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孤獨,可能是大多數人一生中,最常感受到的情緒與處境,也可能是最受到誤解的存在姿態。是的,孤獨是一種姿勢,一種態度,有時候我們極度厭惡,千方百計想要脫離這樣的窘境;有時,則渴望能撥開喧囂的人潮,沉浸到孤獨的海洋深處。
我們每個人都是生來孤獨,也必須孤獨離開世間,但這並不悲涼或傷感,只是一種姿態,就像一個靈魂只合降生一個軀殼。對莊子來說,孤獨其實是人體現道的姿態。大道是唯一的、渾融的、整全的,而人也該是唯一的、完整的,不宜為了追求外在的物事,或拿他人的標準來割裂自我,將自己弄得千瘡百孔,人不像人。〈應帝王〉以不像人的「渾沌」象徵大道,亦是我們的比擬、喻象,當別人出於善意──「善意」何嘗不是不曾站在對方立場想過的自我主張呢──試圖運用各種方法,將我們變成一個理想的、完美的人時,恰恰是加速真實之我的死亡。
所以,無論《莊子》一書的次第安排,是出於莊子,或是成於後人之手,將〈逍遙遊〉放在開頭,將鯤鵬故事置於篇首,是極為貼切的事。怎麼說呢?因為讀《莊子》一書,確實就像場旅程,是從已知到未知,透過莊子的視角去發現這世界原來並非盡如我們所想、所知,而我們以為的常識,也時常在莊子精彩的辯詰與故事裡被顛覆;而在體會、吸納莊子的智慧之後,我們也會忽然醒悟,原來自己能站在不同的角度、高度去觀照他人、世界;更能自在地轉換心境,即使遭遇挫折,面對種種的現實限制、束縛,也能放得下、看得開。當然,正如莊子這個人是個謎團,他說的故事也滿是難以理解、破譯的符碼。像鯤、鵬、天池究竟象徵什麼,一直是歷代說《莊子》、解《莊子》的人爭論不休的問題。但就像莊子所說的「道術將為天下裂」一樣,似乎每個說法都言之成理,卻又彷彿只觸及某個面向。然而,若爬梳這篇故事,亦能夠抽繹出關鍵的結構和要素,就是「從此到彼」的動機、歷程與方法。
從此到彼,是時間,也是空間的流動移往,是萬事萬物發展時的常見現象。所以有人認為這是在說大道生化萬物的過程,也有人以為是修道成聖的次序,又有人說是在暗指人生成長的經過。這些說法都沒有錯,寓言故事本來就如同八寶玲瓏,從每一面看都能看見一個天地。
不過,這個故事,既然收在〈逍遙遊〉,就表示它也在探討「真實的自由」,以及如何達成這個主旨。
那麼,「自由」是離開原鄉,展翅飛升到更高的境界,抵達更美好的地方,或成就更宏大的目標嗎?為了擁有自由,我們又需要面對什麼、付出什麼呢?做自己跟自由,是同一件事嗎?
二
鯤鵬故事,像極了一齣舞臺劇,有許多場景、視角的切換,其中則有時間、空間流動變化的痕跡。
序幕。幕升起,地點是一片漆黑酷寒的極北汪洋。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海有一條魚,牠的名字叫做「鯤」。鯤龐大的身軀,不知道到底有幾千里廣啊!有一天,鯤變化形軀,變成了鳥,就叫牠「鵬」吧!鵬的背,也不知道有幾千里寬啊!鵬奮力振翅高飛,牠的羽翼就像垂覆在天空上的雲層。這隻鵬鳥,將憑藉著海上的大風遷徙到南海。南海,就是天然的大池。
《莊子》的開篇故事,場景很恢弘,連用數個「不知」來模糊想像的疆界,正因為我們的感官,無法觸及深潛於水底的鯤的形軀邊界,因而也無法度量鵬的形軀有多長、多寬。而鯤與鵬既是大道的隱喻,也是聖賢的化身,更是我們每一個潛藏隱伏、難以度量的可能性。
而「化」,隱含了理解莊子哲學觀的鎖鑰,也就是萬物都是天地元氣所化,僅是形體有別,本質並無差別;而天地元氣的性質就是流變、不定,因此鯤才能從水生的魚,毫無滯礙地轉變為鵬。
一旦人能理解、體會到自身是「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知北游〉),也就能明白意識、身心的根源與特質都如氣一般,具有無限的流動性、無常性,若要強行拘束、定著,就是在違背元氣的自然本性,也就是違逆萬物的存在樣態。而「化」,最能用來表現元氣由此到彼的形變與時間感,且化從不否定過去的自己,而是順承過去、開啟新生。
所以「物化」(〈齊物論〉)、「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則陽〉),無論是形體或意識,都是基於元氣,因而能化,能遷徙改變為南轅北轍的事物。正因為生、死都根植於元氣的聚散,所以「死生無變於己」──死與生,是由元氣的聚散決定,我們該做的、能做的,就是順遂元氣的流轉演變走到下一個階段──想以一己之力逐求壽命的無限延長也變得荒唐無稽、沒有必要。
由此可知,鯤鵬變,就是對應了〈逍遙遊〉說的「至人無己」;而要能成為至人、做到無己,就應當像鯤、鵬一樣,能在顯、隱之間自在地流轉,順遂變化帶來的種種震撼不適,朝遠方,朝自己的方向前進。
鯤與鵬,也是莊子教導我們的自處之道。鯤很大,但懂得隱藏、沉潛,能夠忍受北冥的寒冷與寂寞,以此養精蓄銳,充實自己的能量來邁向下一個階段;而南冥,則象徵我們為自己樹立的目標、願景,且這個目的、願景無關他人、社會的期待,僅僅是我們想要實現、成就而去行動,因而他人的看法、外在的評價就從不在我們的考量之中。
如此一來,我們才能將身體、心靈從既有的束縛中掙脫開來,體會到「為己」的自由。當然,這也代表,我們必須自己承擔責任、有所付出,並清楚理解到自己該關注什麼。
那麼,鯤鵬的故事真的有告訴我們該關注什麼嗎?我們又該怎樣才能充實能量來邁向下一階段呢?
三
充實能量的方法,就是「積」。為了說明,第一幕堂堂開演: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其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意思是說,《齊諧》,是一本專門記載怪異之事的書。《齊諧》裡有這麼一則故事:「當鵬鳥起飛遷徙到南方大海時,雙翼鼓動激起的水花長達三千里,翅膀拍打造成旋風直上九萬里高空,然後乘著六月的大風飛去。」過程中,有如野馬般奔馳的游氣,飛揚的塵埃,以及在其間活動的生物,都被風吹得飄動。天色蒼蒼茫茫,是鵬真正的本色嗎?鵬所在的地方是高遠沒有窮極的嗎?其實鵬鳥往下俯瞰時,也應當是這樣的光景吧!
況且,水若是積聚得不夠深厚,那麼就算想負載大船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倒一杯水在廳堂前的窪地,放一根小草當船可以,但放個杯子就會膠著固定在那,動也動不了,這都是因為水太淺而作為船的物體太大的緣故。同樣的道理,風要是積聚得不夠厚實,那麼就算想承負鵬那樣的大翼也肯定沒有力量。所以鵬飛九萬里,那厚積的風就在他的翼下,然後才能乘著風力,背負青天而毫無阻礙,然後才準備飛往南海。
讀到這裡,許多人會聯想起《易經•坤卦•文言》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並以此大張旗鼓地說,莊子肯定受到儒家,至少是受到《易經》影響;反之亦然,將《易經》納入道家、道教麾下的也不在少數。
其實,「積」是取法自然現象的智慧,絕非道家或儒家專有的理念。不僅人成長必須「積」,萬事萬物也必須積累才能成氣候,這也是為何《老子》會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的緣由。
或許,現在許多追求瞬間爆紅、一夜致富的人,會認為莊子這番有目標、有願景,但必須有積聚、有把握才能行動的觀念,是過時的老生常談、腐儒酸言;現在社會流行、需要的是能把握潮流、懂得運用媒體、抓住人們的喜好,才能趁勢而起。只要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聚集到最多的人氣與名氣,就能攫取足夠享用一輩子的財富。
是的,努力是成功的必要條件,卻不是充分條件。有太多努力的人,在追求理想的路途中鎩羽而歸、一蹶不振,甚至了結生命。但那是因為他們並沒有讀懂老、莊想表達的──積聚,是積聚要抵達目標、願景的過程中,必要的事物,絕不是盲目地累積──積聚之前,必須「化」,也就是了解自己的本性與天賦,在不違反自然的狀況下改變自己的心態與存在樣態,也就是消除成見與習氣,讓自己能有更寬廣的視野與心境,以及充沛的想像力。
所以我一向對古代部分的儒者,或者不善讀書的人,評價老、莊時,都愛冠以「虛無感」、「消極」、「逃避主義」等標籤的說法嗤之以鼻。懂得老、莊的人,都知道他們比任何儒者更積極於存養、保護生命最真實、最自然的樣態,努力對抗人造世界價值觀的箝制與扭曲。
儒家以人倫禮制模仿天道來維持人間繁華的流轉,老、莊則希望人以全心全意投入大道的自然之流中。但人是無比脆弱的存在,就像嫩芽不可能抵擋強風豪雨的摧折,柔軟的人身亦不可能在毫無準備或成長的狀況下迎接自然的殘酷,或妄想以天真純樸的傻氣對抗人為的狡詐機心。
莊子以鯤鵬變這荒謬的故事開篇,不僅是想告訴讀者,人生就像鯤、鵬一樣,有潛藏隱伏的時期,也有振翅高飛的機緣,雖然過程充滿孤獨,但每一步都是積累,都是向著光前進的步伐;重點是,不要向外張望,世界確實在變動、在沸騰、在以五光十色誘惑,可是務必捫心自問,我們自身的目標、願景是什麼,該怎麼前往。
想抵達那個地方,必須靠自己,因為你是自己故事的主演。屏息,平心靜氣,不要看輕、看衰、看小自己,也別妄自尊大、以為自己可以一步登天、睥睨天下,別忘了鯤、鵬也跳不出天地的手掌心。
好了,下一幕即將上演,敬請拭目以待。
參考資料:
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修訂本》,臺灣商務印書館。
菲力浦.科克 Philip Koch著,梁永安譯:《孤獨》,立緒文化。

歌川廣重:名所江戸百景 南品川鮫洲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