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自信的人最愛嚼舌根,等待看別人出醜,說上幾句尖酸刻薄或諷刺的話,彷彿自己是擊敗那位落魄者的贏家。當然,說嘴的人並未贏得什麼,也不曾運用自身的力量或優勢打過一場激烈的戰爭。他惟一耗費的只有唇舌。這樣的精神勝利法並非阿Q專屬,事實上,那可謂許多人的本性。落井下石或說風涼話可不用出太多力氣。
此外,無論是當事者的親朋好友或局外的好事者,即使並不了解當事人的想望是什麼、付出了多少心血,也喜歡插上幾句,安慰也好、嘮叨也罷,不管這些話是根植於善意或惡意或無心,都是不明所以、不知緣由的自說自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是成是敗,是悲是喜,是得或失,真的只有當事人了然於心。
因此,莊子竊笑著催促演員們上臺,繼續搬演第二幕: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枋榆,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湌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蟬和小鳩譏笑大鵬說:「我奮盡全力去飛,碰到枋樹或榆木就停留棲止,有時飛不上去那就投身到地面上而已,何必要飛九萬里到南海去呢?」到荒郊野外去,只準備三餐並當天往返,肚子還飽飽的;到百里遠的地方,要準備吃上一天一夜的糧食;到千里遠的地方,則要積聚三個月的糧食。這兩隻蟲鳥又哪裡知道呢!
淺薄的知見比不上大智慧,壽命短的也不能匹敵壽命長的。這是怎麼知道的呢?就像朝生暮死的蟲子不知道一天或一個月的終始有多長,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蟬,不能體會一年四季的荏苒變化,這就是「小年」。楚國的南方有隻靈龜,以五百歲為一個春季,五百歲為一個秋季;上古時代有一棵大椿樹,更以八千年為一個春季,八千年為一個秋季,這就是「大年」。彭祖到現在還以長壽而傳聞於世,眾人都想活得跟他一樣長,這不是非常可悲嗎!
蟬與鳩鳥,都是對鵬鳥一無所知的局外人,居高臨下地去譏笑大鵬,認定自己比對方更高一等、更有自知之明、更聰明;但這分自傲完全沒有根基、並不穩定,只是突如其來的自負,等待事過境遷,就會消失無蹤。
蜩與學鳩的出現,既是莊子對人性的挖苦,更是對自身遭遇的慨歎。怎麼說呢?
從文獻紀錄來看,莊子猶似孤獨地存在於戰國諸子的視線、關懷之外。當時,齊國的稷下學宮是學術的主流,而遠在南方楚國地帶的莊子依然默默地在漆園,在山林間,在雲煙繚繞、詭譎瑰麗傳說瀰漫的鄉村巷弄裡穿梭。翻遍戰國諸子書,大概也只剩戰國末期的荀子在〈解蔽〉的「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一語,能證明他在領任南華真人的仙格之前,是個實實在在活過的人。
這也難怪〈天下篇〉會這麼說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傲)倪(睨)於萬物。」那特立獨行的姿態,以及思慮深沉又愛發問的特質,總會讓人想到希臘三哲的蘇格拉底。不過,正由於不被了解,才更能體會那些不被理解的人的苦,不是嗎?
現代社會裡,有太多人飽嘗不被了解的辛酸,甚至覺得自己活在貌似人間的寒冰地獄,沒有知己可以訴說,人際之間充斥著機心算計,人生的每一步都舉步維艱。莊子說,要消除這分苦,首先要做的,不是耗費力氣去茫茫網路尋求同伴,也不是內耗怪罪自己或怨天尤人,讓緊繃的神經變得憂鬱或憤世嫉俗;而是靜下心來,將眼前的孤獨時間,用來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想做怎樣的事、想成就什麼功業或姿態?
像鯤在確認想望之後,才有勇氣脫離水澤,化而為鵬,奮盡全力飛向陌生的南冥。同時,不要問這麼做有沒有意義,也不要因為別人說沒有意義就放棄,因為你決定、你負責,不要回頭懊悔、不要恐懼未知。行動就是意義,就是自然,就是勇氣。唯有接納孤獨,以及對世間無悔的愛,才能像莊子一樣包容這世間的冷漠、饒舌、愚騃,不斷說故事來撫慰被世間所傷的心靈。
二
莊子運用這兩個丑角的嬉笑怒罵,是希望讀者反身思考,是否也曾是他人的蜩與學鳩,傲慢地評價他人的成敗得失?是否也曾自我感覺良好,明明對他人的辛苦一無所知,卻嘴下不饒人,硬要八卦一番?
要知道,風水輪流轉,今天做一回他人的蜩與學鳩,下次難保不會虎落平陽被犬欺,成為他人數落的談資。因此,自知,也要知人,所以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能以同理心觀照、體知別人,並加以尊重,是智慧;而能反身觀照自己,了解自我幾斤幾兩,能再更上幾層樓,若是沒有一顆清明端正的心,恐怕很難做得到。
不過,這也僅僅是表面可以看見的寓意。那另外一層寓意是什麼呢?
那就得從西晉的郭象注文說起。郭象說:「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鳥無羨於天地,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簡單來說,郭象認為,只要能滿足本性所能、所願,那麼又何必學大鵬一樣奮飛南冥,當個快樂的小鳥也不錯。
這就是西晉版躺平宣言。做自己能耐能企及、喜歡的事就好,做不到的事就不要空想、妄想。郭象會這麼說其來由自,就像當今社會的階層流動逐漸停滯,資本家與當權者不斷階級世襲一樣,在西晉以九品官人法取士的箝制下,世家大族永遠在政治上享有發言權,在社會上佔有一席之地;而寒門子弟即使再努力,也很難進入中央當官,即使躋身其間,也往往必須選邊站,在黨同伐異的人際間走鋼索。
因此,即使與莊子原文有所扞格,郭象還是選擇超譯,好安撫光譜兩端的人。
確實,萬物都深受個體的特質所影響,也必須面對自身的局限。可是看見局限後,就一定要畫地自限嗎?或是能在局限中尋找無限的可能呢?這,或許才是莊子想談的。
比如說,蜩與學鳩了解自我的局限,在「自知」上可謂及格,但行為卻不合格;因為牠們將當前的局限視為不可顛扑的門檻,不願如鯤化為鵬般,尋找向上提升的可能,選擇了自我困縛、畫地自限,還自以為是地展現傲慢無知的姿態、嘲諷那些致力於突破自我的人。
沒有同理心,不懂得尊重別人,就缺乏一雙能欣賞萬物之美的眼,也缺少一顆能包容、體會萬物殊象的心。這樣的人,永遠無法體證道,永遠都只會為自己的淺薄知見而沾沾自喜。
三
莊子在數落蜩與學鳩知道些什麼之後,立刻順接著談小大之辯。〈逍遙遊〉,乃至整本《莊子》的文學技巧非常豐富,在銜接、呼應、轉折等文章結構的安排也十分巧妙,確實是很適合作為寫作古文的教本。清代金聖嘆將《莊子》列為六才子書之首,實是慧眼獨具。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就其命題與事例來看,是相當客觀的論述:生存的時間越短,所能知道的物事確實越少。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和蟪蛄受限於生理的限制,無法體驗一天、一月、一年的時間流動及變化;而冥靈、大椿則由於生存的年限太長,因而對時間的流動、季節切分的觀念,也與我們人的經驗、感知不同。
然而,不知道並不表示不存在。莊子以小知/大知、小年/大年的分別,反諷社會上如同蜩與學鳩般的人,不僅自身無法體會、經驗他人的大知、大年,還妄以淺見短視譏諷別人,在其他大知、大年的存在眼中,不啻愚氓。
同樣的,將彭祖提舉出來,也是借重他做為長壽者的象徵,作為與冥靈、大椿的對照組。八百歲,在大椿的世界裡,跟人類眼中不知春秋的蟪蛄沒有差別,但人類卻此彭祖為榜樣、為驕傲。如此相較,確實能讓人清楚看出這類比匹行為的可悲、可笑之處。
因此,要避免自己成為蜩與學鳩,成為一個以淺見小知來評價他人、論斷未知的人,最好存而不論,並學著尊重、同理他人;也要切身反思、觀照自身的局限、不足,但千萬別忙著跟他人比較,而是要回歸自己的本性與想望,試著尋找、擴充自我的潛質、發揮本性與才能,實現專屬自己的圓滿;更要保持開放的胸襟與廣大的視野,在小知、小年中尋求通達大知、大年的可能。
讓自己圓滿,也欣賞他人的圓滿,才能拆掉框住心的規規條條,親近更大的圓滿。

福井月齋:景文花鳥畫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