的是,要承荷自己,並且微笑迎接所有苦行難行。
這世間怎麼會有公平呢?當我們憤慨於他人對自身的不公,或者同樣領一份薪水卻勞逸不均時,我們往往是站在自己的立場與角度用情緒化,尤其是負面心態看待一件事。但每一件看似不公的事背後必然隱含某種公平,例如我能從勞動中獲得經驗、鍛鍊,即使後來我選擇拒絕這種不公,我也能選擇自由離去而非委曲仰賴於人。因此,若有尖銳的角,那我就該磨平他;有怨懟憤慨,就該紓解化去。每一種公平或不公都是身不由己的時勢,一如我無法選擇風要從東方吹來或西方吹來,但我可以選擇迎接它帶來的冷熱,然後恬淡處之。這正是莊子所說的:「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讀《莊子》,就像走入一座思想的深山,同時也在自己的心靈沃土,耕耘出一片可以期待豐收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