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莊子是個卓越的創作者,雖然他從不以此沾沾自喜,但自古及今,對他文采的讚許不絕於道,效法學習他的作者多如過江之鯽,可見一斑。
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稱莊子「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在在彰顯莊子作為一位「小說家」──是的,「小說」ㄧ詞也是出自莊子手筆,就在〈外物〉篇──他總愛自鑄瑋辭,語不驚人死不休,大量撰寫寓言故事,用精彩、華麗、獨創的文風編織長篇鉅幅的辯論,硬是讓最具入世精神的儒生與墨者舌頭僵直、腦袋放空,難以見縫插針、回嘴兩句。
可是他很少炫耀這分才華。也許是因為他的朋友很少,除了惠施這位價值觀懸殊、熱愛抬槓的摯友,他似乎僅僅提及自己有一批弟子,還有一位住在山中,為了招待他,特地將不會鳴叫的鵝作成佳餚的無名隱士。雖然惠施非常愛酸莊子,但他也敬畏莊子的博學多才,否則不會因為擔心莊子會獲得魏王欣賞、取代他成為宰相而派兵搜索三天三夜;否則學富五車、自命甚高的他,也不會與莊子保持一生的友誼。他們是彼此不可多得的對手,雖然愛嘴砲,卻依然敬重、疼惜對方。
整個魏晉南北朝,《莊子》穩坐三玄的寶座,其他二玄是《老子道德經》和《周易》,不僅作為高來高去的談資,也潛移默化為這時代人心靈的嚮往、文章的底蘊。翻開《文選》、《文心雕龍》,處處可見莊子文章的詞彙、典故和觀念,彷彿遊魂魅影,穿針引線勾串起一幅由戰爭兵燹、性命倏忽為主題的錦繡河山,隱隱,仍有閒適曠達的莊老撫慰、支持著動盪不安的人心。
真正將莊子的文學舉上檯面的,當屬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的「參之莊、老以肆其端」。為什麼參酌老、莊的文章可以「肆其端」,「肆其端」又是什麼意思?肆,有放縱、恣意的意思,端則是開端、端倪。意思是說,可以從《老子》和《莊子》文章中學習如何破題,以及如何從開頭鋪衍成文。
萬事起頭難,寫文章也一樣。《老子》言簡意賅多格言,以格言起筆,是十分保險的作法,而且破題適合簡練;而要從起始的論點,鋪衍出一篇文章而不顯枯燥,運用老子的正反合辯證,或莊子以故事帶出論點的筆法,都非常恰當。此外,最重要的一點,最初的開端要吸睛,無論《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或是《莊子》以鯤鵬故事起始,沒有一個讀者第一次讀會不錯愕的。
然後,他們就會繼續讀下去。
這就是老子正言若反,以及莊子的寓言、重言和卮言筆法的魅力。
二
寓言,是指不真實的人物所搬演的故事;重言,是託重歷史上的人物,來傳達自身的想法與理念;卮言,既是指如言語如酒,從卮杯(酒杯)中流溢而出,也指像酒卮交錯之間說的話,無始無終、天外飛來、不知虛實。
所以,在莊子鯤鵬三部曲的宇宙中,第一幕引用一本似真若假、不知存不存在的志怪《齊諧》,就是卮言,並由此帶出「積」的修持;第二幕筆鋒一轉,由積之深淺厚薄談小知、大知,以及小年、大年,而由蜩與學鳩展開的對話(蜩其實沉默不語),是典型的寓言。那麼,第三幕呢?就讓幕緩緩上升吧!
湯之問棘也是已:
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
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湯,是商朝的開國君王;棘,又稱夏革,是當時的賢人。
湯向棘請教時也有這樣的對話內容:
湯問棘說:「上下四方是有極限的嗎?」
棘回答道:「無極之外,還是無極啊!草木荒蕪的北方,有一大片幽暗的海洋,叫做天池。裡頭有隻魚,寬廣的身軀有數千里這麼大,沒有人知道實際到底有多長,牠的名字叫做鯤。還有一隻鳥,名字叫做鵬,牠的背像泰山一樣高聳,雙翼打開有如垂落覆蓋天空的雲層,奮力振翅就能颳起旋風,飛上九萬里的高空,凌駕在雲氣之上,蔚藍的天空就在牠的背後,然後開始向南方飛去。
生活在小澤邊的麻雀看見了,譏笑鵬說:『唉呀!牠這是要去哪裡啊?我縱身一躍向上飛,不過數丈高就會落下來,自由自在地飛在草木樹叢間,這也是飛翔的極至啊!但看看牠現在是想飛去哪裡啊?』這個,就是小和大之間的差別。」
「湯之問棘也是已」一句是承接自上面有關小知、大知與小年、大年的論辯;而這個託重古人的「重言」,不僅綿密地將上一個論辯議題延續下去、鋪衍開來,更像個俄羅斯娃娃,將前兩幕的故事,叩嘍、叩嘍地收納起來。雖然部分內容有出入──如蜩與學鳩的八卦變成了斥鴳(一ˋㄢ)獨白──但這也暗示著寓言的不真確性與增縮特質──有些新寓言是在原有寓言的基礎上,添加人物、情節、背景,有些則會刻意縮減或改動。
這就是柳宗元所謂的「肆其端」功力。從鯤化鵬、鵬怒飛至南冥的極短篇,鋪衍出寓言、卮言與重言的寫作技巧及模式,接連轉換不同的視角觀點,使事件從浮誇虛假的想像,漸漸與現實世界連結、在此扎根,藉此模糊虛實的邊界;但這鋪衍卻如水流般自然,即使中間穿插觀念的解釋與舉例,仍毫無違和、突兀感。這就是「肆」,在漫流之中依舊有章法、有節制、有方向,而不是狂亂無序、遍地溢散。
當然,莊子並不是每篇文章都這麼寫。然而,莊子確實很懂得如何剝洋蔥,一層一層地遞進事件、物象或觀點,這在〈逍遙遊〉及之後的許多篇章內容都能看見。而文章要如何分、合,何時該分說又何時該聚攏總結,都取決於作者本身的文心靈感。
而莊子的厲害之處,還在於他的文章具有畫面感、流動感,如這三幕中,第一幕是交替著第三者看鵬起飛、鵬由天上往下看,和人們從地上仰望鵬這三個視角;而第二幕則是從蜩與學鳩的視角出發──而牠們和鵬之間是有一定距離的──這部分比較是定焦式的拍攝法;第三幕則是以相框式的回想,將鯤、鵬、澤鴳放在同一個平面上,屬於一種中國山水畫式的並列呈現。
這些技法都可以學習,但能不能寫得像莊子那麼順暢活潑?這就非常仰賴個人的功力了。
三
最後,必須說的是,讀《莊子》真的、真的、真的要非常小心謹慎,最好將莊子所說的任何論斷,都視為暫時性的、有待保留的意見。不要去執著莊子一時的斷言,因為他追求的理想是「得魚忘筌,得意忘象」。真理一旦被執著鎖定,那真理也變成死理了。
就像在鯤鵬變的故事中,他的重點是「積」很重要嗎?小大之辯是必須去確認釐清的嗎?還是他是在梳理個人修養的層次、進路,同時又在為讀者掃除成見、執著?確實,無論是累積作為豐厚生命、長久旅行或提升生命是必要的,或是知見、胸襟、境界有大、小之分,這都是無可否定的事實。但這些都只是鋪墊,為的是在最後推導出有待/無待的分別。
所有的「有」都必須提升到「無」的境地,才是真正的逍遙遊,才不會被任何有形的事物、價值觀所困縛限制。那什麼是「無」?又該怎樣達到「無」?這其實正是《莊子》一書反覆在討論、申說,卻又不說破的道理。
那是心的境界,也是氣的境界。天地元氣,是莊子哲學中,雖似有形卻無形的重要元素,而效法元氣,或成為元氣般的存在,是他修養功夫很重要的一環。很玄,但並不是完全做不到,至少莊子認為人是可以在心上做到的。
所以,宋人王雱和佛教人士很愛說莊子的大道、元氣是「真空妙有」,真實的本體是空、是無,卻能成就一切萬象的有。
令人驚嘆的是,莊子又是個百科全書式的人,他看過太多事、做過太多事,所以彷彿現實世界的各行各業、萬事萬象,他都能以自己的哲學觀解鎖箇中的道理,因此你很難說他錯,只能說他的話有時聽來、讀來十分荒謬、超現實。
莊子能給我們的驚喜很多,我們只需要一頁一頁地讀下去,一篇一篇地融入其中、想像、反思,這些智慧終會在你我的心中扎根、茁壯,化為我們觀看世間的「睿眼」,在人生的旅程中,看見與眾不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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